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覺得霍寒景瘋了。
就連霍渠譯都這樣認為。
時念卿的尸體,從南菁海打撈出的第五天,霍寒景壓根兒就沒有下葬的意思。
霍渠譯帶著劉憲,抵達衛(wèi)城之時,徐則、陸宸、楚易,以及寧陽都守在門口。
“霍叔叔。”看見霍渠譯從軍用直升飛機,急步下來,陸宸率先迎過去。
霍渠譯的表情不怎么好,臉色很黑暗很冷沉。
“寒景呢?!”
“屋內(nèi)。”陸宸回復(fù)。
霍渠譯銳利的目光,第一時間,自然是落在寧陽拎在手里的醫(yī)藥箱上:“怎么,生病了?!嚴不嚴重?!吃藥了嗎?!”
向來少言寡語的霍渠譯,一句話,竟然問出好幾個問題。
寧陽卻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回答。
雖然快入秋了,但是衛(wèi)城依舊悶熱難耐。
縱使霍寒景吩咐陸宸,定制了冰棺,儲存時念卿的尸體,然而,終究沒有進行消毒處理,加之二十四小時都呆在密不透風(fēng)的空間里,不生病才奇怪。
寧陽來不及回復(fù),霍寒景嘶啞的咳嗽聲,便從屋內(nèi),急切傳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
霍渠譯瞬間來了火氣:“你們幾個,是怎樣照顧總統(tǒng)的?!如果總統(tǒng)生病,傷了身體,你們都難辭其咎。”
聽那咳聲,痰音很重,而且喉嚨很喑啞。
應(yīng)該咳嗽的時間,不短了。
“……”
“……”
面對責(zé)備,陸宸幾人都不敢吱聲。畢竟,霍渠譯說的是事實。霍寒景生病,他們作為他的將軍重臣、秘書長、警衛(wèi)長,難辭其咎。
可是……
他們也愛莫能助。
這些天,霍寒景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除了喝些水,幾乎半粒米都未進。
霍渠譯讓陸宸去開門。
陸宸卻僵在那里,動都不敢動。
霍渠譯覷見他的反應(yīng),眼底的火苗,一下竄了起來。
陸宸皺著眉頭,支支吾吾想要解釋:“景……景爺說,任何人,都不能進去,霍叔叔,應(yīng)該是最了解他性子的,他的命令,就是圣旨……”
陸宸還在解釋,霍渠譯一腳重重踹開門的時候,霍寒景正把自己反鎖在小木屋內(nèi),親自繪畫了婚紗圖,然后現(xiàn)學(xué)現(xiàn)縫地趕制婚紗。
忙活了三天,婚紗已經(jīng)初見雛形。
聽見動靜,霍寒景只是抬起眼眸,淡淡看了眼佇立在門口的人,最后又專注開始縫制面前的婚紗。
“出去。”霍寒景低低吐出兩個字,不帶任何情緒。
霍渠譯看見霍寒景模樣的時候,心里又火又怒。
“堂堂一國總統(tǒng),卻做起女人們的手工玩意,霍寒景,你真是愈發(fā)有出息了。”霍渠譯笑道。
霍寒景卻并不理會霍渠譯的嘲諷,只是認真又細致,用針將二十分大小的上等碎鉆,一顆一顆縫制在婚紗的胃部。
時念卿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他曾帶她去帝城的遠郊,報國寺里,許愿。
這是S帝國的風(fēng)俗傳統(tǒng)。
但凡S帝國的國民,成年之前,都要去那座寺廟祈愿。
從報國寺回帝城的途中,經(jīng)過一家私人訂制的婚紗館,時念卿坐在車里,盯著櫥柜的一件婚紗,雙眸,熠熠生輝。
時念卿入獄后的第三年,霍寒景再次去過報國寺,翻看了時念卿十八歲許下的心愿:20歲結(jié)婚,22歲生第一個寶寶,24歲生第二個寶寶,如果可以,26歲生三寶……
報國寺名噪全國,不是沒有緣由的。
因為,但凡來這里許愿的人,很多很多都能心想事成。
霍寒景仍然記得那天她寫心愿時,生怕他偷看,一個人抱著心愿簿,跑了好遠,然后趴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神情認真又嚴肅的,小心翼翼地寫著。
那時,正值午后兩點。
春季溫暖的明媚陽光,穿過樹梢縫隙,一束一束落下,斑駁的光影,照在她的身上,映得她臉頰,緋色一片。
從報國寺出來,他曾問她:“你許的什么見不得人、難以啟齒的心愿,臉紅成那樣。”
她當(dāng)時杏眼瞪得又圓又大,生氣地沖著他吼:“我哪有臉紅?!你許的心愿,才見不得人,才難以啟齒!!”
她懟完,臉又紅了。
霍寒景是憑著記憶,縫制的那件櫥柜里的婚紗。時間久遠,他有些記不清了,只能繪出大概樣子。
不過,那件婚紗,長長的裙擺,霍寒景卻記憶猶新。
因為時念卿當(dāng)時忍不住感嘆:“那婚紗的裙擺,好漂亮,好閃,上面鑲嵌的,是水鉆,還是鉆石?!”
霍寒景當(dāng)時還想罵她笨。這種小作坊的婚紗店,有那么錢,在婚紗上鑲鉆石么?!
不過,他親自替她縫制的婚紗,卻真正鑲嵌的是鉆石。
腹部,以及腰身,用鉆520顆;氣勢恢宏,足足八米長的裙擺,用鉆3942顆。
那3942顆鉆石,是3倍1314顆。寓意:三生三世。
“足足十六天,沒有召開早會,雖然朝堂被我壓下去,暫時不會出亂子,可是,再這樣下去,不止皇室貴族,就連全國的國民,都要人心惶惶了。”
“霍寒景,立刻收拾,跟著我回總統(tǒng)府。”
霍渠譯盡量平息著胸腔內(nèi)翻滾的火氣,好言好語道。
然,霍寒景卻垂著眼眸,認真鑲嵌著鉆石,仿若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霍渠譯瞬間氣到不行,加重語氣道:“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在說什么?!”
霍寒景仍然不予理會。
霍渠譯所有的耐性,消耗到盡頭。
怒氣攻心,他猛然上前,血紅著眼眸,將放置在桌面,密密麻麻裝著鉆石,以及,白色小雛菊的蕾絲花瓣的盒子,一把大力掀翻在地。
“咚~”的一聲巨響。
陸宸幾人,站在門口,看著滿滿一盒子的鉆石和花瓣,先是被高高拋起,最后密密麻麻,簌簌滾落。
鉆石,砸在地上的聲音,細細密密,很輕微。
可是陸宸幾人,卻是嚇得嘴巴都瞪大了。
霍寒景僵硬地坐在那里,滿目死寂地盯著那些四處滾落逃竄的鉆石,一動不動。
“霍寒景,你這是拿整個霍家全族的榮辱興衰,開玩笑嗎?!你知道你這樣放縱任性的后果是什么嗎?!”
“因為一個女人,你要死要活的,配當(dāng)霍家嫡嗣嗎?!”
“你不要忘記,霍家的男人,不配有情緒。”
“但凡因為自己的情緒,損害霍家權(quán)勢的人,都是罪人。”
“你……”
霍渠譯,怒不可遏地咆哮。
然,他憤怒的情緒,還未發(fā)泄完畢,霍寒景“噌~”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雙目血紅地瞪著霍渠譯,歇斯底里地吼:“夠了!!!!不要跟我談霍族的榮辱興衰,更不要跟我談霍家的權(quán)勢利益,我受夠了家族捆綁,再也不想替整個家族活著。我妥協(xié)過一次,不想再妥協(xié)第二次。父親,你是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有繼承你總統(tǒng)之位的意向。五年前,我就應(yīng)該看著霍家沒落,我不應(yīng)該為了霍家榮耀,去爭,去搶,去廝殺。我就應(yīng)該讓宮家,奪了霍家的政權(quán),這樣……就不會有今天的下場。”
五年前,如果霍家真的出事,大不了被貶至平民。
那樣多好。
他和時念卿,就可以過過自己的小日子。
白日里上班,晚上下班后,去超市買來新鮮的食材,像所有普通的小夫妻,炒菜做飯;他們會生兩個,或者更多的孩子,陪著孩子長大,周末的假期,他們一家人去郊區(qū)度度假,或是去公園曬曬太陽。
他們也會吵架。
因為瑣碎的小事。
時念卿會被氣哭,他氣過了,會低聲下氣去哄她。
他們的孩子長大了,他們與那些父母一樣,操辦孩子的婚事。如果孩子遲遲沒有心上人,他們也會開始著急,讓他們?nèi)ハ嘤H……
他們無論去哪里,無論做什么,都不用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再也不必擔(dān)心被人指指點點。
明明,那么簡單的生活,對于霍寒景來說,怎么就那么難?!
如果他不姓霍。
如果他不是生在霍氏皇族。
如果他只是簡簡單單的平民。
他不會,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好。
不會連自己有個兒子,都不知道。
如果他是平民,那么時念卿就不會死掉。
今年他28歲了。
就像宋雯和柳慶書說的那樣,他們鄰居的兒子,28歲,老婆都生二胎了。
可,他呢?!
當(dāng)年,他就應(yīng)該什么都不顧,當(dāng)年,他就不應(yīng)該送時念卿去美國監(jiān)獄,當(dāng)年,他就應(yīng)該帶著時念卿,遠走高飛,隱姓埋名……
如果那時,他那樣做了,時念卿此刻還好端端地活著。
霍渠譯被霍寒景的那番話,刺激得太陽穴都突突地疼。他血紅著雙目,盯著面前的兒子,有些不敢置信他的兒子會說出這番言辭來。好半晌,霍渠譯聲線都在發(fā)抖:“意思,讓你當(dāng)霍家總統(tǒng),還委屈了你?!”
“是!”霍寒景幾乎想都沒想,便大聲回答。
霍渠譯一巴掌就落在霍寒景的臉上。
霍渠譯在職二十八年,見過很多驚心動魄的畫面,面對暗殺者的槍口,他都不曾皺一下眉,然,此刻,他卻被自己的兒子,氣得全身都無法自控地哆嗦。
是那種,控都控不住地抖。
“你就這樣出息。”霍渠譯指著霍寒景,“霍寒景,我告訴你,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既然選擇了,那么,咬著牙,也要給我走完。”
吼完,霍渠譯命令劉憲,領(lǐng)來霍家警衛(wèi),將時念卿的尸體強行帶走。
霍寒景瘋了。
血紅著雙目,不準(zhǔn)那些人動冰棺一下。
陸宸幾人想要阻攔。
霍渠譯卻沖著他們吼:“霍寒景神志不清,你們也跟著神志不清嗎?!真要看著S帝國垮臺么?!”
霍寒景好多天都沒吃東西,加之感冒發(fā)熱,走幾步路都天旋地轉(zhuǎn)的,剛掐住一名警衛(wèi)的脖頸,來不及下狠手,便被一名警衛(wèi)砍住脖頸,昏死過去。
**
霍寒景,很久沒有做夢了。
他做夢,夢到學(xué)生時期的場景。
時念卿背著粉紅色的書包,穿著短裙制服,坐在寬闊的學(xué)校操場上,一邊啃著冰激凌,一邊托著下巴,等著他放學(xué)的場景。看見他走來,她即刻情緒激動地朝著他招手。她調(diào)皮的時候,并不是喊他景爺,而是喊:“大景景,大景景……”
他又夢見,時念卿十五歲的那年。
他們的戀情剛剛曝光。
周末,他們在游樂場,哪怕進行全副武裝,仍然被眼尖的國民,認了出來。
那些人,將他倆圍堵,拿著手機不停拍照。
時念卿又驚又怕。
在他去牽她手的時候,她條件反射就縮了回去:“不要碰我,這么多人看著,被學(xué)校老師知道的話,又要說我了……”
**
時念卿的葬禮上,霍寒景大鬧不止,抱著棺槨不放,死活不讓其入葬。
好大一撥人,集體都按不住他。
最后,還是顧南笙猙獰著面孔對著他吼:“霍寒景,鬧鬧就夠了。不要讓小卿活著的時候痛苦,現(xiàn)在連死了,也走得不安生。”
霍寒景從小身體都極好。
可是時念卿的葬禮后,他鐵打的身體,居然發(fā)起高燒來。
桐姨端著藥,苦口婆心地勸道:“少爺,把藥吃了吧,不吃藥,身體拖垮了,怎么辦?!”
霍寒景卻罔若未聞,面無表情靠在床頭,不停翻看著楚易昨日才整理好的相冊。
里面,收集了時念卿所有的照片。
霍寒景看她照片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美國一別之后,他竟然再也沒有好好看過她的樣子。
楚易趕來總統(tǒng)府的時候,是凌晨三點。
霍寒景還未睡,正盯著時念卿最近的一張照片,發(fā)呆。
“景爺!”楚易看著霍寒景嘴唇都干得起皮,甚至都裂開了,他皺起眉頭,擔(dān)心地說道,“剛上樓的時候,桐姨還在大廳里,幫你泡牛奶。桐姨說,你一整天連水都沒喝。”
“沒事的話,就滾。”霍寒景的語氣,雖然透著無力感,但,極冷。
楚易噎了下,趕忙說道:“郁商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