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大典之后,進京奔喪的將領們陸陸續續開始返回邊關。承安帶著承煦一起,一一親切接見,殷殷話別。
錦夏朝的陸上軍事力量,主要分布在東北涿州、北方雍州、西北涼州、南方楚州幾處邊境。
蜀州西南邊境自然天險,飛鳥難渡,不必駐守。隆慶元年,先帝借著洪氏朱砂痣一案,將少數民族首領大換血。事后,這批軍隊就留駐蜀州腹地,沒再撤出來。當然,里頭也有防備逸王府的意思,這就不必提了。
東南兗州、青州、越州靠海,說是依靠水師,但是中原大戰近百年,多在腹地拉鋸,再說如今海上貿易剛剛展開,水師力量,其實薄弱得可憐。
如今軍方位高權重者,依次排下來,乃是北方威武將軍杜越,西北威遠將軍方圣言,東北定武將軍孟庭飛,南方定遠將軍張與。前二人是正一品,后兩人屬從一品。杜越和孟庭飛,都和先帝有過袍澤之誼。方圣言的祖父是□□手下開國功臣。張與則是當年劉桓平定西蜀時留駐楚州部隊中的后起之秀,真正從基層混上來的,也算根深葉茂。
這四位一直在京里待到九月。眼看著朝中運轉如常,新皇沒有任何要動軍方人事的意思,才放下心來,正式向承安辭行。
九月底,朝議決定,陸上對外貿易仍由邊關最高將領和當地刺史掌控,而沿海對外貿易權則全部收歸中央,成立舶務院,戶部和禮部理蕃院共管。全面開放兗、青、越三州各大港口,每處單設舶務轉運司,直接對舶務院負責。
各舶務轉運司所需人員,少數由中央派遣,多數從當地實干有為的年輕官員中抽調。其中兗州亳城縣令舒至純,到任半年,不畏豪強,改革流弊,政績突出,調任淄城舶務轉運司按察使。
這一天下朝,承安回弘信宮。身后除了按規定顯排場的一眾宮娥內侍,還跟著趙讓和照影。昔日逸王手下五大侍衛,趙溫直接留在蜀州當地,和寧七一起,替承安慢慢清理先皇埋下的棋子。其余四人都成了內廷侍衛,正在和海懷山聯絡的江湖人士接觸,以期逐步改變內廷侍衛的隊伍成分。照君來進入禁衛軍,來日京城安危就著落在他身上了。
照影已經在內務府上任,不過眼下正忙著替承安篩選忠心合意的人放在身邊使喚。至于照月,早就迫不及待到刑部大牢上班去了。
還在弘信宮大門外呢,承安就把身后無關的人都打發走了,只帶著趙讓和照影進去。
咦,不在院子里。寢宮里看看,也沒有。照影忽道:“前兩天公子問我他的刻刀在哪里,只怕是去了東配殿。”
獨自悄悄進去,轉了一圈沒見著。正奇怪,卻聽書案后頭傳來細微悠長的氣息。躡手躡腳蹩過去,唉,地上睡著呢。
自從天氣轉涼,照影早著人把弘信宮里丹青喜歡出沒的地方全部鋪上雙層羊毛氈子,然后再加一層軟軟的絲毯。當時丹青趴在地上,支著腦袋,一臉似笑非笑。照影心想:拜托你不要這個表情對著我哎,某人知道了會吃醋滴——別說,還真勾人……打住!打住!
只好找話說:“公子笑什么呢?”
“舒服啊。”
頓一頓,“奢侈啊。”
瞇起眼睛,“真舒服啊。”
又睜開眼睛看看,搖頭,“太奢侈了。”
照影大樂。好半天才止住笑意,道:“皇后成了太后,搬到永樂宮和皇太弟一起住去了,這些東西是從她原來住的如意宮拿來現成的。”
“和從哪兒來的沒有關系……”丹青翻身仰面躺著,把胳膊枕在腦后,“不過是感嘆一下……以后不在這兒住了,光是這些地毯,就叫人思念不已啊——”
照影愣住。這話什么意思?
“公子說,以后怎的?”
“我要走了。”
照影在心里琢磨半天,問:“為什么?”
“他知道的……”語聲漸漸模糊,再看時,已經睡著了。
照影替他蓋上薄被,又發了一會兒呆。
原來他比我們這幫人都要絕,都要狠哪。陛下這輩子,算是完了。笑一笑,管他呢,這樣的人,只是有緣相識就已經三生有幸了。一般人哪有資格跟他唱對手戲,在旁邊看看飽眼福就好。
此刻,丹青就躺在他認為奢侈得人神共憤的地毯上,睡得人神忌妒。承安正要伸手去抱他起來,就見兩扇長睫微微顫動,漏出點點星光。再過片刻,云破月出,清輝流瀉,光搖影動,天地失色。
“丹青……別在這兒睡了,著涼。”
“嗯。你拉我起來。”
“去床上躺著?”
“睡夠了——我有東西給你,喏。”說著指指書案上。
“照大哥收拾東西,被我看見了,管他要來的。正好給你刻一方私章。”
承安這才看見那方青玉印石。伸手拿過來:白文,無邊,四個字。
曰:“納福承安”。
非隸非篆,純用刀法出筆意,憨態可掬,天機自在,一片喜氣洋洋,看得他愛不釋手。好半天才想起來質問:“不是叫你好好歇著?萬一累著了怎么辦?你說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呢?”語聲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已化作耳邊輕吟。
摟住丹青,手不由自主伸進衣衫里。
丹青翻個白眼,心想:那個對我來說就是娛樂放松好不好?到底是什么叫我累著啊……
經不住他一雙手反彈琵琶,腦子很快完全回到混沌始初。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
丹青紅了臉,輕輕擰著身子:“別……這樣……折磨我……求你……”
“乖乖的,別亂動。”手下毫不留情。
嘈嘈切切錯雜彈——哎呀呀!大珠小珠落玉盤……
看著懷里的人星眸半閉,貝齒微啟,滿面桃紅□□,承安仿佛下咒一般:“丹青,留下來。”
“嗯……?”居然用升調。
還會裝傻,是可忍孰不可忍,惡狠狠的壓上去。
落紅紛飛玉砌暖,
纖枝不堪風露重。
“丹青……留下來。”
只剩下□□喘息的力氣:“嗯……”是個降調。
滿意了,把人抱起來放到床上,陪他躺著。繼續灌迷魂湯。
“丹青,留下來。人生苦短,朝朝暮暮尚嫌不夠,怎經得幾度別離?”
丹青認真想一想,忽道:“可是,可是……我趕著去參加留白的婚禮……”
“我派人送你去,然后接你回來。”
“可是,可是……我還不是自由身呢……”
呃?這是什么回答?承安反應過來,他們這一行的弟子和東家是有人身依附關系的。
“我替你贖身好不好?”
“工期未滿,不可以的。”
“我是皇帝,我說了算。”
“你仗勢欺人啊,強搶……這個這個……”
被他這么一通胡攪,氣氛全無。承安沮喪的把腦袋趴在枕頭上:“你就忍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寂寞深宮……”
丹青輕輕開口:“陪著你,我很開心,可是……你知道,我不喜歡這里。時間長了,會無聊,會難過,會生病,會……”
“丹青,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是我不好,我不該貪心不足……”
“承安,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我得空就來看你,好不好?”
“好……”嘴里應著,淚水卻不可遏止,將他攬過來,糾纏不休。
丹青環住他,回應他,安撫他:“我給你寫信,給你畫畫,時時念你,天天想你,常常來看你……你不會寂寞的。”
抵死纏綿。
十月二十五,是旬休的日子。承安陪了丹青一整天。
十月二十六。
承安一早上朝去了。照君來領著逸王府帶出來的幾個侍衛,護送著一輛馬車,靜悄悄的從宮門出來,不做停留,出了東華門,折向南方,往乾城而去。
永嘉殿里,年輕的皇帝望著階下文武百官,心中無邊惆悵。
漫道玉為堂,玉堂今夜長。
馬車但求安穩,走得并不快,直到十一月初五,才到乾城附近。早有江家派出來的人在驛亭候著。君來和他們交接完畢,一番細致叮囑,這才向海懷山和丹青辭別。
“先生、公子,請多保重。”
“君來哥,謝謝你一路相送。”和舅舅一樣,承安身邊人里,丹青最喜歡這一個。
指揮侍衛從馬上卸下幾個箱子,交給江家的人。君來道:“這些是公子的藥。”忍不住笑一笑,“大哥和二哥為了收拾這幾個箱子,可把太醫院藥庫都掃空了。”
“陛下的心意我們領了,請他也多多保重。”海懷山彎腰道謝。
最后,君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來,里邊是一個小小的紫檀包金盒子。
“這個請公子留下。”說著放到丹青手里。然后抱拳為禮,領著一干人等打馬揚塵而去。
馬車重新啟動。
丹青把盒子掀開。沉甸甸立在里邊的,竟是那方自己親手刻了璽文的雙鳳朝陽皇后寶印。
一時愣住。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天哪,這東西是個大麻煩——”
海懷山看一眼,這方印的來龍去脈早已知曉,笑道:“傻孩子,他這是給你定情信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