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李克早出晚歸。良緣跟張憲薇說,趙氏常常過了三更還不歇息,屋里的燈能點上大半夜。
“外面兩道門都換上了她的娘家人,就是專為給克大少爺?shù)乳T的。”自從換了稱呼,良緣一口一個‘克大少爺’,叫得又響又脆。
“知道是為什么嗎?”張憲薇合上賬本,問道,
良緣早就打聽過了,立刻就說:“聽說是……曹家的糧店掌柜讓他把這次的出息送到曹家二奶奶的店里去,給的錢也比往常少三成。”
“三成?”張憲薇驚訝了。
燕城的幾個大地主,幾乎都會把家里田莊上的出息送到跟官府人家沾邊的糧店去。收的錢也會比賣出去便宜個一、兩成。這本來就是給官家的人送錢的,可收來的糧食到底賣多少錢,這么多年下來各家也有個底。
往常不是沒有這種特地半買半送的,可是都是有求于人的時候,或者家里有人有事犯到官府的手里,或為求財,或為求官,總之是有所求的。可最近李家才借著李單的勢小出了一回風頭,他們家也不是好惹事生非的人家,家里也沒有敗家子……
“這個曹二奶奶是個什么來路?”張憲薇問良緣。可這回良緣也不知道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只聽說過這個曹二奶奶是從南邊嫁過來的,到底是個什么來路……也沒人知道。”
良緣見她眉頭不展,就勸道:“太太何苦為一個外人操心?”
張憲薇搖頭,“要是這一回,這曹家的二奶奶吃了甜頭,日后李家再賣東西,是不是人人都能過來壓個價?不然平白賣了這曹二奶奶一個面子,以后又怎么能落別人的面子?”
“或許只是這曹家二奶奶年輕,不懂事呢?”良緣說。
“她可以不懂事,可這個虧要真吃下肚子了,就只是一個悶虧。”張憲薇說,“以后咱們還不能跟人提,在外面還要千方百計替曹家圓面子……”
一時屋里安靜下來了,良緣站在桌前,她陷入沉思。窗外秋蟬聒噪不停。
“晚上讓人燉一鍋羊肉湯,讓他們記著多放點羊蹄筋。”張憲薇交待良緣,“冬爪盛的時候另外盛出來。”
良緣答應著去了。
晚上,李顯從外面回來,進門問旁邊的下人,“今天家里有什么事沒有?”
那個下人是良緣的丈夫,躬著腰跟著李顯后頭進來,笑瞇瞇的道:“今天沒什么事,就是下午的時候朱姨娘屋里的丫頭甜歌出去買西瓜,門上就叫了兩個人陪她出去。”
“西瓜?”李顯皺眉,“怎么不讓廚房的人去,還讓姨娘自己的丫頭出去?”
這人趕緊站住,肅手小聲道:“這些天朱姨娘屋里的甜歌常出去,都說是替姨娘買吃的……說是太太也知道。”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李顯的臉色,又添了一句:“太太下午讓人去買了羊肉。”
一聽羊肉,李顯的腳就有點走不動了。直接就往正院去,那人跟到二門就站住了腳,恭恭敬敬的看著李顯往正院去的背影。
剛到正院門前,就能聞到里面的羊肉湯味。李顯臉上帶著笑,進去看到了良緣就問:“太太呢?”
良緣替他掀了簾子,跟在他后面進來。張憲薇剛好從屋里迎出來,“老爺回來了。”
李顯笑著問:“怎么今天想起來吃羊肉了呢?”一邊說一邊往里屋走。張憲薇跟著進來,良緣去拿替換的衣服,兩人侍候著李顯換了外衣和鞋后,良緣就出去叫下人端晚飯了。
屋里,張憲薇說:“從過了年就沒吃過了,我也有點想了。”
過了年沒幾天澠城就來信了,李顯想起接連去世的李芾和薛氏就不免嘆氣,再看站在面前的張憲薇,臉上就露出一絲柔情來。
他伸手拉她,“過來坐著,你也是累了一天了。”
李顯突然這么溫柔,張憲薇就覺得有異。先是順從的坐到他旁邊,再搭著他的手說:“我在家里怎么會累呢?倒是老爺天天在外面跑,想必辛苦得多。今天燉了羊肉,老爺能多吃一點飯也好。”
“都聽你的。”他拉著她的手站起來,兩人一起到外屋去。良緣已經帶著丫頭把飯桌擺起來了,還說:“大姑娘留在單大少爺那邊吃了。”
“他們一群小孩子玩得越來越好了。”李顯點頭,高興的說。
張憲薇扶他坐下,盛湯盛飯,說:“羊肉還是熱了點,老爺就是喜歡也不能多吃。”
李顯擺手讓良緣下去,接過勺子來也給她盛了一碗湯,“今天我也侍候一回太太。”
兩人坐下吃飯,一時無言,桌上只有筷子、勺子碰到碗盤的聲音。約兩刻鐘后,桌上的飯菜下了大半,李顯放下筷子,張憲薇叫下人進來收拾,夫妻兩個再換到另一邊坐下喝茶。
這時,李顯說起朱錦兒的丫頭最近常出去買吃的這件事。他不太高興,說:“朱氏最近太不懂規(guī)矩了,你也不必老替她留著臉面,不然讓人知道李家內宅的婦人常常跑出去,像什么話呢?”
張憲薇哦了一聲,一臉懊惱的說:“是我考慮得不周到了。之前錦兒總也吃不下東西,稍吃了一點就開始瀉肚子。我想著必定是廚房那里侍候得不好。所以我就給了錦兒一些銀子,讓她平時想吃點什么就讓人去買回來。最近也沒見她再繼續(xù)吃藥,我還覺得這辦法不錯呢。”
李顯怔了一下,停了一會兒才說:“朱兒侍候的時間是長了點,我知道你平常也總是給她留些面子,不肯在下人面前給她難堪。但是規(guī)矩如此,她……也只是一個妾,就算生了老大,也不能頂著這個功勞把家里的規(guī)矩都敗壞了。”
“都是我的不是,倒讓老爺為這種小事費神。”張憲薇輕笑,“只看在錦兒的兒媳婦都有了的份上,就是老爺也不能太苛待她了。何況錦兒的身體這些年一直不好,能多吃點飯總比吃藥強吧?”
李顯還要再說,她搶道:“就是個貓兒狗兒,養(yǎng)得時候長了還有感情呢。我聽說鄉(xiāng)下的看門狗養(yǎng)到老了,就算看不了門了,主人家的也會好吃好喝的養(yǎng)著它。老爺一向慈悲,往年舍給外人的糧食都夠再蓋一座房子的了。老爺就看在錦兒替咱們養(yǎng)了個兒子,又侍候了大半輩子的份上,她現(xiàn)在想吃個西瓜,難道老爺還能把她叫過來罵一頓不成?”
這下他說不出來了,半天才嘆氣,“你這都說到哪里去了?跟西瓜有什么關系呢?”
張憲薇輕輕推了他兩下,“老爺,門上的人不是說每回都讓人陪著那個丫頭去嗎?也不算失禮。也怪我,早就說要給錦兒再挑個丫頭,這段時間忙忘了。明天我就去叫人來。”
這天晚上就這么歇下了,第二天,她跟良緣說要叫人牙子來的時候,良緣奇怪的說:“前段時間叫來了啊,我們家的跟我說了,那邊的找的是前門牙子的豁嘴婆子。”
要給朱錦兒挑丫頭的人牙子當然不會是張家人,這件事張憲薇知道,她說:“那你說,她那屋里添了人沒?”
“沒有。”良緣搖頭,“屋里還是只有甜歌侍候。”
“這不就對了嗎?”張憲薇笑著攤開雙手,“人牙子來了,她的屋里卻沒添人,不就是沒挑到合心意的嗎?所以讓你再找人來。”
良緣眼珠一轉,明白了,笑著就出去了,當天下午就又領了一個人牙子去朱錦兒的院子,回來后就笑得直不起腰來,“瞧她那張臉,都快趕上戲臺子上討賞的丑兒了!一個勁的對我說‘不用,不用’。”她學著朱錦兒的樣子擰著腰秀秀氣氣的擺手,把張憲薇也逗笑了。
“后來呢?”
“后來她只能再買一個了。”良緣笑道,“挑了個最便宜的,只值五兩銀子的半大丫頭。粗得很,只怕人牙子也沒想到她會挑那個,雖然是姨娘挑人,可是那十幾兩的也帶了幾個,她偏挑站在最后的。”
可見是沒銀子了。張憲薇心里不知是個什么滋味,忽高忽低的。朱錦兒的這筆銀子,一是可能被李克偷偷拿去用了,他就是用朱錦兒的銀子也不會去拿趙氏的銀子。
要么,就是真的像她想的那樣,用來給李克置辦外室了。在外面買個妾,就是良家女子身價也不會超過三十兩,再加了給娘家的聘禮、彩頭,差不多是五十兩左右。剩下的銀子足夠他們在外面賃下一個小院子幾年了,李克一個月去個幾回也容易得很。
“再給她送二十兩去,就說最近家里正要開始裁秋裝,讓她挑幾匹自己喜歡的布料,不用過來問我了。”張憲薇想了想,還是要繼續(xù)給朱錦兒送銀子。
良緣去了,第二天她過來悄悄跟她說,朱錦兒開始當首飾了。
“當首飾?”張憲薇怔了,“昨天不是剛送過去二十兩嗎?這還不夠?她當了什么?當了多少?”
“當?shù)氖且桓辫C子,一副串子,兩根金釵。都是死當,聽說前后當了有一百五十兩的東西了。”良緣也擔心了,加上前一段時間送過去的銀子,那邊的手里都快有三百兩了。
“太太,你說她這是想干什么呢?”
想干什么?不說良緣想不透,張憲薇自己也想不透。兩人想不出來,只好先放下,等等再看。結果初一李克過來給張憲薇送買糧食的銀子,她一點就知道那錢花在哪里了。
她翻看著賬本,問李克:“價錢如何?送到哪一家去了?”
李克肅手站在下面,“收的是曹家的福祿糧鋪,價錢跟上回一樣。”
跟上回一樣……
張憲薇點點頭,沒有繼續(xù)問。她讓人打聽出來的明明是曹家二奶奶出的價要少三成,他交回來的卻是跟去年一樣的價格。這里頭的差價看來是李克自己掏腰包補足了。
他也知道這樣的價格談下來,李家吃的虧太多。這是李顯交給他辦的第一件事,辦得好是應該的,辦不好這臉就丟大了。他沒本事跟曹家二奶奶把價錢談回來,只能答應人家,再自己私下掏腰包。
這下朱錦兒為什么當首飾就能明白了。
張憲薇合上賬本,這樣的假賬本不看也罷。“你回去歇歇吧,這些天總在外面跑,也累壞了吧?讓趙氏給你補一補。”
她說了,李克卻不動。還有事?
張憲薇笑道,“正好,我今天讓他們燉了幾只豬蹄,等你爹回來,你陪他坐一坐。”
“……曹大人明天擺席,想先見見……見見大堂哥。”一句話他說得艱難,那句‘大堂哥’也讓張憲薇愣了一下。
“這樣啊。”她說,“那你明天就領他去吧。”看著李克的難受樣子,她也不好受,擺擺手說:“你先回去歇一歇,晚飯時候我再讓人去叫你。”
李克逃一樣的出去了。
晚上,李顯回來。張憲薇讓人去叫李克,趙氏卻親自過來說‘一回去就睡著了,這些天都是過了三更才回來的’。她就說:“果然是累著了,那你就回去照顧他吧。”
李顯就坐在屋里,等趙氏走了就問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老大也病了?”
家里有朱錦兒這么個天天吃藥的病人,再多幾個也不稀奇。
張憲薇搖頭,先說了今天李克過來送銀子,“老大是累著了。老爺怎么都不多問一問呢?就那么忍心讓老大自己闖嗎?”說著她就去把賬本拿來了。
李顯拿著翻看,一頁頁看的越來越仔細,眉頭也越皺越緊。
她給他盛了粥,坐下來時想起來就說:“對了,曹老爺明天請席,老大說他想見一見單兒。我讓他領著單兒去,你看咱們要不要再隨上一點禮?”
“應該的。”他把賬本放在桌上,一手壓著,“明天你準備好了讓他們帶過去,別太重了,咱們還在守孝。”
吃完了飯,他就說還有幾筆賬不清楚,先去算算,然后拿著那本賬就走了。
良緣在里屋點上燈,過來小聲說:“那邊到底怎么了?”
張憲薇搖搖頭,李克……這也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說到底這個孩子沒有錯。出身不是他能選的,不忘親娘,不嫌親娘低賤,也是一個好孩子。他不敬重她,也不算大錯,畢竟從小不是她養(yǎng)得他,也不是她生下的他。兩個本來沒有關系的人,他又憑什么敬重她呢?
難道只憑那輕飄飄的‘嫡母’二字嗎?
重活一回,她是明白了李顯不會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就敬重她,那李克又怎么應該因為她是他的嫡母就敬重她呢?
這世間‘應該’的事那么多,可誰又真的事事都按照‘應該’去做呢?
今天她看到李克被他的出身給壓得喘不過氣來。曹家二奶奶敢對他壓價,如果還是李顯送去,那曹家還敢這樣做嗎?還敢讓李家把糧食送到曹家新嫁來的二奶奶的糧店去嗎?
他講不下來價,還是因為他的出身不夠,沒人看得起他。
曹家這邊從他手里接了銀子,那邊想起來的卻還是李單。要見的,也還是李單。雖然這里頭也有李單是個童生的緣故,可能下一次下場就會掙個功名回來,但是對李克來說,他一定不會看到這個。
這個孩子的心已經長歪了……一句‘大堂哥’就能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可是日后需要他低頭的事多著呢,以后怎么辦呢?朱錦兒又有多少首飾可以當?
張憲薇的心里既痛快又難過。
這一切都是李顯的錯!他給了李克身份,可這個身份只能關起門來用,出了門就沒有人認了。當年李家只有一個兒子,所以不管好歹,別人給李克面子,就是給李家面子。可現(xiàn)在李單被她留下來了,李克再努力也改不了出身。
再說,李克的天資有限。
直到睡覺時,張憲薇的心里都是李克、李顯、李單、李南,這些李家的男子們操縱著很多人的命運。然后她想到了貞兒,她的女兒,跟她一樣只能依附在李家的男人身上,以后也會依附別的姓氏的男人過完她的一生。
她暗暗咬緊牙關。李克的一生應該由他的父母背負,不管有那樣的父母是幸還是不幸,那都是他應該承擔的。
而貞兒只有她。為了她和貞兒,她也不能輕易放過李克。
……就算要利用他去打擊李顯。
她揪緊了心,輕輕打著寒戰(zhàn)。躺在她旁邊的李顯被驚醒了,連忙伸手摸她的額頭,再給她累累的掖被子,輕輕拍著她的背:“憲薇?薇薇?你是不是病了?”
他把她抱到懷里,額頭貼著她的額頭,“難受嗎?想不想喝水?”
“薇薇?”
李顯下床給她倒水,又擰來手巾替她擦掉冷汗,一夜之間起來看她幾回,早上醒來后也交待良緣記得今天請個大夫回來替她看看。
等他走了,張憲薇才睜開眼睛。良緣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回來看她起來了就把她按下去:“太太別起來了,昨天晚上著涼了?還是最近累著了?大夫一會兒就來了。”
“我沒事。”張憲薇推開她的手,坐到梳妝臺前。妝鏡內映出她的臉,蒼白無色。
“……給單兒準備的禮物準備好了嗎?”她問。
“準備好了。”良緣拿過來給她看。
“給單兒送過去,還有最近新做的衣服也給他送過去。”張憲薇對良緣說,“你去替他收拾。”
良緣去了,她坐在屋里,想像著李克跟在李單身后去曹家的情形。
……李克一定會很不習慣吧?不知道曹大人是請他們兩個一起進去說話,還是只叫李單一個人進去呢?應該是只叫李單進去。他明年就要下場了,曹大人做為前輩,是要提點他兩句的。若是李單能考中,他也可以沾一個提攜后進的好名聲。
李克只能留在外面。
經過今天,燕城的人都會知道李家的李克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