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伯都快六十歲了,這個年紀已經算高壽了。
張憲薇嫁進李家多年,跟李家大伯沒見過幾面。而且從幾年前起,每次見面都是辦喪事。
當時,李顯的爹是在李顯還小的時候就從老家搬出來了。當年他們兄弟幾個,李顯是這一輩里最早出生嫡出男丁。聽說當時李家有小人,說李顯的爹搶先生兒子想占了李家的祖產。
所以,他搬走后很少回老家。不過李顯跟她說過,他爹倒是早就后悔了,只是人言可畏,他也不想讓人說他掂記大哥的東西,不但他不肯回去,也不讓李顯多跟李家大伯走動。
李慕去世時,李家大伯親自趕來,要帶弟弟回老家,在靈前哭得涕淚橫流。從那一次開始,李顯才開始跟大伯親近起來。
結果,李顯的父母相繼去世后,隔了四年李陽去世了,又過了四年,李芾也跟著去了。
接下來,李家還有一場喪事要辦呢。
張憲薇天天帶著李南去看薛氏,她也就是在熬日子了。其他來奔喪的人都忙得很,人人都跑得腳不沾地,倒顯得薛氏身邊最輕閑。
以前,每次到李家大伯這里來,她都要事事跑在第一個。憑著李顯和李芾夫妻的關系,她也不能閑著把事都交給別人去辦,但這樣累得半死后,也沒有人說她什么好話。底下的妯娌怨聲載道,還有那壞良心的說她把勁都用在這些地方了,怪不得兒子都讓別人生了。
聽到這句話時,她氣得幾天起不來床。
這次,她可不干了!
李家大伯死是死了,可臨死前什么都安排好了。李家大房這邊沒有浮財,除了家里的大件,銀子都讓他換成了良田。這些田契早就被薛氏交給李單了。除非來治喪的人能把屋里的床和柜子當著人的面扛走,不然他們什么便宜也別想占。
薛氏把她的嫁妝給了張憲薇?!斑@些都給南兒留著。”她疼愛的摸著李南的小腦袋說。嫁妝里的田契給李南,她也防著李單這個兄弟日后不管李南了,好歹這孩子手里有田就餓不死。
嫁妝里的金銀首飾日后給李單的媳婦,花瓶、玉器、字畫這一類的古董給貞兒當嫁妝。箱子里的布料都給了張憲薇,讓她裁衣服、賞人都隨便。
薛氏手里還拿著二十幾張身契。年老的都放了,雇來的等到喪事辦完都讓他們回家。只留下十幾歲的這些,讓張憲薇帶回去給李南當使喚人。
都安排好了,薛氏也安心了。就在大伯的棺材從李家正門抬出去,鞭炮炸響時,她在屋里咽氣了。走時面帶微笑,一手還拉著張憲薇。
“大伯母??!”張憲薇放聲大哭。
重來一回,所有的事都要再來一遍,所有的死都要再經歷一次。
閻王要人三更死,誰肯留人到五更?
張憲薇這一哭,摧心欲碎。她本來就積了一肚子的心事,平常也只是苦中作樂,一下子胸中的悲痛隨著哭聲泄出,沒一會兒就哭暈過去了。
等她醒來,貞兒一張小臉都是淚痕睡著了,就躺在她的里面。她坐起來給孩子掖被子,結果看到李南睡在貞兒旁邊,小臉上也都是淚。
良緣聽見聲音,輕手輕腳的進來。侍候她穿好衣服,兩人到外頭來說話。她端來煮爛的米粥和小菜,讓張憲薇吃著,她在一邊說著。
“太太你當時暈過去了,屋里一下子都亂了。貞兒和南兒都哭得厲害,誰抱也不走。還是大少爺發了話,讓南兒跟著貞兒就留在你的身邊?!绷季夁@話里的大少爺是指李單,李克雖然在他們家稱大少爺,可是這里可是不認的。
雖說也有庶子論排行的,但是當時李克出生后,李顯雖然給李家大伯這里送了信,人家也回了一份禮,還來吃了滿月酒。但是當李單落地時,李家大伯這里直接就是喊‘大少爺’的。
可見,是沒把李克擺在前頭。
剩下的,李家大伯還是按著時辰下葬了。李顯正在忙著給大伯母辦棺材,喪事還要接著往下辦。
張憲薇病著,正是應該什么也不用理了。
她每天只管看著南兒和貞兒在屋里玩,外面煙熏火燎的,人來人往,她也不放心他們去外面跑。
李單每天都來一次,教南兒和貞兒識字。有時太晚了,張憲薇也不讓他走了,就留在這里睡。正好第二天,直接跟著李顯出去辦事。
他天天熬得兩只眼睛下青黑一片,張憲薇見了,偷偷讓李南去哄哥哥吃東西,哄哥哥陪他午睡,哄哥哥讀書給他聽。
李單拿著本書,懷里抱著弟弟讀給他聽,讀一會兒自己就睡著了。這時李南再悄悄從他懷里爬出來,得意的到張憲薇這里表功。
她都會抱抱他,夸他干得好?!案绺缋哿?,你要讓哥哥多休息。他要是不聽你的,你就自己想辦法讓他休息,讓他多吃東西。”
李南是個機靈鬼,從小受寵,在撒嬌上是一把好手。他見李單沒胃口,想出一個歪招來。等到吃飯時,他一碗飯吃個幾口就不吃了,挾一筷子菜,舔一口就不吃了,都堆到他哥哥的碗里。
李單比他的心思重,在張憲薇這里,他無論如何也放不開。李南不吃的,他也不能剩下,只好都塞到自己的肚子里。雖然味如嚼臘,到底也是吃進去了。
貞兒發現了李南的小招術,跟著有樣學樣。李南塞李單,她就塞張憲薇,要是李顯也在桌上,她也不會忘了分給李顯幾口。
等到李單發現了,抱著弟弟哭了一場。李顯也明白這是女兒的孝心,就算沒有像李單那樣抱著貞兒哭,也是破天荒的抱著貞兒坐了一個晚上,考她都認識了多少字。
發現貞兒認識不少字,能把三字經念下來一大半時,李顯看著貞兒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充滿了自豪和驕傲。
張憲薇只見過他這樣看李克,在李克得到學堂先生夸獎時。
這段時間,李顯也熬得不輕,人瘦成了皮包骨頭,看起來像是老了二十歲。
大伯母還要停靈,四十九天后才能下葬。他們一家只能繼續在這里住下去。
李單私底下對張憲薇哭著說,請大嬸多住幾天,家里沒人,他一個人撐不住,也怕弟弟李南受苦。
一個月后,燕城來了封信,李克的姨娘死了,孩子也憋死在肚子里了,朱錦兒重病。
張憲薇接到信時松了一口氣,她一直擔心當年是趙氏害了這對兒母子,現在看來,當時是她救了她們,至少拖著人又多熬了幾天。
趙氏是個心正的人。
張憲薇放下信細問,來送信的是李家的老人。坐下來后把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
她帶著一家人走了以后,朱錦兒就關了家里的大門,再也不見客了,除了每天買菜的下人外,誰都不許出門。
那個妾過得挺好,朱錦兒著急她肚子里的孩子,張憲薇留給她的錢寧可省下自己的,也要補到那個妾身上去。最后這一個半月里,那個妾胖了兩圈不止,肚子看著也越來越大。
到了該生的時候,朱錦兒請來了燕城一半的產婆,許下重金,只要生下的是孫子,就給她們雙倍的禮金。
但是那個妾難產了,孩子一直生不下來。朱錦兒在院子里向著李家大伯這邊磕頭,求李顯保佑孫子平安落地。又向西山的觀音廟磕頭,求菩薩保佑。
妾生了兩天一夜,她在院子里跪了兩天一夜,一口水都沒喝過,磕了無數的頭。
孩子太大了,生不下來,憋死在娘肚子里了。朱錦兒一聽,立刻就暈過去了,當天晚上就發高燒說胡話。
當家做主的都不在,下人們沒頭蒼蠅一樣。還是一個李家的老人請來了大夫,給朱錦兒用了藥,然后再讓人送信到澠城來,問下面該怎么辦?
張憲薇拿著這封信,先給趙氏看。
趙氏不識字,拿著信來回顛倒看了幾遍,再聽那個下人說,沒等人說完她就哭了。
張憲薇勸她:“別哭了,孩子以后會有的。那個妾……多給她家一些錢吧。”
晚上,李顯回來后,她把信給他看,他又把下人叫過來問。然后他把李克叫來了,把信給他。
李克接過信上下匆匆一掃,那個下人這回不用主人再問,自己就把事情又說了一遍。李克擰著眉,“爹,要不我回去一趟?”
李顯搖頭,“一個妾罷了,如何當得你親自回去?給他們五兩銀子,發送了就行了。再給那家人五兩。”
“是。”李克捏著信,“現在天氣熱,還是讓他們快些辦吧?!?br/>
李顯點頭。李克就交待那個下人,回去就把那個小妾葬了,五兩銀子包括發喪、買棺材紙錢、置辦壽衣等?!斑@些也足夠了,只怕還花不完。你們也盡點兒心?!彼纸淮?,給小妾家人的五兩別給現銀,買成豬肉、面、米、布送過去,“這些大概連一兩也花不了,剩下的給他們家買幾頭豬崽,買頭牛什么的?!?br/>
一樣樣都交待好了,他這邊細細的說,那個下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張憲薇在一邊聽著,心里搖頭。
李克一個最大的毛病是怕別人騙他,特別是下人。他吩咐下人做事,一直是交待的格外的細致,生怕下人哄了他的銀子去。
這不是什么壞事,可是他這樣交待,豈不是明擺著不信人家嗎?
下人也是要臉的。
等那下人走了,李克也回屋休息了。
張憲薇看李顯閉著眼睛像在養神,眉頭緊皺。她勸了一句:“孩子以后會有的,先歇了吧,明天還要早起。”
李顯一怔,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么,回過神來長嘆一聲。脫了衣服躺下來后,突然提起了李南。
“我看那個孩子是個有出息的?!彼f。
他改主意了?張憲薇愣了一下,“老爺是說……”
李顯翻過來,拍拍她的手說:“你和我都已經到這個年紀了,只怕是不會再有孩子了。大伯活到了五十六,大伯母緊跟著就走了。等到我們的日子到了的時候,若是只留下貞兒一個,我不大放心。”
張憲薇想說‘還有老大呢’,可這嘴張了幾張,都沒說出口。她跟李克的關系可不算親密,等她和李顯都沒了,想讓他照顧貞兒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才看中了李單和李南這兩兄弟,只要在這時把恩情種下了,日后貞兒也有靠山。
何況,當年她跟李南只有一半的母子緣,今生能補上是老天保佑。
她沒說話,李顯不知道在想什么,接著往下說:“我想,等回去后就把南兒記入咱們家的家譜上,寄在你的名下。”
“老爺,”張憲薇截住他的話,“老爺,這件事還是等等再看吧。”
李顯嘆氣:“世事難料啊……早點兒安排好了,我也能放心?!?br/>
“咱們家還有老大呢?!睆垜椶闭f,“他都娶妻了,能夠頂起門戶了。這時再把南兒接過來,嫡庶一亂了套,咱們一家都不得安寧?!笔幽觊L,嫡子年幼,多少家亂都因此而起?
就算李南是個過繼來的嫡子,那也是嫡子,比李克更能在李家族人前站穩。
“這沒什么。老大……雖然有些小心,但是那個孩子知道進退分寸?!崩铒@說,“我想著,可以先讓老大一家搬出去住,這樣家里就亂不起來了?!?br/>
張憲薇一聽就明白了,原來是為了這個。
“老爺,這話我可不能答應。”張憲薇柔聲道,“老大一向孝順,這么著該讓孩子心涼了?!?br/>
她搭著李顯的胳膊輕輕撫摸,一邊說:“自從生了貞兒,我的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事也管不起來了,這幾年多虧了老大家的在,她還能幫我一把。”
“這……”李顯遲疑了。
張憲薇又加了把勁,“這事也不用急在一時。大伯家的事還亂著呢,等咱們回了燕城再細細思量,總能找到一個穩妥的辦法?!彼呛禽p笑,“其實我倒覺得咱們家老大是個當家人的性子,心細才不容易出錯。貞兒在他跟前從來不敢耍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也會好好照顧貞兒的?!?br/>
“唉……”李顯閉上眼,眉頭緊皺,“睡吧。”
等他睡沉了,張憲薇才翻了個身。夏夜悶熱,窗戶開了一條小縫,月光透進來灑在地上,干凈、潔白、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