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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闔閭聞秦兵滅唐,大驚,方欲召諸將計議戰守之事。忽公子山報到,言:“夫概不知何故,引本部兵私回吳國去了?!蔽閱T曰:“夫概此行,其反必矣。”闔閭曰:“將若之何?”伍員曰:“夫概一勇之夫,不足為慮。所慮者,越人或聞變而動耳。王宜速歸,先靖內亂。”闔閭于是留孫武子胥退守郢都,自與伯嚭以舟師順流而下。既渡漢水,得太子波告急信,言:“夫概造反稱王,又結連越兵入寇,吳都危在旦夕。”闔閭大驚曰:“不出子胥所料也?!彼烨彩雇迹』貙O武伍員之兵。一面星夜馳歸,沿江傳諭將士:“去夫概來歸者,復其本位;后到者誅。”淮上之兵,皆倒戈來歸。扶臧奔回谷陽。夫概欲驅民授甲。百姓聞吳王尚在,俱走匿。夫概乃獨率本部出戰。闔閭問曰:“我以手足相托,何故反叛?”夫概對曰:“汝弒王僚,非反叛耶?”闔閭怒,教伯嚭:“為我擒賊!”戰不數合,闔閭麾大軍直進。夫概雖勇,爭奈眾寡不敵,大敗而走。扶臧具舟于江,以渡夫概,逃奔宋國去了。闔閭撫定居民,回至吳都,太子波迎接入城,打點拒越之策。
卻說孫武得吳王班師之詔,正與伍員商議,忽報:“楚軍中有人送書到?!蔽閱T命取書看之,乃申包胥所遣也。書略云:
子君臣據郢三時,而不能定楚,天意不欲亡楚,亦可知矣。子能踐“覆楚”之言,吾亦欲酬“復楚”之志。朋友之義,相成而不相傷。子不竭吳之威,吾亦不盡秦之力。
伍員以書示孫武曰:“夫吳以數萬之眾,長驅入楚,焚其宗廟,墮其社稷,鞭死者之尸,處生者之室,自古人臣報仇,未有如此之快者。且秦兵雖敗我余軍,于我未有大損也?!侗ā罚骸娍啥M,知難則退?!页粗峒?,可以退矣?!睂O武曰:“空退為楚所笑,子何不以羋勝為請?”伍員曰:“善。”乃復書曰:
平王逐無罪之子,殺無罪之臣,某實不勝其憤,以至于此。昔齊桓公存邢立衛,秦穆公三置晉君,不貪其土,傳誦至今。某雖不才,竊聞茲義。今太子建之子勝,糊口于吳,未有寸土。楚若能歸勝,使奉故太子之祀,某敢不退避,以成吾子之志。
申包胥得書,言于子西。子西曰:“封故太子之后,正吾意也?!奔辞彩褂d勝于吳。沈諸梁諫曰:“太子已廢,勝為仇人,奈何養仇以害國乎?”子西曰:“勝匹夫耳!何傷?”竟以楚王之命召之,許封大邑。楚使既發,孫武與伍員遂班師而還。凡楚之府庫寶玉,滿載以歸,又遷楚境戶口萬家,以實吳空虛之地。伍員使孫武從水路先行,自己從陸路打從歷陽山經過,欲求東皋公報之,其廬舍俱不存矣。再遣使于龍洞山問皇甫訥,亦無蹤跡。伍員嘆曰:“真高士也!”就其地再拜而去。至昭關,已無楚兵把守,員命毀其關。復過溧陽瀨水之上,乃嘆曰:“吾嘗饑困于此,向一女子乞食,女子以盎漿及飯飼我,遂投水而亡。吾曾留題石上,未知在否?”使左右發土,其石字宛然不磨。欲以千金報之,未知其家,乃命投金于瀨水中曰:“女子如有知,明吾不相負也!”行不一里,路傍一老嫗,視兵過而哭泣。軍士欲執之,問曰:“嫗何哭之悲也?”嫗曰:“吾有女守居三十年不嫁,往年浣紗于瀨,遇一窮途君子,而輒飯之,恐事泄,自投瀨水。聞所飯者,乃楚亡臣伍君也。今伍君兵勝而歸,不得其報,自傷虛死,是以悲耳。”軍士乃謂嫗曰:“吾主將正伍君也。欲報汝千金,不知其家,已投金于水中,盍往取之?”嫗遂取金而歸。至今名其水為投金瀨。髯仙有詩云:
投金瀨下水澌澌,猶憶亡臣報德時。三十年來無匹偶,芳名已共子胥垂。
越子允常聞孫武等兵回吳國,知武善于用兵,料難取勝,亦班師而回,曰:“越與吳敵也。”遂自稱為越王。不在話下。
闔閭論破楚之功,以孫武為首。孫武不愿居官,固請還山。王使伍員留之。武私謂員曰:“子知天道乎?暑往則寒來,春還則秋至。王恃其強盛,四境無虞,驕樂必生。夫功成不退,將有后患。吾非徒自全,并欲全子?!眴T不謂然。武遂飄然而去。贈以金帛數車,俱沿路散于百姓之貧者。后不知其所終。史臣有贊云:
孫子之才,彰于伍員;法行二嬪,威振三軍。御眾如一,料敵若神;大伸于楚,小挫于秦。智非偏拙,謀不盡行;不受爵祿,知亡知存。身出道顯,身去名成;書十三篇,兵家所尊。
闔閭乃立伍員為相國,亦仿齊仲父楚子文之意,呼為子胥而不名。伯嚭為太宰,同預國政。更名閶門曰破楚門。復壘石于南界,留門使兵守之,以拒越人,號曰石門關。越大夫范蠡亦筑城于浙江之口,以拒吳,號曰固陵,言其可固守也。此周敬王十五年事。
話分兩頭。再說子西與子期重入郢城,一面收葬平王骸骨,將宗廟社稷,重新草創,一面遣申包胥以舟師迎昭王于隨。昭王遂與隨君定盟,誓無侵伐。隨君親送昭王登舟,方才回轉。昭王行至大江之中,憑欄四望,想起來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忽見水面一物,如斗之大,其色正紅,使水手打撈得之,遍問群臣,皆莫能識。乃拔佩刀砍開,內有瓤似瓜,試嘗之,甘美異常。乃遍賜左右曰:“此無名之果,可識之,以俟博物之士也?!辈灰蝗?,行至云中,昭王嘆曰:“此寡人遇盜之處,不可以不識。”乃泊舟江岸,使斗辛督人夫筑一小城于云夢之間,以便行旅投宿。今云夢縣有地名楚王城,即其故址。子西子期等離郢都五十里,迎接昭王。君臣交相慰勞。既至郢城,見城外白骨如麻,城中宮闕,半已殘毀,不覺凄然淚下。遂入宮來見其母伯嬴,子母相向而泣。昭王曰:“國家不幸,遭此大變,至于廟社凌夷,陵墓受辱,此恨何時可雪?”伯嬴曰:“今日復位,宜先明賞罰,然后撫恤百姓,徐俟氣力完足,以圖恢復可也?!闭淹踉侔菔芙?。是日不敢居寢,宿于齋宮。次日,祭告宗廟社稷,省視墳墓,然后升殿,百官稱賀。昭王曰:“寡人任用匪人,幾至亡國,若非卿等,焉能重見天日。失國者,寡人之罪;復國者,卿等之功也?!敝T大夫皆稽首謝不敢。昭王先宴勞秦將,厚犒其師,遣之歸國。然后論功行賞,拜子西為令尹,子期為左尹。以申包胥乞師功大,欲拜為右尹。申包胥曰:“臣之乞師于秦,為君也,非為身也。君既返國,臣志遂矣,敢因以為利乎?”固辭不受。昭王強之,包胥乃挈其妻子而逃。妻曰:“子勞形疲神,以乞秦師,而定楚國,賞其分也。又何逃乎?”包胥曰:“吾始為朋友之義,不泄子胥之謀,使子胥破楚,吾之罪也。以罪而冒功,吾實恥之!”遂逃入深山,終身不出。
昭王使人求之不得,乃旌表其閭曰:“忠臣之門”。以王孫由于為右尹,曰:“云中代寡人受戈,不敢忘也。”其他沈諸梁、鐘建、宋木、斗辛、斗巢、薳延等,俱進爵加邑。亦召斗懷欲賞。子西曰:“斗懷欲行弒逆之事,罪之為當,況可賞乎?”昭王曰:“彼欲為父報仇,乃孝子也。能為孝子,何難為忠臣?”亦使為大夫。藍尹亹求見昭王,王思成臼不肯同載之恨,將執而誅之,使人謂曰:“爾棄寡人于道路,今敢復來,何也?”藍尹亹對曰:“囊瓦惟棄德樹怨,是以敗于柏舉。王奈何效之?夫成臼之舟,孰若郢都之宮之安?臣之棄王于成臼,以儆王也!今日之來,欲觀大王之悔悟與否?王不省失國之非,而記臣不載之罪,臣死不足惜,所惜者楚宗社耳?!弊游髯嘣唬骸皝愔灾保跻松庵?,以無忘前敗。”昭王乃許亹入見,使復為大夫如故。群臣見昭王度量寬洪,莫不大悅。昭王夫人自以失身闔閭,羞見其夫,自縊而死。時越方與吳構難,聞楚王復國,遣使來賀,因進其宗女于王,王立為繼室。越姬甚有賢德,為王所敬禮。王念季羋相從患難,欲擇良婿嫁之。季羋曰:“女子之義,不近男人。鐘建常負我矣,是即我夫也。敢他適乎?”昭王乃以季羋嫁鐘建,使建為司樂大夫。又思故相孫叔敖之靈,使人立祠于云中祭之。子西以郢都殘破,且吳人久居,熟其路徑,復擇鄀地筑城建宮,立宗廟社稷,遷都居之,名曰新郢。昭王置酒新宮,與群臣大會,飲酒方酣,樂師扈子恐昭王安今之樂,忘昔之苦,復蹈平王故轍,乃抱琴于王前奏曰:“臣有《窮衂》之曲,愿為大王鼓之。”昭王曰:“寡人愿聞?!膘枳釉俣?,聲甚凄怨。其詞曰:
王耶王耶何乖劣?不顧宗廟聽讒孽!任用無忌多所殺,誅夷忠孝大綱絕。二子東奔適吳越,吳王哀痛助忉怛。垂涕舉兵將西伐,子胥、伯嚭、孫武決。五戰破郢王奔發,留兵縱騎虜荊闕。先王骸骨遭發掘,鞭辱腐尸恥難雪!幾危宗廟社稷滅,君王逃死多跋涉。卿士悽愴民泣血,吳軍雖去怖不歇。愿王更事撫忠節,勿為讒口能謗褻!
昭王深知琴曲之情,垂涕不已。扈子收琴下階,昭王遂罷宴。自此早朝晏罷,勤于國政,省刑薄斂,養士訓武,修復關隘,嚴兵固守。羋勝既歸,楚昭王封為白公勝,筑城名白公城,遂以白為氏,聚其本族而居。夫概聞楚王不念舊怨,自宋來奔。王知其勇,封之堂溪。號為堂溪氏。子西以禍起唐蔡,唐已滅而蔡尚存,乃請伐蔡報仇。昭王曰:“國事粗定,寡人尚未敢勞民也。”按《春秋傳》楚昭王十年出奔,十一年返國,直至二十年,方才用兵滅頓,擄頓子牂,二十一年滅胡,擄胡子豹,報其從晉侵楚之仇,二十二年圍蔡,問其從吳入郢之罪,蔡昭侯請降,遷其國于江汝之間。中間休息民力近十年,所以師輒有功,楚國復興,終符“湛盧”之祥,“萍實”之瑞也。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