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說:“剩下六個,一個是報案人占魁,現(xiàn)在正在那邊哭呢。還有三個男人外出打工,沒有回來。另外是一個在家?guī)『ⅰ⒏赊r(nóng)活的婦女和她兩歲半的孩子。這對平時在家的婦孺,住得比較遠,說昨天下午和晚上都在家看電視,沒有看見什么,也沒有聽見什么。”
我點點頭,打開勘查箱,拿出鞋套,往累得哆哆嗦嗦的腳上套。爬山的時候,我真想把這個超重的箱子給扔了。
東側(cè)的房屋是占魁家的房屋,從大門走進院子后,可以看到院子的角落里堆著幾個籮筐,籮筐里還有未烘焙的新鮮茶葉。穿過院落,就進了門洞大開的客廳,客廳的地面上已經(jīng)由先期抵達的現(xiàn)場勘查員鋪好了勘查踏板,但依然看得清地面上的斑斑血跡。
死者盧桂花的脖子上系著一根塑料繩,吊在客廳窗戶的下沿窗欄上。尸體上半身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下半身半跪在地面上,雙手下垂。尸體的頭發(fā)有部分血染,其縊吊的部位下方,有一小塊血泊,可見她的頭部有開放性損傷。
死者穿著一件薄外套,敞懷,里面穿著一件紫紅色的棉毛衫,下身的外褲很正常。
“山里的晝夜溫差巨大,別看現(xiàn)在只有一兩度,但這個季節(jié),中午可以達到二十七八度。而且山里的人都不怕冷,因此她才會穿得這么少。”彭科長走到尸體旁邊,摸了摸死者下垂的衣角,說。
林濤蹲在勘查踏板上,觀察著地面,說:“地上有些血跡,但是量很少,估計損傷不重。”
我和大寶走近尸體,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繩索。幾股繩索相交著,夾雜在她的長發(fā)里,看不真切繩結(jié)。我用手指觸碰了一下尸體,發(fā)現(xiàn)尸體全身僵硬,現(xiàn)在應該是尸僵最硬的時候。
室內(nèi)的血跡因為量少,所以沒有什么連續(xù)性,也沒辦法利用血跡的走向和方向來對兇手的行動軌跡進行推斷。在尸體的周圍可以看見一些滴落狀和擦拭狀的血跡,此外,周圍環(huán)境的線索就斷了。我們穿過客廳的門,走到盧桂花家的后院,后院沒有后門,院子里也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線索。
“另外一個現(xiàn)場怎么去?”我走出現(xiàn)場,換了副手套和鞋套。為了不對現(xiàn)場造成交叉污染,在勘查兩個關(guān)聯(lián)現(xiàn)場的時候,我們會換掉一些容易把證據(jù)轉(zhuǎn)移的隔離裝備。
“跟我來。”棉北縣公安局的仇法醫(yī)說。
占理想家和占魁家只有一墻之隔,位于占魁家的西面。占理想家的房屋因為沒有前院和后院,房子顯得比占魁家的房屋單薄得多。推開占理想家的大門,懸吊在房屋中央梁上的占理想的尸體赫然映入眼簾,著實把我們嚇了一跳。因為開門導致空氣的流動,占理想的尸體在半空中晃了一晃,轉(zhuǎn)過來一點兒,露出他蒼白的面孔和吐出口外的鮮紅的舌頭。
林濤打了個踉蹌,問:“這,這尸體的臉怎么這么白啊。”
“哦。”我說,“與掐扼頸部或者勒死不同,縊死的尸體因為自身重量較重,所以繩索施加在頸部的力量也很大,這樣的力量就可以導致頸部的動靜脈同時被壓閉,頭顱的供血就停止了,所以會顯得比較白。如果施加于頸部的力量不夠大,只壓閉了位于淺層的頸靜脈,而沒有壓閉深層的頸動脈,那么血液還會往顱面部流,但回流受阻,這時候尸體的面部就會顯得比較青紫。從某種程度上看,這具尸體死于縊死而不是勒死的可能性大一些。”
縊死一般都是自殺,極少見到他殺縊死。因為能把對方縊死必須具備很多條件,比如被害人處于昏迷狀態(tài)。不然,他縊會遭到被害人的反抗,從而形成相應的約束傷和抵抗傷。如果用“套白狼”[3]的辦法縊死他人,死者的背后也會出現(xiàn)相應的受力損傷。尤其像占理想這種人高馬大、體形魁梧的人,想要在其清醒狀態(tài)下,用縊死的手段來殺他,幾乎不可能。
我的意思也很清楚,如果一個下午,同時死了四個人,即便其他三個人是他殺,只要其中一個人是自殺,那么因為幾個人死亡的關(guān)聯(lián)度很高,也可以提示案件為自產(chǎn)自銷的可能性很大。
占理想家的客廳很整齊,不像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單身漢居住的地方,說明這是個挺講究的男人。占理想尸體的下方,有一個倒伏的凳子,林濤帶著技術(shù)員正在固定凳子面上的足跡。客廳里有一張方桌和幾把椅子,方桌上放著一個用鐵罐白酒包裝盒自制的煙灰缸。煙灰缸里有七八枚煙蒂。在大寶和林濤對客廳進行搜索的時候,我仔細觀察著這些煙蒂。
“客廳里沒啥,一切正常。”大寶忍著寒冷說道,透過口罩的聲音甕聲甕氣,還有些顫抖。
我點點頭,指著煙灰缸對身后的仇法醫(yī)說:“全部提取吧。”
我們順著勘查踏板,穿過了客廳,又通過房屋虛掩著的后門,走到了占理想家的屋后。屋后是一片水泥地面,估計是占理想用作曬茶葉的場所。水泥地面周圍沒有圍墻,和后面的灌木叢相接。灌木叢的另一側(cè)有一條小路,自占理想家屋后繞出,穿過兩家屋間的空隙,筆直地通往兩家屋前的大道。
水泥地面上躺著兩具小孩的尸體,因為屋外幾乎沒有光線,勘查燈照射到的尸體看不真切。但是可以看到兩個小孩的頸部都有繩索,周圍都沒血跡。兩個孩子多半是被勒死的。水泥地面的西側(cè),有一個沙堆,沙堆的一角有兩個玩具塑料鏟和一個小塑料桶。通過這幾個物件,基本可以斷定案發(fā)的時候,兩個小孩正在占理想的屋后玩沙。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得到自己會突然遭受侵害。
我走到兩個小孩的尸體一側(cè),用勘查燈照射了一下尸體的面孔。大一些的小孩是個女孩,滿臉灰塵,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臉頰兩側(cè)有兩條清晰的淚痕。
“她是經(jīng)歷了多大的驚恐啊。”陳詩羽嘆了口氣,說。
“她叫占麗麗,六歲半還不到,還沒上學。”仇法醫(yī)說,“小小孩叫占為武,不到兩歲。”
我掉轉(zhuǎn)勘查燈的光束照射到了占為武的面孔,青紫而稚嫩。兩個孩子的舌尖都頂在牙齒齒列之間,這更加印證了我對他們系被勒死的判斷。
小男孩長長的睫毛下,沒有淚痕,像睡著了一樣。
我簡單地看了一眼兩個孩子頸部的繩索后,問林濤:“你們痕跡檢驗部門,到現(xiàn)在為止,有沒有什么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
林濤說:“沒有。三個現(xiàn)場感覺都很簡單干凈,而且農(nóng)村的土房子,地面也沒有什么好的條件。第一現(xiàn)場地面的血痕周圍,仿佛可以看到血足跡,但是看不到花紋,沒有鑒定價值。我們準備等天亮了,光線好一些的時候,再仔細看看。”
我點點頭,又問彭科長說:“尸體可以運走了嗎?現(xiàn)場簡單,留給林濤他們進行吧,我們要趕緊去檢驗尸體。”
彭科長看看我,說:“棉北是土葬區(qū),沒有殯儀館。我們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把尸體運到市里的殯儀館進行檢驗。第二是就地檢驗。”
此時已經(jīng)凌晨五點多了,天邊開始泛起了魚肚樣的白色。勘查了近兩個小時,我們剛爬上山來的熱乎勁兒已經(jīng)全部散去。我們一個個瑟瑟發(fā)抖,想到一會兒要露天解剖,都顯得有些畏難。
我說:“去市里,有多遠?”
彭科長說:“兩個半小時山路,然后半個小時高速。”
“那還好。”我說,“尸體怎么運?”
“是啊,還是要去解剖室檢驗,不然很多重要物證都容易喪失。公安部也要求了,除非情非得已,必須在解剖室內(nèi)進行解剖。”大寶給自己找理由。
“其實我覺得吧,反正是自產(chǎn)自銷,我們能確定占理想是自縊的,其他人是他縊的不就行了?”仇法醫(yī)說。他已經(jīng)習慣在這種通宵、寒冷的情況下檢驗尸體,不愿意千里迢迢地跑去市里。
“尸體怎么運?”我又問了一遍。
彭科長說:“我們來的時候,帶了運尸車。”
“好。”我點頭,開始張羅著大伙兒鋪平四個裹尸袋,逐個把尸體裝進去。
使用裹尸袋絕不僅僅是為了掩蓋死者,尊重死者。這個干凈的袋子可以把尸體身上、手上的所有物證完整地保留下來,不至于在運送尸體的時候造成物證的流失。
盧桂花和占理想的尸體,都是用繩索固定在窗欄或房梁上的,所以必須剪開才能將他們的尸體和固定的物體分離開來。
繩結(jié)是重要的物證,所以我們必須避開繩結(jié)來剪斷繩索。剪開縊吊的繩索后,盧桂花的尸體被我們輕輕地仰面放在地上。此時她的上臂仍然上舉著,膝蓋微曲,像一具僵尸一樣。
我覺得“僵尸姿態(tài)”的傳說,是可以用法醫(yī)學來解釋的。很多人說看到從水里撈上來的尸體,就是像僵尸那樣平舉著雙手,顯得陰森恐怖。其實原理是這樣的:尸體在死亡后,會出現(xiàn)肌肉松弛的狀況,尸體的雙臂也就自然下垂。
如果這個時候,尸體是俯臥向前的,比如盧桂花這樣上身俯臥懸空,或者俯臥浮在水面的尸體,手臂就會和上身垂直。保持這種狀態(tài)的尸體,一旦發(fā)生尸僵,就會把這種雙臂平舉的姿勢保存下來,像是電視中的僵尸一樣。
我們決定破壞她的尸僵,這樣才方便裝進尸袋,可是尸僵異常堅硬,尸體就像是想抓住前面的人一樣,平舉著雙手,不愿放下。費了半天力氣,才把尸體上臂的尸僵破壞了一些,勉強裝進尸袋,拉起拉鏈。即便是這樣,尸袋的中央還是高高隆起,看起來怪怪的。
占理想的尸體則更傷腦筋,這個一米八幾、身材魁梧的大個子,吊在房梁之上,還真不太容易放下來。大寶爬上了人字梯,在反復確認后,剪斷了繩索。下面的幾個特警穿著隔離服把尸體穩(wěn)穩(wěn)地扶住,然后尸體就這樣直挺挺地被裝進了尸袋。
“尸僵是最硬的時候,一般在死后十七八個小時,現(xiàn)在是五點半。”我說,“運走尸體前,你們測一下尸體的溫度,死亡時間應該是在昨天下午兩點多的樣子。”
3
昨晚一夜沒睡,即便山路再顛簸,今天在車上我們還是睡著了。一路無話。
到達市局法醫(yī)學解剖室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九點,陽光普照。在車里坐了三個多小時,我們身上已經(jīng)坐暖和了,但是對昨晚山里的寒風凜冽還是記憶猶新。
綿山市是大市,即便有兩個山區(qū)小縣當累贅,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仍是省內(nèi)前茅。綿山市公安局法醫(yī)學尸體解剖室也是省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解剖室,可以同時進行兩具尸體的解剖。我們到達解剖室后,顧不上舟車勞頓,立即分組開始檢驗。彭科長帶著一個助手一組,大寶和仇法醫(yī)一組,而我則在兩臺解剖之間跑來跑去,保持他們的信息互通。
最先開始的是對占理想的尸體解剖。占理想周身的尸僵很硬,加之其體形魁梧,我們費了不少力氣,才破壞了尸體的尸僵,進行全面的尸表檢驗。可以看得出來,不吐出舌頭的占理想還是很帥的。雖然面容可能由于繩索縊吊的緣故變得煞白,但是其身上的皮膚也同樣白皙,和一般的黝黑的山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尸體上很干凈,衣服也很干凈。尤其是一雙手,很細膩,不像是山里人的手,沒有老繭,白皙、修長而干凈。我把尸體內(nèi)外的衣服一件件地鋪在操作臺上,逐一審視,絲毫沒有異常的線索。
而正在進行尸表檢驗的彭科長,逐一報出的檢驗結(jié)果,也都是陰性的。最后,我們的焦點都集中在他頸部的繩索和索溝上。
我們小心地把繞在占理想頸部的繩索剪斷、取下,暴露出頸部深褐色的索溝。因為頸部皮膚比較薄,如果表面有繩索壓迫導致皮膚擦傷,就很容易在索溝處形成皮革樣化。皮革樣化會把最初的索溝的形態(tài)完完整整保存下來,而且更加清晰。索溝周圍很整齊,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
取下的繩結(jié),我們又用寬膠帶把斷段黏合在一起。這是用雙股線,線頭從另一端穿出形成的一個繩套,繩套里套著死者的頸部,穿出的線頭在房梁上打了個結(jié)。
尸體的尸斑都位于死者的臀部和雙下肢,符合縊死的尸斑所在。尸體還有指甲青紫、大便失禁和精液排出的現(xiàn)象,也符合機械性窒息的征象。經(jīng)過解剖,尸體全身器官淤血,心血不凝,顳骨巖部出血,這些征象都證明死者死于機械性窒息。而死者四肢沒有任何抵抗傷和約束傷,除了指甲里有一些泥沙以外,沒有任何異常跡象。
最關(guān)鍵的是,死者頸部的繩索在腦后提空。這是縊死的特征。典型縊死,繩索都會在一側(cè)提空,這是繩索四周受力不均勻的征象,也是和勒死做區(qū)別的征象。當然,非典型縊死可以不提空,但是一旦看到提空,則可以判斷屬于縊死無疑。
尸體的胃內(nèi)容物沒有什么異常,不像有中毒的征象;他的顱腦也沒有任何損傷,基本可以排除他會處于昏迷狀態(tài)。所以,經(jīng)過法醫(yī)檢驗,可以判斷死者占理想是自縊死亡。
整個解剖室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下來,因為可以確定一個人自殺,整個案子就明朗化了。只要能找到關(guān)聯(lián)物證,證明其他三名死者是他所殺就可以了。加之調(diào)查情況,占理想有殺人的動機,現(xiàn)場位置封閉,也可以排除外人的進入。
在輕松的氣氛中,彭科長對占理想的死亡時間進行了綜合判斷。根據(jù)尸體的尸體溫度,結(jié)合胃腸內(nèi)容物的情況,基本可以判斷,死者是下午四點到五點左右死亡的。
大寶這邊的進展要慢許多。因為盧桂花身上有開放性創(chuàng)口,大寶對死者的衣著進行了仔細檢驗。不過,因為她頭部出血不多,加之有長發(fā)阻隔,死者身上的血跡并不太多。只有領(lǐng)口處可以看到一些滴落的小片血跡。
“她的衣著蠻奇怪的。”大寶說,“棉毛衫外面直接穿了個小外套,里面的胸罩也沒有扣上。不過下身衣著基本正常。”
我和仇法醫(yī)一人站在尸體的一邊,用力掰開死者的兩條大腿。陳詩羽有些害羞,扭過頭去。
仇法醫(yī)說:“會陰部沒有損傷,閉合正常,也沒有異常分泌物。應該是沒有受到性侵。”
我說:“山里人,自己在家,衣著有點兒異常也屬于正常情況,不能作為依據(jù)。再說了,搬動尸體時,也有可能導致內(nèi)衣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