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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孩子們(1)

    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村上春樹
    1
    在韓亮發(fā)動汽車的一剎那,我改變了主意。
    “等等,我記得,還有一具白骨,我們還沒了解情況吧?”我說。
    “那不是交給他們勘查二組進行了嗎?”林濤說。
    “可是,我們既然來了,就不能袖手旁觀吧?”
    “我們就這幾個人,也總不能全省的案子都過問一遍吧。”林濤顯得有些反常,好像有一些怠工的情緒。
    “師父說過,首問負責制。”我說,“既然我們在第一時間就過問了此事,那么我們最好就管到底。”我堅持我的觀點。
    “那……那……那小羽毛明天過生日怎么辦?”林濤低著頭,說出了心中所想。
    “哦,我說怎么了。”陳詩羽說,“誰要過生日了?再說了,和你們在一起辦案,生日過得才比較印象深刻。”
    說完,陳詩羽看了一眼韓亮。
    韓亮毫無察覺,轉(zhuǎn)臉看著我說:“到底怎么辦呢?”
    我笑了笑,指了指前方,說:“走,縣公安局。”
    楊大隊看到我們回來,顯得有些吃驚,一臉惶恐地看著我們說:“怎么了這是?又有啥事兒嗎?這案子證據(jù)沒問題了啊,我……我沒和你們說嗎?”
    我被楊大隊吃驚的表情逗樂了,開玩笑地說:“技術室等級評定。”
    技術室等級評定是公安部要求各省省廳組織的一項考核,每兩年一次,就是對各地刑事技術室的人員、設施、裝備以及工作情況進行綜合評定,形成一定的分值。然后根據(jù)分值,分別把技術室評定為“一級示范技術室”“一級技術室”和“二級技術室”。
    為了能通過領導層面把技術室建設成標準化,省廳也把這項工作關聯(lián)到各地的績效考核中,因此各地都非常重視技術室等級評定工作。
    其實,我省是在逢奇數(shù)年的年初進行評定,所以今年并不是技術室等級評定年,但是聽我驟然這么一說,楊大隊立即漲紅了臉,慌張地說:“我們……我們材料還沒準備,今年怎么搞突然襲擊了?”
    我哈哈大笑,說:“開個玩笑而已,別緊張。”
    楊大隊拍了我腦門一下,說:“嚇死哥了,敢來玩兒師兄了?”
    我嘿嘿一笑,言歸正傳,說:“我只是放心不下那具白骨。”
    “哦,那具白骨啊。”楊大隊說,“我剛才初步了解了一下,通過初步尸檢,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外傷痕跡。但穩(wěn)妥起見,我已經(jīng)向局黨委匯報了,要求各派出所排查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尋找尸源。找到尸源,可能就水落石出了。我昨天不是說過嗎,我們這里到山里自殺的人以及誤入山林餓死的流浪漢,還是蠻多的。”
    “你們這里是山區(qū),尋找尸源可沒那么容易吧?”我皺起了眉頭。
    “確實。”楊大隊說,“尤其是居住在山里的人,不太好逐一查實。”
    “關鍵是尋找尸源的條件得弄準了。”我說,“不如我們今天去看看吧,多一組人測算年齡、身高,也多一分把握。”
    “這個我有自信。”楊大隊說,“我們林海法醫(yī),那可是法醫(yī)人類學畢業(yè)的碩士生。”
    “林海?”我在腦海里尋找著這個名字,“我怎么沒有聽說過?我記得楊大隊你手下的法醫(yī),不是有兩三個嗎?這人是新人?”
    “林海,聽起來和我像兄弟似的。”林濤連開玩笑都開得無精打采。
    “別提了,連續(xù)辭職了三個法醫(yī),本來就剩我一個了,現(xiàn)在還好,今年進了一個碩士。”楊大隊說。
    我吃了一驚,說:“問題大了!一來,怎么會有這么多人連續(xù)辭職?二來,今年剛剛工作的同志,肯定還沒有授予主檢法醫(yī)師資格,那么就不具備獨立辦案的資質(zhì),白骨案不該交給他啊。”
    “不交給他交給誰呢?就我和他兩個人。”楊大隊垂頭喪氣地說,“不是我發(fā)牢騷,你說說看,我們這個天天和尸體打交道的職業(yè),可以說是別人都不愿意去做的職業(yè),還是全警學歷最高的職業(yè),拿的是最底層民警的薪酬,提拔是最慢的,壓力是最大的。你說說,還有誰去干?”
    我的情緒瞬間被楊大隊的情緒感染,說:“薪酬低是因為我們公務員沒有分類管理,不管你學歷多高、工作多苦,什么級別就拿什么工資。提拔慢并不是我們不努力,而是別的專業(yè)入行快,提拔走一個,可以馬上補上,而我們不行。法醫(yī)必須具備五年的醫(yī)學本科基礎,還需要數(shù)年的經(jīng)驗磨煉,所以提拔了一個,很難再找到一個補上坑。壓力大是因為人命大于天,我們的工作直接關系到人命。確實,法醫(yī)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做的。這五年來,我們省每年都在進新的法醫(yī),但總?cè)藬?shù)卻少了許多。”
    “我不想耽誤別人的前途,人各有志。”楊大隊說,“他們?nèi)齻€人辭了職,有的去當了醫(yī)生,有的去做了醫(yī)藥生意,不用接觸死人了,工作沒這么累了,壓力沒這么大了,賺的也是現(xiàn)在的十幾倍。”
    “是啊,攔著也沒用。我說過,法醫(yī)這個職業(yè),在目前的狀況下,必備的條件有兩點,第一,學醫(yī);第二,熱愛。沒有熱愛,是根本做不下去的。”我說,“不過,讓一個剛工作的同志獨立處理案件,風險還是很大的,所以,咱們叫上林海,再去看一看尸骨吧。”
    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的情緒很低落。法醫(yī)隊伍的縮水,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擺在我們面前,然而我沒有絲毫辦法去改變。不被領導關注、不被群眾理解,成天做著別人避而遠之的工作,飽經(jīng)世俗的眼光,甚至歧視。如果不是破案的這些成就感,我還會堅持嗎?這個職業(yè),怎樣才能得到更多人的關注?獲取更多的理解?我想,被冷落,比薪酬低、付出回報不成正比,更加傷人吧。
    林海是個瘦瘦高高、皮膚白凈、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剛畢業(yè)的緣故,顯得有些自負。林海拉開尸袋,直接拿起死者的髖骨,指著恥骨聯(lián)合面,說:“尸體被野獸撕咬,軟組織大部分缺損,尤其是皮膚組織的消失,導致尸體腐敗加劇,雖然殘留肌肉組織看起來還比較新鮮,但白骨幾乎暴露,也省去了我們煮骨頭的麻煩。”
    林碩士準確說出了尸體腐敗嚴重和肌纖維新鮮之間矛盾的原因。
    我點點頭,說:“那你估計死者死亡多久了?”
    “我覺得兩三天就可以。”林碩士說。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死者的頭顱。尸體的頸部軟組織已經(jīng)大部分消失,還有少數(shù)肌肉把頭部和頸椎連在一起,頭皮和面部皮膚已經(jīng)大部分缺失,尸體的面部看起來有大半骷髏和小半肌肉,這樣的面容和恐怖片的鬼怪差不多。
    我說:“死者的右側(cè)眼瞼還在,可以看到下面的眼球已經(jīng)干癟了。如果只有兩三天,那么眼球內(nèi)的玻璃體液不說充盈,也應該還是有不少的。所以,我覺得死者應該死亡七天以上了。”
    “有什么依據(jù)嗎?”林海說。
    我搖搖頭,笑著說:“經(jīng)驗。”
    林海顯然沒有被我說服,接著說:“至于年齡和身高,你們看,死者的恥骨聯(lián)合面呈焦渣狀,腹側(cè)緣、聯(lián)合面下角和背側(cè)緣都有破損,結(jié)合死者的牙齒有陳舊性脫落,剩余牙齒磨耗程度八級到九級,所以經(jīng)過我的測算,年齡大約在68歲。”
    林海對死者的年齡測算和我預估的差不多,這是查找尸源最為重要的一個依據(jù)。
    “女性,68歲,身高150厘米左右,這是我們查找尸源的條件。”林海說。
    我點點頭,表示認可,從尸袋里揀出一塊殘留的衣物碎片,補充道:“死者生前生活條件較差,穿麻布衣物。”
    林海的眼神里露出一絲驚訝。
    楊大隊說:“看看,經(jīng)驗還是需要積累的吧。雖然你是法醫(yī)人類學高才生,但是法醫(yī)絕對不僅僅是人類學那么簡單。”
    我擺擺手,一邊整理著死者的尸骨,一邊說:“那死因是什么呢?”
    “啊?死因?”林海有點兒不知所措,“這……這就剩一具骨頭了,死因怎么判斷?”
    我指著死者兩側(cè)的肋骨,說:“死者雙側(cè)肋骨多發(fā)性骨折,嗯,我數(shù)數(shù),每邊都有五根骨折。而且左右對稱,骨折線都在一條直線上,這個說明什么呢?”
    “哦,這樣啊。”林海顯出了一絲不屑,說,“我看了,骨折斷端的骨質(zhì)內(nèi)并沒有出血,殘留的肋間肌也沒有出血,所以這是死后損傷,不能作為死因。”
    “很好。”我說,“這確實是死后損傷,不能作為死因,但是可以作為分析的依據(jù)。雙側(cè)肋骨整齊的骨折,多見于撞擊、摔跌和重壓。那么,死者死后為什么會出現(xiàn)雙側(cè)整齊的肋骨骨折呢?這個需要我們思考。”
    “那死因是什么呢?”林海開始反問我。
    我沒有吱聲,仍然在整理著死者的尸骨。慢慢地,死者散落的一些骨頭被我逐一還原到大部分還連在一起的尸體上。
    突然,我眼前一亮,拿起死者脫落的甲狀軟骨,說:“這,可是一起命案啊!”
    “何以見得?”楊大隊吃了一驚。
    “昨天,我們還在說這個事兒。”我說,“勒死和縊死的區(qū)別,除了軟組織上能看到提空以外,還要注意頸部骨骼骨折的情況。縊死因為重力作用,繩索的力量會加在位于下頜下的舌骨上,多會造成舌骨骨折;而勒死,就不確定繩索勒住頸部的哪個位置了,有可能造成舌骨骨折,也有可能造成甲狀軟骨縱向骨折。而這個死者,就是甲狀軟骨縱向骨折,她應該是被勒死的。”
    “被勒死的?”楊大隊說,“那為什么不會是去山林里自殺的人?自勒?”
    “這就要結(jié)合現(xiàn)場了。”我說,“我昨天也說了,自勒必須是有較緊的繩結(jié)的。既然有較緊的繩結(jié),動物就不可能松解,繩索就應該還在現(xiàn)場。”
    “不可能,現(xiàn)場沒有繩索。”陳詩羽插話道。
    我說:“對啊,就是了。既然現(xiàn)場沒有繩索,那么這就是一起被他人勒死,又被移尸山林的案件。”
    “麻煩大了。”楊大隊皺緊了眉頭,看了看身邊一言不發(fā)的林海,說,“看吧,法醫(yī)可沒那么簡單,不是說學好人類學就可以的。”
    “麻煩不大,關鍵還是得找到尸源。”我說,“遠拋近埋,熟人匿尸,這都是規(guī)律。加上死者是年老女性,又沒啥錢,排除了流竄的劫財劫色。所以我覺得,一旦找到尸源,案件也應該不會太難破。”
    楊大隊心安了一些,點了點頭。
    我剛剛脫下手術衣,電話就響了起來。
    “還在湖東嗎?怎么這么久?”師父說。
    我預計又發(fā)生了案件,所以簡要地把上一起案件和正在處理的案件和師父做了介紹。為了讓大家都可以充分匯報,我把手機開了免提。
    “原來是這樣。”師父用詼諧的語氣說,“那么,你們就地臥倒吧。”
    我知道師父的意思就是讓我們留守湖東縣,他不過是說了個冷笑話。
    師父見沒人被逗樂,悻悻地說:“你們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技術室等級評定。”
    聽到這幾個字,我倒抽了一口涼氣,說:“不是明年年初才進行技術室等級評定嗎?”
    “明年年初公安部就要下來抽查了,今年年底大家都忙,所以廳里決定提前幾個月進行評定。”師父說,“這樣突然決定,也意在搞個突然襲擊,防止有些地方作假。你和林濤負責程城市周邊幾個縣、區(qū)級公安機關的評定工作,今天即刻開始進行。”
    掛斷了電話,我尷尬地看了看大家。
    林濤驚訝地瞪著眼睛,說:“你的烏鴉嘴,已經(jīng)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楊大隊則已沒有了指責我的心思,說:“這可怎么辦,設施裝備、工作業(yè)績我們都沒問題,但是這個人員,我們現(xiàn)在只有兩個人啊。”
    “人員不足,你們一級技術室的牌子恐怕要被摘掉了。”我說,“不過責任不在你,短期內(nèi)你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坦然接受吧。”
    “你們都有工作了,我閑著了呀。”陳詩羽插話道,“明天是我生日,那天我去山里覺得風景不錯,不如,今天下午、明天,我請個假,去山里看看風景?”
    我知道這個偵查系畢業(yè)的女漢子,其實是個十足的背包客,看到這巍峨青山,自然有些坐不住了。
    我點點頭,說:“不過,你肯定不能一個人進山。”
    “我,我,我。”林濤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你什么你?”我打斷了林濤的話,說,“你要和我評分,你能去哪兒?”
    “那我陪她去吧。”韓亮自告奮勇。
    “好呀。”我和陳詩羽異口同聲。林濤垂頭喪氣。
    因為案件還懸而未決,我和林濤決定先在附近的幾個縣、區(qū)進行評分,最終再對湖東縣進行評分。接下來的一天半,我和林濤日夜兼程,連續(xù)跑了七個縣、區(qū),終于在11月1日,陳詩羽生日當天下午趕回了湖東縣。
    我們在湖東縣挑了個小飯店,買了個小蛋糕,等著陳詩羽和韓亮歸來后,一起為陳詩羽慶祝她的23歲生日。然而等來的,卻是陳詩羽的電話。
    “我們在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獨戶!”陳詩羽在電話那頭說,“看起來很像是案發(fā)現(xiàn)場啊。”
    “又死人了?”我問。
    “沒有。”陳詩羽說,“你還記得那具尸骨嗎?有麻布碎片。我看到這個獨戶,家里也有幾件麻布衣服!關鍵是家里沒人,有打斗痕跡,還有一根繩索!我們下午就發(fā)現(xiàn)了,家門虛掩、家里沒人,我們在家里轉(zhuǎn)了幾圈,越看越可疑啊!”
    我放下電話,二話沒說,撥通了楊大隊的電話,要求他調(diào)動派出所和刑警隊的民警,迅速趕往陳詩羽提供的地址。
    這是個汽車根本無法到達的地方。我們頂著月光,在勘查燈的照射下,行進了兩個小時,才趕到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怎么會有人住在這個地方?”楊大隊也很訝異,回頭問轄區(qū)派出所的所長。
    所長摸摸頭,說:“這戶的主人叫劉翠花,69歲,一輩子沒結(jié)婚,沒家人、沒孩子。她性格怪僻,從不和別人來往。社區(qū)倒是隔三岔五來給她送一些糧食,她也自己辟了幾塊地,種種菜。就這樣過了幾十年。”
    “起初排查怎么沒找到她?”楊大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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