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體檢驗前,必須先照相固定尸體的狀態,然后要用水清洗尸體,這樣才不會在檢驗過程中有所遺漏。而對于這樣的高度腐敗尸體,清洗尸體是一件技術活。首先要保證噴水的力度能把泥土沖洗掉,其次還要保證噴水的力度不至于把尸體的皮膚、軟組織損壞。高度腐敗尸體的皮膚和軟組織是很容易脫落的,輕輕一捏,可能就會捏下一塊綠色的皮膚。
試好噴淋頭后,我小心地一邊用紗布擦拭尸體表面,一邊用噴水沖掉尸體上的泥土。
“下水口的篩斗沒松吧?”黃支隊最擔心的事情是從尸體上沖下來的泥土雜質會堵塞解剖臺的下水口。因為一旦堵了下水口,就要我們這些并不精通水電工種的法醫自己來疏通下水道。沒有水電工會來為法醫學尸體解剖臺疏通下水道。
我停下手中的活,檢查了一下下水口,沒有問題。
脫離了淤泥的塵封,尸體的臭味更加濃烈,墨綠色的尸體皮膚觸目驚心,讓一旁負責攝影的偵查員一陣陣作嘔。
尸體被淤泥塵封的部位已經完全尸蠟化了,雖然尸蠟化的尸體很惡心,但是因為尸蠟化是一種保存型尸體現象,生前損傷都可以完整地保存下來,可以給法醫提供更多的分析依據,所以法醫并不排斥尸蠟化的尸體。
這具尸體的軀干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所以我們也敢大膽地推測死者全身并沒有遭受到外力的打擊。
“這個人的額部好像有問題。”高法醫沿著死者頭皮腐敗裂口往里看,說,“顱骨應該是凹陷性骨折了,損傷部位在額部。”
“先提取物證吧。”黃支隊說。
我點點頭。既然開始懷疑是強奸殺人,那么我們就寄希望于能提取到一些能驗證犯罪嫌疑人的物證。至于致命損傷,倒不急于驗證。
我沿著尸體正中線聯合切開了尸體的頸部和胸腹腔。尸體的內臟組織已經開始自溶,因為萎縮,都顯得比正常人的組織器官小。
體表沒有明顯損傷,所以我們也猜到了內臟器官不會有明顯的損傷。我依照從上至下的順序,檢查了死者的心、肺、肝、脾等重要器官,沒有發現外傷出血的痕跡。
最后,我打開死者的盆腔,想把死者的子宮整體提取,寄希望在子宮里找到一些線索或者是證據。
可是,死者沒有子宮。
“師兄,這次你猜錯了。”我說,“這是一個男人。”
“男人?”黃支隊說,“怎么可能?沒有生殖器啊,連痕跡都沒有,我還沒見過腐敗成這樣的男性會陰部。”
我逐層翻開死者盆腔里的前列腺:“你看,這是前列腺,沒有子宮,所以是個男人。”
一直在一旁指揮的黃支隊忍不住戴上了手套,拿起兩把止血鉗,檢驗死者的會陰部。
“我確實猜錯了。”黃支隊皺著眉頭說,“你看,雖然會陰部腐敗得很厲害,但是我們可以在這些殘存毛發的部位發現會陰部的皮膚存在皮瓣。”
我湊過頭去看,點頭說:“這些皮瓣,可以推測死者的生殖器是被銳器割掉的,腐敗不可能形成這樣錯落有致的皮瓣。”
“割生殖器?”高法醫也好奇地湊過頭來看,“一般這樣,都是因為感情糾葛啊。”
“說不準是這個人想強奸別人,結果被別人割掉了命根呢?”我說。
“不會。”黃支隊說,“割裂口附近沒有明顯的皮內出血現象,應該是個死后損傷。”
“殺人后再割生殖器?”高法醫說,“那就更能說明兇手的仇恨心理了,這種心理通常都是因情而來。”
“發現了這個損傷,是好事兒啊。”我微笑著說,“明確了兇手和死者的關系,只要找到尸源,不就破案了嗎?”
黃支隊點點頭,說:“是啊,這是個不錯的發現。下面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明確死者的死因和總結死者的個體特征了。”
我們沿著尸體頭皮腐敗裂口拓展了裂口長度,使得頭皮能夠一前一后翻過來,充分暴露顱骨。
和高法醫判斷的一致,死者的額部頭皮內側有大片狀明顯出血痕跡,對應的顱骨粉碎性、凹陷性骨折,骨折線有明顯的截斷現象。
“骨折線截斷,說明是多次打擊啊。”我說,“而且額部皮膚沒有挫傷和裂傷,說明工具的表面不粗糙,且這個工具質地不硬。”
“是啊,如果是鐵質的工具,多次打擊頭部,頭部難免會留下挫裂創。”
高法醫說。
“嗯,我也覺得不是鐵質工具。”黃支隊說,“你看死者頭部的骨折線附近,沒有一處有崩裂的跡象,而且骨折線沒有大范圍延伸,這都說明工具不應該是鐵質的。”
“但有個問題就來了。”我說,“既然是木制等工具的襲擊,很難導致這么大面積的粉碎性、凹陷性骨折,除非施加外力很大。”
“你的意思是說,”黃支隊說,“能夠施加這么強大的外力,女人是很難做到的,應該是男人才可以做到,但是既然是情殺,怎么會是男人殺男人呢?”
“兩種情況。”我說,“一種是死者侵犯了兇手的妻子愛人,第二種就是同性戀。”
“是同性戀。”高法醫用止血鉗撐起死者的肛門,“死者的肛門皺襞基本消失,應該是長期處于松弛狀態形成的,而不是死后的肌肉松弛形成的。一般這樣的肛門括約肌松弛、肛門皺襞消失的案例都見于同性戀。”
“那就對了。”黃支隊說,“如果我們之前的分析全部正確的話,這就是一起因為感情糾葛引起的同性戀殺人案件。”
“哈哈,有了這么多分析,我心里有底兒了。”我說,“還擔心這起案件難度會很大,目前看,并不難呀。”
“好吧,”黃支隊說,“我們抓緊時間圈定偵查范圍,要用最短的時間鎖定尸源。”
有了大量的合理分析作為襯底,我們信心十足。信心十足就會干勁十足,很快,我們就取下了死者上下左右四顆磨牙并且鋸下了死者的恥骨聯合。
“根據牙齒和恥骨聯合推斷,死者應該是三十三歲左右,上下不會超過兩歲。”我費了很大勁兒忍著惡臭剝離開恥骨聯合周圍附著的軟組織,暴露出恥骨聯合面,然后結合牙齒的磨損度對死者的年齡進行了初步的推斷。
“再結合這個男人身高一米六八左右,體態中等,還有穿著一雙偏女性化的棉襪,”黃支隊轉頭對身邊的主辦偵查員說,“我覺得有了這么多指標,應該不難找尸源了吧?”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和黃支隊都在苦苦地等待著尋找到尸源的好消息,可消息久久不至。以至于到第二天傍晚,我們幾乎對偵查部門喪失了信心。
“看來死者是沒有親屬啊。”黃支隊說,“不然不會到現在還沒有排查清楚符合死者條件的失蹤人口。如果沒有親屬報案,則無從查起了。”
“誰說無從查起?”一個清亮的女中音突然響起,打破了專案組死寂的氣氛,云泰市公安局DNA室負責人張秋走進了專案組。
“有重大發現,”張秋說,“通過你們劃定的死者條件范圍,我們在DNA數據庫中設定了條件,然后輸入死者的DNA數據,沒有想到,居然比中了一條信息。”
“是什么信息?”黃支隊興奮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根據目前比對結果,”張秋說,“死者應該是在兩年前因盜竊摩托車入獄,并在監獄中蹲了一年多的曹風。”
3
“呵呵,”我笑著說,“說不準這個曹風就是在蹲監獄的時候變成了同性戀。不過現在撥云見日了,查到了尸源,破案指日可待。DNA又要立功嘍。”
“這個曹風是什么時候出獄的?”黃支隊沒有接我的話茬兒,接著問張秋,“我要的是具體、準確的時間。”
“剛才我向司法部門朋友查詢了一下,”張秋說,“準確時間是去年九月二十二日。”
“時間對得上!”黃支隊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高興地說,“馬上去查這個曹風,生前和哪些男人有染,住在什么地方,有沒有什么親屬。”
“怕是不好查。”張秋緊跟著潑來一瓢涼水,“據司法部門同事的介紹,這個曹風從小是個黑戶,入獄的時候,他除了曹風這個名字,其他所有資料都拒不交代。因為并沒有查到他的戶籍,所以監獄管理局的同事對這個曹風的身世一無所知。”
“查不清身份,還能找不到人?”黃支隊笑著說,“看我們的本事,去查吧!”
案件每次進展到需要調查的時候,我就失業了。
回到賓館,我百無聊賴地等待著專案組傳回好消息。翻看著微博,也沒有什么吸引人眼球的熱點。實在不知做些什么的時候,我又想起了“云泰案”。
為什么在前四起案件中,死者體內都沒有發現精子,在最后一起案件中卻發現了精子?難道真的是不同人作案?不會!那么特殊的繩結打法不可能出自兩人之手,如果真的是兩個人,那這巧合有些過于夸張了。難道這一次“云泰案”的兇手有了幫手?兩個人輪奸?也不會。這么隱蔽的作案,侵犯對象都是弱女子,何必要找什么幫手?強奸犯沒必要帶徒弟吧?
那么,又會是因為什么呢?
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出在“云泰案”前四起案件中。犯罪分子為什么會沒有精子?或許這次他出了什么紕漏,把精子留在了死者的體內?目前這樣的想法才是唯一可以說得通的想法。所以,案件偵破的突破口一方面在查DNA,另一方面就是要搞清楚兇手為什么會沒有在現場留下精子。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
對警察來說,熟睡被驚醒通常不是因為噩夢,而是電話鈴。
不過,這次是好消息,曹風的資料和住址找到了。
“這個曹風是不是個同性戀還沒有任何調查依據能夠證實。”當我趕到專案組的時候,黃支隊開門見山地說。
“沒有發現他是同性戀的依據?”我問。
“是的。”黃支隊說,“倒是很意外地得知,曹風在出獄后不久就結婚了。”
“結婚?”我說,“他不是同性戀嗎?他娶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少見多怪。”黃支隊皺著眉頭說,“你不知道有雙性戀的說法嗎?而且還有很多同性戀為了掩蓋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而騙婚的。我們以前還接到過此類事情的信訪。”
“這個也信訪?”
“是啊,”黃支隊說,“被騙婚的女子來上訪唄。”
“這事兒歸公安管?”我十分詫異。
“公安大接訪以后,”黃支隊搖搖頭,“什么信訪事項沒有接待過?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接待不到的。哎!跑題了,跑題了。”
我想了想,說:“你說的還真有可能。你看,死者是去年九月底出獄的,十月份就結婚了。而我們判斷死者應該是十二月到一月左右死亡的,也就是說死者結婚后兩個月就死亡了。這個時間也太短了,所以我認為,死者很有可能是因為結婚激怒了他的同性戀男友,然后同性戀男友一氣之下殺了他。”
“我考慮的也是這樣的可能性。”黃支隊低頭思考了幾秒鐘,說,“沒有其他可能了。”
“曹風的妻子呢?”我說,“她說不準會知情。”
“目前正在派人查。”黃支隊說,“曹風的妻子是四川人,叫孟夢,在我們這邊打工。因為曹風生前根本就沒有幾個朋友,所以調查也很艱難。”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說,“曹風不是黑戶嗎?沒有戶口的人,也可以登記結婚?”
“當然不是去民政局登記結婚。”黃支隊說,“曹風以前盜竊的時候,是跟著一個老小偷當學徒的,他把這個老小偷當成自己的師父、親人。曹風和孟夢結婚的時候,是讓這個老小偷當的見證人,三個人喝個爛醉,算是結婚了。”
“有第三個知情人?”我說,“那敢情好,從這個老小偷嘴里豈不是可以得到更多關于曹風的信息?”
“問題就在這里,”黃支隊說,“老小偷交代,曹風生前話非常少,老小偷就知道他無親無故,其他關于曹風的信息一點兒都不清楚。”
“那老小偷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呢?”我問。
“據老小偷交代,”黃支隊抿了一口茶說,“那次結婚,老小偷是最后一次見到曹風。隨后老小偷因為老家的房子拆遷問題,就回農村了,至此沒再和曹風聯系過。”
“也就是說,”我說,“曹風從出獄到死亡這一段時間的活動情況和交往情況,只有孟夢一個人知道了?”
黃支隊點了點頭。
突然,專案組會議室的大門被主辦偵查員推開。
“孟夢的身份查清了。”主辦偵查員說,“四川籍,家住農村。一年半前到云泰打工,主要是在燒烤店洗烤盤。因為孟夢的臉上有血管瘤,所以長相算是比較丑陋的,她一般也不和別人說話。孟夢結婚的情況,燒烤店的人都不知道。”
“那現在她人呢?”我受不了主辦偵查員的絮叨,急著問道。
“兩個月前,孟夢辭職回老家了。”主辦偵查員說,“據店老板說,孟夢辭職的原因,是家里的母親病重,她不得不回去照顧。”
“兩個月前?”我問,“曹風十個月前就死亡了,那段時間,孟夢的狀況難道是正常的?”
“據店老板說,”主辦偵查員說,“孟夢一年前結婚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她結婚的時間段附近,也沒有請過假。至于十個月前,孟夢有沒有什么情緒的變化,店老板記不清楚了,不過肯定不會有大的情緒波動。因為孟夢生性自卑,所以大家都比較同情她。如果孟夢有大的情緒變化,他們一定會有印象。”
“丈夫突然失蹤,她一沒有報案,二沒有任何情緒變化,”黃支隊摸著自己的下巴,說,“這個情況非常可疑。兇手不會就是孟夢吧?”
主辦偵查員使勁兒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非常認可黃支隊的判斷。
“那她現在在四川,你們準備怎么查?”對于刑事偵查,我也是外行。
“沒什么好辦法。”主辦偵查員說,“剛才,我派了一個工作組飛去成都,然后乘車去孟夢的老家,先把孟夢逮到再說。”
“我還是覺得兇手不會是女人。”我說,“死者顱骨的凹陷性骨折,是被木質工具打擊形成的。而用木質工具打擊成那種程度的凹陷性骨折,肯定是有個非常大的外力。我覺得女人不可能完成,除非是個壯女人。”
“孟夢倒是不壯實,”主辦偵查員說,“很羸弱的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