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很快到了一處偏僻地方,閆燁看那男子神色間頗有防備,便讓架著他的護衛松開手。
護衛們雖將他放開,卻不曾離去,而是將他圍在中間。
那男子見此情況也不敢亂跑,看向了一群人中領頭的閆燁,小聲道:“不知東家有何事找小人?”
閆燁聽他叫自己東家,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沒細想,開口問出自己最關心的事。
“我觀你五官端正,身姿挺拔,不像是貧苦人家出來的,為何會落到自賣其身的地步?”
那男子聽他這么說,稍愣了下,隨即便苦笑道:“東家好眼力,小人家中確實算不上貧苦人家。
不過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小人如今這境況,恐怕還不如街邊的乞丐。”
“為何會如此?”閆燁問。
那男子沉默良久才道:“您應當不是揚州人吧?”
“是,我們從外地來的。”閆燁點點頭。
“那您可聽過買賣茶田?”男子問出這句話時,眼中還帶著些許希冀,不知在期待什么。
閆燁皺了皺眉,對他的話有些不解:“并未聽過。”
那男子眼中的光亮瞬間泯滅,沉默半晌沒出聲,閆燁試探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誰知他竟似終于反應過來了似的,突地仰天哭叫。
在場的人都被他嚇了一跳,朝他看過去時卻見他已淚流滿面。
“沒聽過哈哈哈沒聽過,原來當真只有我們在過這樣的日子,哈哈哈哈哈,諷刺至極!諷刺至極啊!”
看他這瘋癲的樣子,閆燁并不急著問,而是揮手讓護衛出去。
看懂他意思的護衛很快退了出去。
等男子發了半天的瘋,好容易喘息著停下來時,他的面色紅潤了幾分,唇卻更加蒼白干燥。
閆燁將護衛買來的包子和自己的水袋朝男子遞過去,他愣神片刻,便抓起包子狼吞虎咽。
閆燁出聲提醒:“先喝些水。”
那男子的動作幾不可察的停頓了下,咽下口中的包子,他舔舔自己干澀的嘴唇,開了口:“您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你們為什么會落到如此境地?”閆燁直言。
男子再次沉默,就在閆燁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出聲了。
“您并未看錯,我家中前些年確實不算貧苦,但后來家中田地被征走,我們被雇著在那田上種起了茶葉,就越來越窮,直到落到今天的地步。”
他苦笑著說出這番話,閆燁卻覺得越來越怪。
“你們的田地是被誰征走的?又為何改種茶葉?要你們如此做的人難道不知,揚州地界土壤干燥,不適合種茶葉?”閆燁神色中透出難言的迷惑。
男子卻沒順著他的話回答,而是道:“是啊,是啊,任誰都知道揚州不適合種茶葉,偏偏那些大人物們都不知道。”
閆燁皺了皺眉,看他這樣子,應當是問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了。
“我叫人送你回去吧。”閆燁道。
男子卻說,“您是個好人,若沒什么要緊事,還是抓緊離開揚州吧,這是個吃人的地方。”
閆燁眼睛瞇起,再將面前這人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
面前的男人衣衫襤褸,頭發亂糟糟的,像一捧枯草,唯一稱得上優點的就是他那不凡的個頭,讓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他。
他在城門口挑人時是考察過的,那些人里太年輕些的不知事,年紀太大的防備心又重,這人那時正巧撞入了他的視線中。
湊近些他便發現這人雖面色憔悴,膚色卻白,手上的繭子也不厚,他猜這人應當是家道中落,才選中了他。
如今他不過給個包子,這人就一副想要跟他掏心置腹的樣子,倒是有些可疑。
閆燁心里雖然這么想,但面上卻絲毫沒表現出來,反倒溫聲問:“何出此言?揚州的繁華大業人盡皆知,你又怎能說這是個吃人的地方?”
男子聽他這話,面上神色很是精彩,“繁華是真的,吃人也是真的。”
他直視閆燁的眼,開口:“您肯在今日選中我,讓我吃上這一頓飽飯,便是對我有恩,您放心問,小的但凡知道,必定解釋明白。”
閆燁試探性的問他:“你方才所說的買賣茶田是何意?”
“這還要從我家的田地說起。”男子苦笑一聲,從頭講起事情。
他家家境曾經也算殷實,自給自足不說,交完稅錢還能剩下一些,日子過的尚算舒坦,他們的境況卻在極普通的一日發生了變故。
“那是景平七年,那年夏日,鹽價較往日里的翻了幾番,揚州一向繁華,我們從沒有在家中屯東西的習慣,往日里都是用完再買,那年卻不同。
鹽價漲的飛快不說,每個村還會限制數量,許多人買不到鹽,就將就著吃,一開始還能忍受,越到后面,有許多人都開始出現了奇怪的癥狀。
有的面色蒼白,有的四肢無力,找大夫也看過,大部分都沒什么大病,只告訴大家,鹽是不能徹底斷掉的,有些人這時才著急起來。
家中的大人還可撐個幾月,老人與孩子可是受不住的,他們抱著錢袋去買鹽時才得知,價格又漲了……”
“所以你們賣了田地,是為了鹽?”閆燁難以置信。
見男子點點頭,他更有些憤怒,“揚州要是缺鹽,那大業任何地方都會缺,為何我從未聽說過此事?”
男子哈哈一笑,笑容中的諷刺與狼狽絲毫不加掩飾,“因為在我們將田地賣了的第二月,鹽價就跌了啊。但我們……已經沒有地了。”
閆燁閉了閉眼,他能想象到這些人當時的心情。
平靜的生活因為鹽價暴漲而被徹底打亂,后來得知他們還不得不買這些鹽,好不容易湊夠錢,卻面臨鹽價的再一次暴漲。
這次的他們,在絕望中甚至賣掉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誰知鹽價在一月后卻恢復了正常,這些事加起來,能輕易摧毀一個本來殷實的家庭。
“為何會如此?”閆燁喃喃。
“是啊,為何如此?我們做了什么惡事嗎?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男子也喃喃,他如今徹底陷進了那場痛苦的回憶中,神情木然。
閆燁回過神,只能勉強擠出一句干巴巴的安慰,“事情過去了,你們……”他本想說,你們之后會過的很幸福的。
但看著面前這人蒼白的神色,亂糟糟的頭發,還有插在頭發里的草標,閆燁還未出口的半句話,徹底堵在了嗓子里。
他已經知道之后的事了,不是嗎?
“您見笑了。”男子抬手扶了扶臉,整了整面上神色才道:“您剛剛說您不知曉此事,我并不意外。”
閆燁安靜的聽他說。
“事情發生的很快,五月末時鹽價開始漲,到了八月末,僅僅三月,一斤鹽的價格已經趕上了半畝地的價格。
我父親猶豫了許久,大半個月后才賣了家中田地,可是只過了十幾日,鹽價便降了,但賣出去的地,是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