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的清晨泛著股涼氣。
胡同口墻根下的早點攤子讓氤氳熱氣圍繞著,攤主又炸油條又盛豆花,邊樂呵呵的收錢,幾分一毛兩毛,攥在手里一大把,兩口子笑得合不攏嘴。
張楊坐在小矮桌前吃豆腐腦,眼饞的瞄老板娘手里油乎乎的錢,直到韓耀用鋁勺敲他的碗緣,“瞅啥呢?”
張楊收回視線,小聲道:“大哥,你說現在咋賣啥掙錢呢,你算算,在家自己做一缸豆腐才用多少豆子,他們這一早上少說就有個把十塊錢賺,冬天賣熱豆漿啥的人更多,一年到頭得收入多少啊。”
“你光是看他掙得多,人本錢也沒少花。”韓耀把油條撕開泡碗里,又給張楊舀了一大勺豆腐,“趕緊吃吧,等你自個兒工作落地能掙錢,就不用眼熱別人了。”
張楊嘴里嚼著吃的,眼神還往老板手里瞟,又酸又饞的嘀咕,“這要是以后攢夠錢,我也當個體戶,肯定比他們賺得還多。”
韓耀瞅瞅他那恨不得揪著老板衣領子問咋能掙錢的表情,只笑不語,端起碗喝鹵汁碎豆腐。
吃完早飯,這倆人就一個騎破二八自行車去火車站上工,一個站在電線桿子下等人,各奔東西干自己的事情。
張楊只等了不到五分鐘,就看見蘇城從道旁的胡同里跑出來,笑著朝他揮手,“誒!吃早上飯沒有?”
“吃了。”張楊看見蘇城就咧嘴笑開了,“你呢?”
“我也吃了,我媽在家蒸的豆包。”蘇城從懷里掏出一塊白手絹,里頭鼓囊囊包了倆白面豆包,“我怕你沒吃早飯就給拿了倆。你趕緊告訴我,昨晚上在哪住的?”
張楊接過小小的手絹包裹,用兩只手捧著,“我昨晚租到房子了,就在對面那個胡同里。”他伸手指了一下,“跟個大哥合租,挺好的。”
蘇城松了口氣:“昨晚上我都到半夜了才想起你沒處睡覺,還出來找了一圈,但是沒找見你。租到房子就好辦了,唉,你說我這腦子跟灌鉛了似的,一天天也不知道尋思的啥,昨晚上眼瞅著就愣是把你自己扔道上了。”
聽見這番話,張楊心里熱乎的像是冬日里燒了火墻,覺得昨晚就算真睡大街也沒關系了。他慶幸的想,自己剛來省城,外鄉道道的,幸虧能碰見他和韓耀這樣的好人。
張楊把豆包拿出一個,掰成兩半,另一個揣進衣兜里,跟蘇城邊吃邊聊,到小一里地外的站點等電車。
上午九點,城東劇院。
張楊站在臺階下,瞪圓了眼睛仰望棕黑色的實木大門,傍邊的蘇城解釋道:“這是舊樓改的民營劇場,劇團老板去年年底才兌下來開的,這樣劇團不出野場子的時候也能掙錢。”
說是劇院,其實就是一棟四層小樓,原本是一家日本銀行的舊址。小樓外貌絲毫未改,甚至哥特式高窄拱窗也原模原樣,只是在樓頂支起“劇場”字樣的大紅廣告,不倫不類。
張楊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樓,稀罕的眼珠都要瞪掉地上,完全不覺得它老舊,不就是表皮臟了點兒,這也算是舊樓啊?這劇團老板該多有錢,能把整棟樓都買下來!
蘇城看他那表情覺得好笑,邊上臺階邊回頭道:“走啊別愣著,趕緊進去,上午我們還要上妝練一會兒,正好趁現在領你見老板。”
劇場并不大,清早沒有看戲的,所以不開燈,里邊兒陰暗黑漆,偶爾有三三兩兩來彩排練場的人走過,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
蘇城跟他們打過招呼,而后邊走進一樓拐角里一間屋子,“陳叔。”
張楊拘謹的站在門外,越過蘇城肩膀,他看見屋里窗前擺著矮桌和長木椅,一旁墻壁上貼滿黑白和彩色的畫報,有的新有的卻老舊破碎。木椅上坐著一名快有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微胖,花白頭發梳成整齊的偏分,正拎著壺喝茶。
蘇城把張楊拉進去,“陳叔,喝茶吶。”
陳叔叼著茶壺嘴,另一手還夾著卷煙,唔唔兩聲,意思是進來坐著,等茶水下肚,痛快的吁了口氣,才道:“找叔啥事啊?”
蘇城指著身旁的張楊:“前兩天不是走了個搭臺鋪幕的么,這不是我就給領來一個,別看長得瘦,其實可能干了,您看看。”
“啊,嗯。”陳叔臉上沒什么表情,瞇著眼睛上下端詳張楊,直到張楊讓他看得渾身發憷,才微微點頭道:“嗯,模樣長得挺好。”
張楊:“……”
蘇城嘴角抽搐,干笑道:“陳叔,我是說,他是來干搭臺――”
“誒呀知道,我耳朵不背。”陳叔不耐煩的朝他使勁一擺手,放下茶壺繼續打量張楊,而后笑瞇瞇問:“小伙子,平時都愛聽什么曲兒啊?把上衣脫了給我看看?”
張楊簡直都要哭了。
他嚇得直往門口縮,這老頭簡直跟上溝的老龐瘋子二樣不差!
蘇城也鬧不明白這算怎么回事,心說這老頭是不是吃錯雞瘟藥失心瘋了,邊拉住張楊道:“你別怕,陳叔是好人。”
張楊掙他開蘇城的手直往門外躲,“算了,我我我還是去工地干活吧,謝謝你啊蘇城……”
蘇城也知道他嚇夠嗆,這人生地不熟的,讓自己領來找工作,結果劇團老板跟要拍花拐人似的,換了誰不害怕啊!估計自己在他心里都快不是好人了!
他趕緊再拉住張楊,回頭跟陳叔喊:“你干啥啊!你看給我兄弟嚇得啊!”
陳叔訕訕地摸自己的酒糟鼻,道:“那啥,我不就是看小伙兒長得挺敞亮,身條正聲音好……”
“陳叔!”蘇城也要哭了。
“行行行,我錯了我有罪,我不說了行吧。”陳叔嘆氣,舉起雙手投降狀,道:“搭臺子么不就是,搭卸一次五塊錢啊,別看給的多,工作危險性非常高,怕高的手腳笨的免談。”
老頭兒跟變臉似的一下就正人君子了,張楊接受不能,還傻呆的抱著門板。
蘇城問他:“恐高么?爬樹利索么?”
張楊愣了半晌,木訥的搖頭又點頭。
“那就成了!”蘇城馬上道:“陳叔,他今天就上班了啊,我去跟會計知會一聲。”說完把張楊從門上撕下來拖著就要走。
“等會兒!”陳叔忙喊住他倆:“著急忙慌的干啥,我說完話了么你就要走。小伙兒,你過來。”
張楊警惕的往前挪了一小步。
“……”陳叔無奈,“怕啥,剛才逗你樂呢,我閨女都有你大了。來來,過來,叫什么名啊?”
張楊還是有點怵,蘇城小聲跟他說沒事,他才走到矮桌前道,“我叫張楊。”
“嗯,挺好記的名字。”陳叔點點頭,沉吟道:“嗯……還有個活計,能讓你多賺一塊錢,干不干?”
能多賺一塊錢?!張楊立刻使勁揚起腦袋,還沒等點下去又顧慮起來,想了想,問道:“什么活計?”
“是這么回事。”陳叔道,“咱們這兒每天中午給你供飯,你卸完臺子就到門口內小屋里,跟值班的小老頭一起吃,幫忙看著別放進來外人,順便認識認識咱劇團里你那些大哥大姐們。你去一次,我就讓值班老頭給你一塊錢,咋樣?”
張楊一愣,心說居然還有這么好的事呢?
蘇城一愣,心說劇團啥時候開始管飯了?
陳叔腆著大肚腩仰在木椅上,“老頭眼神不好了,你就算是幫他工作吧,也能陪他說說話,要不那么大歲數,無兒無女,怪可憐的。”
張楊一聽也覺得是,自己去能陪那人嘮嗑,不費事又有錢掙,于是道:“行。”
陳叔這才滿意的點頭,笑著揮揮手背,“那就沒事兒了,走吧。”
蘇城道:“我去跟會計說了。”
“去吧。一塊錢的活兒可不在他那兒結啊,記住了。”
“知道了,陳叔我們走了。”
張楊學著蘇城的樣子跟陳叔道別,回手輕輕掩上屋門。
屋里清靜下來,陳叔重新叼起茶壺嘴,瞇著眼睛回想那個名叫張楊的小孩兒,又望向墻上錢慧麗演《紅樓夢》的小生扮相海報,嘖嘖道:“多好的苗子啊。唉,學得晚點兒也不怕,就怕不學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