丹青靠在承安胸膛,感情的潮水如醍醐灌頂,將他澆了個通透。
——原來我是這樣想的。
這飽含著痛楚的幸福,來得這樣晚,又這樣及時。叫人對命運,對彼此都愛恨交纏。
有什么關系呢?
地已老,天已荒。
只剩下,我在你心里,你在我心里。
愛還是愛,
恨,也還是愛。
抬起頭,扯扯他的袖子:“我餓了,再給我吃幾口。”
“你……”承安失笑,又是一陣心酸,擦干他臉上的淚痕,端過碗喂他喝粥。喝不兩口,丹青眼皮開始打架:“累……還想睡……陪我睡一會兒……”
“好。”承安話音一落,無邊倦意立刻涌來。這才想起自己也差不多兩個晚上沒怎么睡了。給丹青調整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躺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頭一沾枕,完全沒有過渡的,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后半夜。
中間照影、照月和君來輪番進來探視,無不看得心中凄惻。
三個人齊齊站在院子里仰首望天。
“就這樣吧……殿下求仁得仁,是福氣。”照影嘆息一聲。
“其實……”照月不帶表情,“明天……阿來、大師傅、我,三個人足夠控制局面,遺詔都不必拿出來。等皇帝下葬的時候,把回來奔喪的聚在一塊嚇唬嚇唬,死兩個,其他的也就老實了——這事只要干脆利落,沒什么難的。”
照影搖頭:“不成的。你們不知道……凌晨時分,丹青昏沉不醒,殿下在床前立誓發愿——以帝王之位向上天贖取丹青一命。”
沉默。
“既如此,咱們便想盡辦法幫他把個攝政王做好做穩當罷。”君來斬釘截鐵。
“小月,想什么呢?”照影問。通常哥兒三個這樣的對話,總要等照月做遞進或者做總結,這會兒怎么半天不見接茬。
“我上長慶宮看看。”照月忽然冒出一句。
“這么晚了,去做什么?”
“宮人勢利,眼下大皇子完全失去價值,誰也顧不上他……畢竟是皇家血脈,總不能讓下人折辱了。”照月搖啊搖的走了。
照影意味深長的望著他的背影:“這家伙——什么時候這樣富有同情心了?”
承安醒來,沒睜眼,先伸手探探身邊的人。
空的?!猛地坐起來,看見丹青站在地下,穿著白色小衣,披了件淺碧色的外衫,扶著柱子輕手輕腳的四處找什么。
來不及說話,望著那個重新煥發出生命光彩的身影,霎時熱淚盈眶。
還有什么比失而復得更讓人懂得珍惜?
第一次,差點殺死他;第二次,差點逼死他。居然要這樣的教訓才讓自己明白,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丹青不是人中龍鳳,而是天地靈氣。如果這至善源泉至真火焰至美之花由自己親手毀滅,趙承安早晚只剩下行尸走肉,揣著一顆暗中腐爛的心在世間躑躅獨行。
只要這艱難人世有他存在,我就無所畏懼。頓時萬般柔情都化作沖天豪氣,只覺一切坎坷困窘、魑魅魍魎,再不能干擾分毫。
“丹青,找什么呢?”
“你把我刻了一半的印章放到哪里去了?”
“你找它做什么?”
“把它刻完啊。”
“不行!”
“可是……”丹青眨巴兩下眼睛,可憐兮兮的望著承安。
“沒有可是。”承安板臉。又放軟聲調,招招手,“你過來。”嘴里說著“你過來”,人已經下了床,兩步跨到丹青面前,抱起他放回床上躺著,“什么時候醒的?一醒來就下地亂跑,還嫌病得不夠慘是不是?”
“都已經一半了,我本來計劃昨天要完成的……”丹青一邊說一邊撐著床坐起來。
“你睡著的時候,讓我摔碎了。”
“啊?!你……”丹青張著嘴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挪動身子,跪坐到他對面,一雙明眸直望進他心里,輕輕喚道:“承安。”
這有若天籟的一聲呼喚讓承安覺得剎那間靈魂出竅,置身云端,又驚又喜,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即使是在蜀州,兩個人最甜蜜的時候,丹青也只肯叫他一聲“殿下”。
“我問你,如果……如果……我現在求你,要你放下這里的一切,不管用什么辦法,帶我離開所有紅塵紛擾,從此五湖四海,自在逍遙……”丹青本來只是說說而已,到后來,卻不由自主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再沒有爾虞我詐,再沒有功利權謀,登高臨遠,清風明月,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肯不肯答應?”
承安呆住。半晌,眼中露出深刻的凄楚神情,緩緩搖頭。
我可以不做皇帝,卻不能一走了之。
——原來,縱使愛得感天動地,能給你的,終究有限。
丹青雙手捧住他的臉,在唇上印下一個吻,給他一個溫柔的笑容:“不要難過。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什么都明白……在我心里,你給我的……已經足夠。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任何理由都不能令它半途而廢。我實在不想……你這樣……為難自己……”丹青指尖滑落,用禱告一般的聲調低低私語,“不要這樣……為難自己……”
“丹青……”承安被心中的歉疚和憐愛磨得肝腸寸斷,幾乎連擁抱他的力氣都全部抽走,“對不起,對不起……我一點也不為難。真的,這世上,能叫我為難的……只有你,可是,從現在開始,叫我為難的……是我無法愛你更多……我……”
“承安……你很好,真的很好……”丹青把手輕輕覆上他的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我已別無所求……你面對的,既是非做不可的事情……當然要努力做好。我們不為過去活著,而是為將來活著,凡事都得為將來著想……這一個已經摔碎便罷了,你把我補好的那個拿來——我再想想辦法……”
承安搖頭:“太醫說了,一定不能再勞心志,動情思……稍有不慎,則……萬劫不復……”伸手將他摟住放在自己腿上,把絲被拉過來裹好,“你知不知道,我許了多少愿,才從老天那里把你要回來。我不能失信。”承安摟緊他,“誰知道會用什么方式……報應到你身上……來懲罰我……”
“不會的。”丹青舉起一只手,放在承安心窩,聽著他的心跳聲,“我既然已經明白,就不會讓自己死。”又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窩,“之前也許可能……現在不會了……但是,你如果一定不讓我做完,那可真的比死還難受。”輕輕一笑:“就像你非做不可一樣,我也非做不可。你不能半途而廢——我也一樣,不能半途而廢。”
承安愣了:“為什么?”
“你知道,習武之人運功到一半被打斷,必定走火入魔。世上的事,道理都是相通的。玉璽上的八個字,乃前人精魂所鑄,我必須完全入境,才能得其神髓。不得已中途停下,已經損了幾年功力,如果硬要徹底截斷,此生……恐怕再無寸進。這就好比飛流直下,萬馬奔騰,日月運轉,生死輪回……都是停不了的。我若死在昨晚,這事便作罷,我既然還沒死……不能把剩下的四個字刻完,將原來的補到天衣無縫,也算是一個交代。否則——不用等累死,先憋死了……”
承安氣結。他他他——還是這么可恨。
丹青閉上眼睛,卻彎了嘴角,臉上一派天真狡黠:“你看,我也不能……給你全部。咱們……又扯平了。”
照影聽到這屋動靜,過來察看。隱約見兩人正在說話,悄悄往外退,卻聽承安忽道:“小影,去趙讓那里把他搶走的印章拿來。”
同一天,江自修和海懷山、海西棠、水墨在京城“素顏堂”的秘密據點會面。
“……如此看來,丹青離開逸王府,只怕行蹤就在他們掌握之中。”江自修思索著說。
海懷山道:“那倒不盡然。以藍家在楚州的實力,如果他們有所動作,應該不會探不出來。丹青被他們綴上,很可能是到池陰路上或以后的事。”
“我接到他的時候,逸王府的人馬已經銷聲匿跡兩個月,所以放松了警惕……再加上他病情反復,我們一直走走停停……”海西棠道。其實當時聽了丹青的敘述,他心里想著,不管對方有情無情,既然沒有后續手段,追到這個樣子也就差不多了。你能指望一個王爺,對請來造假的畫師惦記到什么程度?何況海西棠性子疏放不羈,自然沒有刻意隱藏行跡,現在卻懊悔不已。
“聽說逸王六月十六入宮,丹青是六月十八失蹤的。這位殿下——意欲何為?”
“會不會有別人……”
江自修搖搖頭:“不會。從留言和手段看,確是沖著丹青來的,與江家無關。那孩子一直在我們眼皮底下長大,只有這次……”唉,兒大不中留。原先只想著這一趟風險不小,哪知竟生出一段孽緣來。
“不管他想怎么樣,以丹青的脾氣——”水墨憂形于色。
江自修忽道:“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就山。消息遞不進宮里去,遞到白石坊逸王府還是沒問題的。事情不能干等著,咱們和這位殿下接觸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