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焱把遺詔上的璽印反反復復看來看去。
終于,長長嘆口氣,道:“這兩天,我想了又想。丹青公子……心中有大愛啊。若非如此,依他的脾氣,說不定中途就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了。
“臨仿到這種境界,哪里是用至親性命就能威脅出來的?哪里是投入私情恩義就能做到的?他恐怕早已立定了主意,打算舍身成仁……
“——若真是逼死了他,我們這些人,勢必背上一生的污點,捫心自問,節行有虧。還有何面目立身朝堂,談什么安邦定國,致君堯舜,造福萬民?
“殿下心中這分不忍,實在是救了我們。無情未必真豪杰。居上位者,固然需有除魔手段,同樣也要有慈悲心腸。然權柄在手,慈悲何來?古今多少帝王君主,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紛紛在權力和享樂中消磨了對天下人的慈悲之心。殿下心中有這一點不忍牽絆著,是蒼生之福啊!
“如今我才明白,何以殿下會說,丹青若死,必將成為心中毒瘤,貽害無窮。殿下慧根仁心,確是我等望塵莫及……”
至此,雙方達成徹底諒解。
六月二十六,傍晚。
皇帝回光返照,神智漸漸清醒。太醫在下午就看出征兆,內侍總管及內廷侍衛統領分別通知了相關人員。此刻,寢宮里各色人等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左邊是皇后、皇子、公主、妃嬪、宗親,右邊是左右丞相、三省六部重臣、內務府、翰林院等部門的頭頭腦腦。
在要不要讓承烈出席的問題上,承安很是躊躇了一陣。大皇子身體再不好,這樣場合也是必須在的。可是,目睹父皇逝世,聽取宣讀遺詔,很可能再一次刺激他——不管往哪個方向刺激,都不是什么好事。
照月道:“這個就交給我罷。”
等到大家聚齊,承安才發現照月換了一身內侍衣裳,從后邊攙著承烈,讓他站在皇后和承煦之間。承烈表情哀傷,目光卻茫然,只是緊緊抓著照月的袖子不肯松手。
看看人已到齊,承安領著眾人跪下。趙煒神色木然,只有眼光掃過兩個兒子的時候,才微微有了表情。內侍總管李全捧著詔書,床前叩首畢,跪到中間高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七年於茲矣。……朕夙性好高,不能虛己延納,未能隨材器使,以致每嘆乏人。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也。
“……□□、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逸王趙承安,乃太宗嫡子,智慧盛德,聰明仁厚……遵典制,即皇帝位。
“大皇子承烈,方十一,二皇子承煦,僅八歲,年幼懵懂,愚頑不肖,惟愿承安憐惜看護,兄友弟恭,以全骨肉天倫……
“……著承安廿七日后,釋服即位,而告天下,咸使聞知。”
李全讀罷,依例兩手舉著詔書,呈給跪在第一排地位最高的幾人審閱。一圈看過,均無異議,這才捧給承安。
“皇叔放心。”承安雙手接過,坦然望著趙煒,“承安必不負所托。”
趙煒囁嚅著想說什么,終究力有不逮,目光仿佛越過所有人,投向無窮遠處。終于,緩緩垂下頭,咽了氣。
頓時哭聲四起。哭得最傷心的,自然是后宮的娘娘們,其中又以皇后哭得最為凄慘。承煦看看床上一動不動的父皇,又看看淚眼婆娑的母后和姐姐們,“哇哇”大哭起來。
至于其他人,神情雖然哀痛,卻都好像了結了一樁心事,寂然有序的參拜新皇,然后分頭執行自己的任務。
國之兇禮,皇帝葬儀,隆重而繁瑣,各處細節均需專人打理。整個朝廷在承安的帶領下,按照預定的程序,迅速運轉起來。在一片哀傷氛圍中,所有事情都靜靜的,冷冷的,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皇帝梓宮將在太廟停靈九日,第十日,下葬寢陵。新皇服喪三九,二十七日后,登基即位。百日之內,天下同悲,官僚士民不得行喜禮慶典。
承安忙極了。
逸王府所有人都如水滴歸海般融入朝廷內外,使得整個辦事效率提高了不少。令行禁止,朝發夕至,不必等正式即位,新皇的威信已經潛移默化的建立起來。
然而,極端繁忙之中偏又極端壓抑。
宮廷里無數人影來去匆匆,繃緊了神經,壓低了聲音,各處隱約傳來哭泣,叫人喘不過氣來。白慘慘的幛幔,陰森森的燭光,香火凄迷,鐘磬繞耳,令人生出逃離的沖動。
極端壓抑之中竟然極端不安。
一樁一件,眼前明明是盡在掌握的事情,為什么心中總有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感覺?好像莫名的厄運正潛伏在必經之路的某個地方,只等當事人迎頭撞上。
承安想:我一定忽略了什么,遺漏了什么。
被這情緒攪得煩躁無比,面上卻不露出來,三言兩語把手頭的事情交代下去,抬腿進了東配殿——看看他,只要看看他就好了。
剛進門,卻見照影陪著黃太醫在里邊。
“陛下。”二人見禮罷,照影面帶憂色:“我也剛回來,公子這么久還沒有醒,就請黃太醫來瞧瞧。先生說——”
黃太醫彎腰拱手:“陛下,這位公子神態安詳,氣息微弱而平穩,似乎是睡著了。不過,依老夫看……只怕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所以才……”
“什么?”承安差點沒站穩,照影忙過來扶住他。
穩住身心:“煩請先生細說詳情。”
“呃……”黃太醫琢磨著如何措辭——病情惡化成這樣,明擺著有眼前這位新皇的功勞,哪兒敢細說啊。昏迷到如此程度,還會不會醒都是個未知數,據說這位陛下最是寬宏仁厚,不會因為太醫治不好私寵砍人腦袋罷……
小心翼翼的:“聽說早上曾經醒來過,應是不小心再度勞累所致……眼下這種狀況,陛下,請恕老夫無能,實在不敢動手。”看看承安神色,接道,“或許……其他人可以……陛下不妨試試。”
如數九寒天一盆雪水兜頭淋下,承安徹骨冰涼。這兩天的場景一幕幕在腦中閃過,電光石火間,幡然悔悟。
我早該想到,早該想到……丹青豈是委曲求全之人?
我不肯帶他離開,他就以性命為臺階,一步一步把我送上來。
——他這樣,一步一步,親手,把我送上來。
自從確認了彼此心意,他就探到了我的底線。此后,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分明是為愛情獻祭。
他把我送上權力的頂峰,自己卻走向愛情的祭壇。
寧折不彎。丹青從來未曾妥協。
我不肯成全他,命運不肯成全他,他豁出命去,自己成全自己。
他奮不顧身,我半推半就。我竟然那么迷惑那么糊涂,不由自主跟著他走——是因為,貪心不足,私心作祟。
在這個過程中,我只知其然,渾然忘了去想其所以然。丹青自己,也許……未必知其所以然,卻順心而為,傾情而出,不知不覺成就了其然。此刻反省,才發現,我付出的,遠遠不及他。
又錯了。
可是,如果重來一次,事情會不會有所改變?
終究愛得不夠。
愛情本身,如此經不起拷問。
他不怨天不尤人不勉強,
只不過,用這般殘忍的方式,轟轟烈烈凄艷絕美的,來和我了斷。
莫非,你早就打定主意,要棄我而去?
難道說,你把我送上至高無上的顛峰,然后,就這樣……心安理得的離開?
承安跪在丹青床前,泣不成聲。
六月二十八。
趙讓一身風塵仆仆,站在承安面前,沮喪非常:“試筆山人去樓空,據說……懷山先生再次出門游歷去了……”
幾次交手,承安身邊這些人都忍不住對丹青生出敬佩憐惜之情。如今只巴不得他快點好起來,否則……真是不敢想。
“這樣……”無邊無際的惘然。
承安看著丹青恬然純凈的臉,居然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做著什么美夢。可是,唇上的血色越來越淺,身體正在漸漸失去溫度。
——我要怎樣才能把你留住?我仍然不足以成為你在塵世的牽掛?經過了這么長時間,你我之間的距離,還是天壤之別?
丹青,你知不知道,那是因為——
我們的起點相差太遠。我從地獄出發,而你,一早已經超凡脫俗。
丹青,給我時間,請給我時間。
“你說過,不會讓自己死的……你說……你一定回來……”承安側耳貼上丹青胸口,尋找他的心跳,“你怎么忍心,叫我等這么久……”
“陛下……”照影進來,手里拿著一封書信,“府里小檻送來的,說是呈陛下親閱。”
承安接過來,打開看時,信封里只有一張銀邊素箋,上面寫著五個字:“丹青,寶翰堂。”
心頭一振,忙問:“這是什么時候送來的?”
“二十六晚上。這兩天宮中太忙,府里不敢隨便來打擾,所以今天才……”
“小影,你馬上走一趟‘寶翰堂’,務必——”深吸一口氣,“務必求他們把西北神醫請進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