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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久旱逢甘霖

    立冬將至,北方的嚴(yán)寒開始顯露出鋒利的刀刃。
    土坯房在寒風(fēng)里顫顫巍巍,在里頭呆著跟在屋外一樣凍得慌。張楊跟韓耀沒有煤炭票,幸好有南郊大地秋收之后成片散落的干枯玉米桿,韓耀騎著木板搭的倒騎驢來回運(yùn)了好幾趟,堆在院墻一側(cè)高聳的像小山,以此燒炕和灶臺也足夠了。
    立冬過后的第三天,張楊從郵局取回來自家中的回信,連帶他以前穿的冬衣,幾雙厚底布棉鞋,還有一個大驚喜――一百二十市斤的全國糧票。
    張楊翻出糧票的時候簡直樂瘋了,甚至還懷疑是不是郵局發(fā)錯了的東西,或是有人遺落在里面忘了拿走。直到他看過張母的回信才確定,這就是家里給他的糧票。
    老張家年初承包十畝農(nóng)田,因為是自己的土地了,所以老爹老媽都一門心思的伺候地里頭的莊稼,果然付出是有回報的,秋收之后除開上繳的分量和賣出去的部分,家里余下的居然還足夠吃到第二年夏天!張母在信中說,家家種的糧食都不一樣,想吃什么都能在屯里跟周圍的人家交換,豬和雞鴨都上膘了,肉菜齊全,什么都不缺,所以票子就不大用得到了,張父趕驢車到大鎮(zhèn)上,把地方糧票都兌換成全國糧票,還有繳糧食給發(fā)的獎勵――三張肉票和一張五包的煙票――都給張楊寄了過來。
    張楊展開那卷皺巴巴的糧票,里頭有2.5市斤,0.5市斤,都是這些年爹媽舍不得吃攢下來的,說是平時苛待些也無所謂,攢足票子就覺得踏實,能以備不時之需,萬一再像剛搬屯子那會兒,自己也能有法子解救自己。就是離家到省城那會兒,張楊也只帶了十市斤,還囑咐爸媽,要是用完了就寫信問家里要,不寫就是夠用。因為他知道,每人每個月就二斤半的糧票,要是自己就這么伸手拿了,父母在家肯定不夠吃,要是用攢的票還好,就怕二老舍不得,寧可餓著肚子等下個月的糧票,也不愿意動柜里存的那些。
    而現(xiàn)在,他看著手里這老些大票子,心里從來沒有這么敞亮過,也終于不再擔(dān)心家里缺吃少穿了,因為他家真正開始富裕了!難怪要改土地承包,這樣真是比生產(chǎn)隊好上太多太多!
    信中還提到,本來是想做床厚棉被過冬蓋,但張母的大哥,也就是張楊大舅前些天終于相了個對象,月底就在一起過日子了,張母就拿布面和棉花給他們做了兩身冬衣一床喜被,剩下邊角料只夠納幾雙棉鞋的。她讓張楊也別怨,不然舅舅家破門落戶的,要啥啥沒有,親妹妹不幫襯一把也實在說不過去。
    說到張楊大舅這么個人,真都說不清是可恨還是可憐。
    原本年輕時是非常不錯的小伙子,張楊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記憶中的大舅總是梳锃亮的小偏分,身上的衣服一絲褶子都沒有,布鞋也不像別家普通男的那樣沾滿泥土。當(dāng)時十里八鄉(xiāng)的小姑娘都奔著能跟他相對象,誰不喜歡精神的小伙子呢?但大舅當(dāng)時是在太隔路,不管多好的姑娘,在他眼里都能挑出錯來,這個相不中,那個相不中,到了(liao)愣是沒結(jié)上婚。
    農(nóng)村跟城里不一樣,男的歲數(shù)越大越?jīng)]人要,等跟他年齡相仿的那茬閨女都各自成家,他也二十五六了,再長起來的小姑娘,哪個還能要老男人呢。就這么地,張楊大舅一直單過到現(xiàn)在,眼看自己姐妹弟兄的孩子都十七八了,他卻孤苦伶仃,著實可憐。
    如今好不容易終于有人給介紹對象,那女的還是個精神不太好的,沒事兒總用燒黑的柳條把眉毛描得跟鬼一樣,然后就覺得自己美若天仙了,并且做飯家務(wù)都不會,只知道吃飯和時不時發(fā)瘋。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大舅這樣老又窮,能說到個媳婦就好不錯了,哪里還能挑人家呢,再不濟(jì)也是個伴兒啊。
    張母說,這也都怨他自己,誰也沒攔著相對象,他眼睛恨不得長在腦瓜頂,自作自受。張母的話雖然難聽,但也真是替自家大哥著急,心里頭也憐憫著,不然哪能不管個人家的條件,只要有事就肯定去幫一把呢。
    張楊也為他大舅嘆氣,小時候,就數(shù)這男人和老姨一家對他最好。如果要說大舅為啥遲遲沒能成家,他不覺得是大舅不對,他相信這就是上天安排的,有時候老天動一動念頭,我們就不自覺照著去做,就為了讓注定好的緣分走到該走的那一步。不管是通過說媒娶回來的妻子也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知相愛的也好,都是上輩子沒到頭的緣分,說好不離不棄,那這一世,不管對方貧賤富貴,模樣好賴,都是只能等這個人出現(xiàn)了。
    張母還在信中囑咐說,幾雙鞋做的都不一樣大,讓他撿合腳的穿,其余都送給身邊知心可靠的朋友,連同煙草票也是,買回來給大家勻一勻分了。人家?guī)鸵r你,你也要記得人家的情,一雙鞋雖然不是厚禮,但好歹是份心意。
    張楊自己換上一雙,剛好正合適,底子納的厚實,棉花也均勻,腳底板馬上就不冷了。他又拿出一雙給蘇城,一雙給莊哥,一雙給值班室老大爺,本來陳曉云對他很照顧,奈何沒有女款式的,只得作罷。最后,他留下最大的兩雙,給韓耀。
    也不知道是不是朝夕相處的緣故,在張楊心里,省城這么多認(rèn)識的人都是朋友,唯獨(dú)韓耀亦親亦友。
    韓耀像親大哥一樣護(hù)著他關(guān)心他;但又不止像家人,因為有些跟家里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跟韓耀說,也愿意跟韓耀說,而韓耀也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給他,彼此總能得到適當(dāng)?shù)幕貞?yīng)和想法。張楊覺得他也是把自己當(dāng)家人看待并信任的,不然就說頂棚那么多錢,換誰也不敢隨便就告訴別人啊。
    雖然韓耀只是一名卸車皮的苦勞力,但卻讓他覺得比啥都可靠,剛來省城時,因為遇見他,自己才順利落了腳,后來這些日子,他過得再苦也一直提帶張楊,得了好處也不吝嗇與他分享,時刻想著家里還有個半大孩子。
    張楊想到這些,心窩里既熱乎又有些慚愧,自己從來也沒幫上他什么忙。張母說的對,人幫襯你,你也要記得人家的情,張楊是最惦記這份人情的,所以現(xiàn)在有了點兒東西,也不自覺偏向韓耀。
    ――只是他卻想不到,他與之韓耀,也像孤島上唯一一盞燈。兩個無所憑借的人湊在一起,終究是互相依靠,韓耀想起張楊,心中又何嘗不是溫暖的呢。
    把信紙壓在炕席底下,張楊握著一摞糧票開始興奮的坐不住凳子。自己手里攥的是糧食啊!下午韓耀放工回家,一推開門就見張楊張牙舞爪沖過來,“大哥!看!”
    “嘶,干嘛啊你。”韓耀累了一天,中午還沒吃飽,讓他在眼前一晃就頭暈眼花的,一把揪住張楊手腕扯到旁邊,“別鬧了啊,我進(jìn)屋趴一會兒咱再燒炕,中不?”
    “不是啊哥!你看看!”張楊把手里黃黃綠綠一大把湊到韓耀鼻尖底下。
    韓耀往后退兩步,對準(zhǔn)焦距看清楚那沓票子瞬間虎軀一震:“臥槽……這是……”
    “糧票!我家給我寄過來的!一百多斤啊這是!”張楊高呼,“咱們能去買東西了!”
    韓耀看著糧票就像看見了一鍋熱騰騰的飯菜,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連自己灰頭土臉的都顧不得了,從頂棚鐵盒里掏出一百塊錢,出巷口把張楊拎到倒騎驢上,直奔糧油店。
    大街上,一輛破木板倒騎驢一路狂奔,后頭揚(yáng)起陣陣塵煙,惹得道邊貓嚎狗跳,路人紛紛側(cè)目,不忍直視。
    張楊岔著腿坐在板子上,扒著韓耀的耳朵道:“哥,還有煙票,你抽煙么?”
    “啥?!”倒騎驢嘎吱一聲漂移過拐彎處,貼著馬路牙子急停,韓耀兩眼放光:“咋不早說!”
    張楊抽出那張印有“交售農(nóng)副產(chǎn)品購貨證(實為票)紙煙伍包”字樣的煙票,“我不抽煙,你抽就都給你了。”
    韓耀接過來,一臉痛并快樂著的表情,“誒呦臥槽……多長時間沒抽煙了……”
    張楊:“……”
    這倆人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在糧油店里跟打劫似的,進(jìn)門就直奔著糧食去,要不是倆人拿出票證來,承重的小伙子都要抄家伙喊人了。被攆出去排隊的韓耀買了五十斤麩子面,三十斤大米,端盆往布袋子里收的熱火朝天,錢是他付的,雖然高興的都找不著北了,但這點兒韓耀不能忘,家里給拿來的糧票,人孩子還處處想著他,自己更不能白吃白拿,再者張楊掙錢本來就不多,這個錢,怎么都得是他掏才對勁兒。
    張楊拿五斤糧票跟別人換了油票、肥皂票等等,到副食雜貨供應(yīng)部買回一堆東西,十捆掛面條,五包飛馬煙,香皂,手巾,總之過家必須要用的東西都買齊全了。肉票他沒舍得用,跟剩余幾十斤糧票一起塞在襯衣內(nèi)兜里。
    兩個小時之后,原本空蕩蕩的倒騎驢變得糧油滿載,張楊被擠得只能側(cè)坐在邊緣上。回到家里,倆人把東西一樣樣收拾進(jìn)來,也懶得規(guī)整了,就扒開掛面捆子要煮面條吃。
    韓耀到院墻邊上抱秸稈回來燒火,不料翻出一條小孩兒手臂寬的黑蛇,腦袋圓圓的,盤縮在柴火垛的空心里,像是要找地方睡冬了。
    這種蛇大地里算是比較常見,有些人家還抓回來吃,但這么粗的大蛇,韓耀還是頭回看見。
    對于餓飯的人而言,這老大一塊肉,放過就太可惜了,而且留著它在院里過冬,萬一爬屋里咬人咋辦?于是正義的韓耀發(fā)誓要將一切危險與邪惡鏟除在萌芽中,當(dāng)即伸手掐住蛇七寸使勁一甩,把正義的張楊喊出來,倆人操刀上去直接就剁了腦袋放血。
    蛇肉正經(jīng)好吃的很,扒皮清理干凈之后,切段下鍋翻炒,放些鹽和辣椒面,頓時香氣四溢。張楊用面粉勾了濃濃的芡,正好給過水面條當(dāng)鹵汁,韓耀連矮桌也懶得放,倆人蹲在灶臺邊兒稀里呼嚕吃了四大海碗,還給桃酥拌了一碗碾碎的面糊。
    桃酥酥太后大口小口吃完御膳,側(cè)臥在炕上舔毛,時不時朝韓耀溫順的喵一聲,表示今兒這晚膳是極好的,哀家甚是滿意。
    這么長時間了,終于吃上一頓像樣飯,不用因為貴而舍不得花錢,不用因為分量少而吃不飽。久違的滿足感過后是舒心安穩(wěn)的困倦,韓耀燒熱火墻和炕,張楊洗刷碗筷,收拾今天買回來的東西,之后便早早捂被睡覺。
    沒等來張母的棉被,韓耀還跟張楊睡一起。張楊用肥皂洗過的手臂和臉頰帶著一股清香味,韓耀聞著就舒服的要睡著了,歪著頭嗓子里咕嚕咕嚕,眼看就要打呼嚕。
    張楊也的睜不開眼,但就覺得好像忘了啥事,心里忽忽悠悠的,他茫然掃視窗外的櫻桃樹杈,掃過頂棚報紙上的黑色大字標(biāo)題,什么一枚中子彈啊……壯鄉(xiāng)處處是春天啊……老父親的布鞋啊……
    布鞋……
    張楊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他推了推韓耀,“哥,我媽給咱做棉鞋了,在柜里,你明天自己拿出來換上。”
    韓耀翻身朝墻:“呼……嘶……呼……”
    張楊又推了他兩下,沒反應(yīng),只好探身到柜里抽出一雙,放在炕沿下邊。剛要躺回去,想了想,又拿出兩雙放在身旁炕上。
    明天上工給蘇城莊哥和老大爺捎帶過去,可不能忘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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