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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人皮牢籠(1)

    人類因為不斷犯錯,最終走向邪惡,卻稱其為命運。
    ——約翰·霍布斯
    1
    這個春天不太冷。
    冬天一過去,氣溫陡然升高,各種腐敗細菌加速滋生,尸體的腐敗比冬天加快了數倍。這標志著讓法醫們頭痛的季節又重新回來了。
    每次出差,我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防毒面具和香菜成了我們必備的隨身物品。
    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欣賞著路邊盛開的成片的油菜花,也不失為一種享受。唯一在心底隱隱作痛的是,幾年前那個在油菜花田里被害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父親現在好嗎?
    車下了高速公路,晉瑱縣公安局閃著警燈的警車早已等在路口。
    “現場還沒動,痕檢正在對一些物品進行取證。”薛法醫鉆進了我們的警車,“這次的案子還真是特別。”
    晉瑱縣是一個南方縣城,全省十強縣,全國百強縣。近年來,晉瑱經濟發展得極快,尤其是輕工業和娛樂業飛速擴張。經濟的高速發展使老百姓安居樂業、其樂融融。我工作數年,從來沒有到晉瑱來出勘過一起命案現場。因為命案、傷害案件極少,晉瑱的法醫甚至都開始兼職干起了偵查員的活兒,抓起了小偷、騙子。
    技術工作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果放下的時間長了,首先從信心上就會有所缺失。今天早晨案發以后,薛法醫——晉瑱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在第一時間打通了“請求省廳技術支援命案指導綠色通道”的電話。
    晉瑱縣城不亞于任何一個地級市的城市建設,經濟中心高樓大廈、居住中心白磚黑瓦,現代和復古的完美結合,使得這個縣城別有一番韻味。唯獨縣城城東的一小片區域,因為種種原因,還存留著一些新中國成立后建造的老式青磚小樓,零星地居住著一些居民。
    命案現場就在這些青磚筒子樓的其中一棟。
    筒子樓又稱為兵營式建筑,一條長走廊串聯著許多個單間。因為長長的走廊兩端通風,狀如筒子,故名“筒子樓”。
    本來這種建筑比現代的“鴿子籠”建筑要“親情”得多,左右鄰居如同家人一般朝夕相見,和睦相處。但是因為這片古式建筑已被日益廢棄,這棟筒子樓里只有一樓兩間住了人,除此之外,就是命案現場的四樓其中一間。在警惕性高漲的今天,樓里的住客誰也不認識誰。
    這一片筒子樓的樓主大多都住進了寬敞漂亮的新樓房,手中的筒子樓房產證則成為等待拆遷獲賠的票據。
    據說,從年前開始,現場住進來一個年輕女子,夕出朝歸,鄰居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連眉目都描述不清。只記得這是個妖艷的女子,愛穿白衣,走路都沒有聲音。
    一兩周前,獨居在一樓的王大爺晚上起夜的時候,突然隱約聽見樓道里傳來一絲絲哭聲,驚出了一身冷汗。尿也不撒了,躲進自己的被窩抖了一整夜。
    就在那兩天,王大爺和同住在一樓的一對中年夫妻總是會在夜里斷斷續續、隱隱約約地聽見樓里發出的一陣陣哭聲,猶如驚悚片中的冤魂在哭訴著自己的遭遇。
    三個鄰居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兩個月前住進四樓的妖艷女子。她,不會是個女鬼吧?不然怎么走路沒有聲音?不然怎么總穿著白色衣服?不然怎么晚上才出去活動?不然哪來的陣陣幽怨的哭聲?
    四樓的房主在北京打工,怎么也聯系不上,三個人商量后,終于在某天下午結伴上了這個昏暗、陰森的四樓。四樓樓道里堆放著各種垃圾,他們跨過垃圾,挨個兒敲響了四樓每一間房間的房門。
    都沒有人。
    說來也奇怪,從那天晚上開始,就沒有再聽見那可怕的哭聲。可能女鬼被他們嚇走了吧。過了兩天,大家也就忘了這茬兒。
    直到昨天,王大爺同樣是在起夜的時候,仿佛聞見了樓道里有一股怪味。
    是狐貍身上的味道嗎?王大爺又想到了那個妖艷的“女鬼”,于是他又在被窩里抖著憋了一夜尿。
    清晨,住在一樓的三個人再次碰頭商量。他們都真真切切地聞見了樓道里發出的一股臊臭,想起一兩周前那幽怨的哭聲,他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驚嚇,于是撥通了110。
    “那后來呢?派出所的人發現了啥?”大寶顯然覺得薛法醫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賣出這么個關子。
    “快到了,你們去看看就明白了。”薛法醫皺了皺眉頭。
    看薛法醫的表情,我知道今天又該用上防毒面具和香菜了。
    果然,穿過熙熙攘攘的縣城中心,我們看到了傳說中的那一小片青磚小樓。
    現場的位置很偏僻,所以并沒有驚動太多的圍觀群眾。樓底已經停了十幾輛警車,一條亮黃色的警戒帶將探頭圍觀的王大爺他們隔在外面。我們一踏進樓道,那種“狐貍精”的臊臭就撲鼻而來。
    多年的法醫經驗告訴我,這味道正是腐敗尸體的尸臭。還沒上四樓,這味道就已經彌漫了整個筒子樓的話,可想而知,那一具尸體會是個什么模樣。
    外面雖然晴空萬里,這背陽的小樓里卻十分昏暗,樓道里的聲控燈閃爍著黃光,把我們一路照上了四樓。
    很快,我的猜想就得到了印證。
    當我們爬上四樓的時候,看見了脖子上掛著相機、正蹲在樓梯口嘔吐的技術女警。看到那一堆嘔吐物,我頓時反了口酸水。
    走上四樓的樓道,那股尸臭顯得更加刺鼻,幾個痕檢員正穿著膠鞋、戴著防毒面具在大門上刷著指紋。
    薛法醫從一旁的塑料袋中拿出幾雙膠鞋遞給我們:“穿著吧,不然沒有安全感。”
    “安全感?”我接過膠鞋,但沒有急于換上,而是好奇地探頭向門內看去。
    我沒有直接看見尸體。
    這棟筒子樓的結構很簡單,每一個門進去,都是一個單獨的房間,互相不連接。現場位于四樓正中的一間單間內,銹跡斑斑的防盜門和油漆已經基本掉完的木頭門都被派出所民警撬開了,房間內蒼蠅橫飛。
    現場房間內擺設很簡單。一個簡單的灶臺,東墻附近擺放著一張雙人床和一張飯桌,西墻附近放著一臺冰柜。最顯眼的,還是房屋正中間的一個鐵籠。
    是的,就是那種裝野獸的籠子。
    籠中隱約淌著一攤黑乎乎的東西,上面白點斑駁,第一眼望去,籠子里空空如也,但再往下看,正是一具已經高度腐敗呈巨人觀的尸體。
    因腐敗而產生的大量腐敗液體浸濕了尸體的衣服,加之尸體膨脹,皮膚和衣服幾乎連成一體、染成一色,根本看不出衣服的外形。而那些斑駁蠕動的白點,是密密麻麻的蛆。
    腐敗液體已經流出了鐵籠,幾乎半個房間的地面都被那綠色的液體覆蓋,無數只蠕動著的蛆蟲在綠色液體中拼命地汲取著營養。
    我終于知道什么叫作“穿著就有安全感”了,穿了之后至少不用擔心蛆蟲會順著你的鞋子爬進你的褲管。
    那股無法抵御的惡臭肆虐著我的鼻孔和嗅覺神經,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趕緊退了出來,開始換膠鞋、戴防毒面具。
    “既然有這么個籠子存在,而且死者是被鎖在籠子當中,那么,肯定是起兇殺案件了。”薛法醫的聲音透過防毒面具,減少了不少分貝。
    我沒有吱聲,戴好橡膠手套,走進了現場。
    通往中心地帶——腐臭牢籠的路上,幾乎無處下腳。雖然我無意殺生,但是每次落腳,都能聽到蛆蟲在腳下被碾碎的啪啪聲。
    我繞著鐵籠轉了兩圈。這是個長寬高都在一米左右的鐵籠,側面有扇門,門上掛著一個巨大的三環鎖。
    我指了指門上的鎖,問身邊的林濤:“你看看這個上面能刷出指紋嗎?”
    “有的,但是是殘缺指紋,沒有鑒定價值。”一旁的痕檢員插話道。
    我搖了搖頭表示可惜,接著問:“那其他的地方能刷出來嗎?”
    “房間的東西太少了,我們正在努力。”痕檢員說。
    “你忙你的吧,我去幫他們。”林濤左右看看,發現沒有能夠放置勘查箱的地面,于是干脆把勘查箱直接放在了已經刷過但沒有發現指紋的飯桌上。
    我蹲了下來,說:“里面的尸體,怎么才能弄出來呢?”
    薛法醫說:“已經派人去消防隊借電鋸了,直接弄開鎖就可以了。”
    我點點頭,皺著眉頭觀察著籠子里的尸體。
    籠中的尸體頭部靠在一側欄桿上,下肢蜷曲著。面部已經看不真切,幾乎完全被蛆蟲爬滿。不斷有蛆蟲從尸體已經干癟的眼眶和張著的嘴巴中爬出來,仿佛是尸體正在流著眼淚、吐著什么。盡管防毒面具隔絕了腐臭,但目睹這一幕還是讓人頭皮發麻。
    籠子的另一面,欄桿上仿佛沾染著一些噴濺狀血跡,但因為腐敗,和欄桿的銹跡融為一體,觀察不真切。
    “這是具男尸啊。”大寶伸進手去,拽了拽尸體的衣服,“外面穿的是一件西裝。”
    我點點頭,撣了撣尸體頭頂,掉下來十幾條蛆蟲。我說:“看頭發也知道,是個平頭。”
    “那你說,”大寶問,“是這個人死之前在哭,還是這個人死后有別人在哭?”
    看來大寶一直很糾結那個傳說中很詭異的哭聲。
    “反正不會是這個人死了之后哭。”我是堅持科學論斷的,“哭聲什么時候被聽見的,可以通過調查得知,哭聲是他死之前還是死之后發出來的,對判斷犯罪嫌疑人很重要,所以,這個人的死亡時間很重要。”
    大寶點點頭,繼續看著尸體的狀況。我也只好邊等電鋸邊在房間內踱步,看看有沒有別的什么發現。
    正如痕檢員說的,房間內除了冰柜、灶臺,其他的物品非常少,說明房間的主人也只是在這兒吃個飯、睡個覺。
    我走到冰柜旁邊,發現這是一個老式的冰柜,是向上雙開門的那種。看冰柜柜角附著的灰塵,可以推斷這臺冰柜已經擺放在這里有些年頭了。看來這是房東的物件,而不是房客搬進來的。
    我摸了摸這臺冰柜,發現冰柜的壓縮機還在工作,整個冰柜在微微顫抖。
    “人已經死了很久了,估計兇手也跑了好久,但是忘記關閉這臺冰柜了。”我一邊對大寶說,一邊掀起了冰柜的一扇門。
    冰柜里,一個結了霜的人頭,張著一雙眼睛,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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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是一愣,然后嚇得接連倒退了幾步,撞在蹲在籠邊的大寶身上。可能大寶注意到了我面色鐵青,問:“怎么了?”
    “那……那……”我指著冰柜,一時頭腦空白,語無倫次。
    大寶看看我,又疑惑地看看冰柜,站起身來走到冰柜旁,打開冰柜的門。
    “哎呀媽呀,”看來大寶比我的膽兒要略大一些,他沒有被嚇蒙,“那個……這兒還有一具尸體!”
    此時我已經回過神來,回頭對其他辦案民警說道:“有意外發現。”
    冰柜里是一具已經凍成冰棍的男尸,他蜷縮著,仰著頭,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可能是凍了有些日子,尸體的周圍都結了厚厚的霜凍,和冰柜壁粘連在一起。幾個民警想合力把尸體從冰柜里拽出來,卻把尸體連同冰柜一起提了起來。沒有辦法,只有斷電后等著尸體能夠融化一些。
    “調……調查清楚了沒有?”我定了定神,重新蹲下來,撿起了一只蛆,“那……那幾個證……證人聽見哭聲是哪一天?”
    “你怎……怎么結巴了?”大寶就這毛病,別人一結巴,他就結巴。
    “嚇……嚇得。”我說完,轉頭看著偵查員。
    戴著面具的偵查員干嘔了一下,眼神里充滿了對我把他叫進屋內的不滿,說:“是上個月二十四號、二十五號兩天,二十六號就沒有再聽見哭聲了。”
    我算了算,二十四號距離今天正好十二天。
    “一般蒼蠅會在尸體上產卵,在這個季節,兩周左右蠅卵就能發育成蛆,然后鉆進附近的腐敗液體或尸體內,再過兩周破蛹成蠅。”我說,“現場地面沒有蠅殼,這里的蛆應該是第一代蛆蟲。”
    大寶從我手上接過已經被我掐死的蛆,量了量,說:“根據這個季節蛆蟲的生長速度,這么長的蛆,應該是已經生長了十天左右。”
    “也就是說,”我說,“二十四號,死者就在這里開始哭了,二十六號之后沒聽見哭聲,因為他已經死亡了。”
    “我有個問題。”林濤在一旁插話說,“你說這人為什么一直在哭,而不叫喊呢?”
    “肯定兇手在控制他唄。”大寶做了個惡狠狠的姿勢,“敢喊就宰了你。”
    “你知道是他哭的,還是冰柜里那個哭的?”我朝冰柜指了指。
    “關鍵是哭啥呢?”大寶用胳膊調整了一下防毒面具的位置。
    “你們說會不會真有個女鬼在哭?”林濤是最迷信的,“殺了人,還假慈悲?”
    “想象力真豐富,”我說,“不如你去寫驚悚小說吧。”
    林濤用屁股拱了我一下,險些把我拱倒在蛆群里。
    我瞪了林濤一眼:“你在這里忙吧,一定要找到指紋,我去殯儀館了。那個,尸體能拖走了吧?”
    晉瑱縣公安局殯儀館。
    我和大寶合力把冰柜里的尸體拖進解剖室里的化凍池。按照正常的解凍速度,兩個小時之內,這具尸體就可以被檢驗了。
    于是,我們又重新面對著這具呈巨人觀模樣、散發著惡臭的尸體。
    衣服已經被膨脹的組織撐滿了,無法用正常的手法脫下,只能用剪刀剪開取下。
    死者穿著的一身行頭倒是價值不菲,加在一起至少超過萬元。
    “嚯,是個有錢人啊,”我說,“這褲子得好幾千呢。”
    “有用嗎?”大寶指了指褲襠里滿滿的黃色糞便,說,“沾了大便,一樣惡心。”
    “大小便失禁?”我說,“那多見于顱腦損傷和機械性窒息。”
    “可是頭部、頸部都沒有損傷啊。”為了少吸入幾口臭氣,薛法醫憋得滿臉通紅。
    我沒吱聲,一點點地分離開頸部肌肉和頭皮。因為尸體軟組織腐敗,肌肉幾乎都變成了黑色,綠色的腐敗液體浸染在肌肉和皮膚之間。我用紗布擦掉腐敗液體,看了又看,確定這個人生前確實沒有遭受致命的機械性損傷——只是右側大腿外側的軟組織缺了一大塊。
    大寶湊近看了一眼,尖叫道:“靠!這是死后形成的撕裂損傷啊!不會真的有女鬼吃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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