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jié)到了,北巷的二老太爺有了興致,要請南巷的族人們吃頓茶飯,因在孝期,不便飲酒取樂,也不便安排戲子來唱戲,就請了兩個吹笙簫鼓瑟的伎人來,在院里吹鼓些太平調(diào),以和氣氛。
南巷的秦氏族人也多分了家業(yè),按著親叔伯兄弟排序,分成了十二房,十二房下又有二十七院。
北巷的二老太爺請的是十二房的排序,是他的親族兄弟們,至于二十七院住的族中子侄,一則人多,二則雜亂,就沒請他們來。
南十二房的老太爺也已歿了三個,還有兩個不在祖地,便只剩七家去赴宴。
前陣兒鬧了一場,老四房的三老太爺身上又不好了,便不預去赴那宴請,無奈二老太爺太過殷勤,說他如今也是古稀的年歲了,兄弟們也多年過半百,已是聚一次少一次了,倒不防趁大家都還在的時候,多走動走動。
又說三老太爺要實在疲懶,就喚了兒孫在身邊支應伺候著,大家只坐一坐吃頓飯說說話就散了。
三老太爺推拒不得,只得應了。想著帶個人去給他做倒茶接痰的事,可家里伺候上的人不得用,自家的兒子六老爺七老爺?shù)挂埠线m,可他們俱都忙著,田里的夏糧要收了,他們倆個要奔忙那事,都脫不開身來專程候他。大孫子倒下了學,不甚忙,只是他也年少,許多事都顧及不來,跟著也是白受累。想來想去,就讓大孫女嬌嬌跟他去吧,那孩子長的喜慶,性子也好,落落大方的,見著一眾祖父們,許是不會畏懼瑟縮。
此時秦嬌正在院里納涼,面前放著個做了半拉的針線繃子,還有一籃子黃杏,黃杏已經(jīng)下了大半,扔了一地的核。
三老太太煽著團扇,端午的天,已十分的熱了,若站在院里沒個東西遮著,會曬的臉皮子疼,便躲屋檐下歇著了,院里又沒風,便拿了團扇慢達達的煽著,好歹有幾分涼快。
她見秦嬌多吃了幾顆杏了,就勸道:“可不能再吃了,這東西吃多了燒心燒胃的,聽你祖父說還容易傷脾,有礙氣血化生。”
秦嬌這時也覺出燒心燒胃的感覺了,就說:“不吃了,一年間只吃這幾天,圖個新鮮味道,嘗過了味道,就不想再吃了。”
遂讓家里伺候著的丫頭見屯見蒙兩個將剩下的黃杏掰了曬起來。見屯見蒙也已是吃夠了的,一人尋了圓箕來,掰杏子晾曬,一人爬地下去撿那杏核,杏核上沾了土,又黏,她便在廊下舀了一瓢水,將杏核倒瓢里,清洗干凈,撈出來晾在檐下的石板上,隨意將水潑在院里。
見屯見蒙兩個才八、九歲,還是個貪玩的性子,她倆喜歡彈杏核子玩兒,去年撿的幾百顆杏核,彈著玩到今年,只剩幾十顆了,磨的灰突突,有的還露了仁,樣子不好看了。
這次的杏核攢積起來,又夠她倆個玩一年了。
兩個小丫頭嘻嘻的笑,三老太太就說:“兩個沒出息的,當那物什是個什么不得了的寶貝呢,去年秋天還為幾顆杏核哭了一趟,說丁香木香兩個使計,占了她們一多半兒杏核,氣的站在墻根兒下哭,你祖父看她兩個哭的可憐,使東哥兒去外面弄回來一兜子的杏核,只管叫她倆耍個痛快。”
兩個小丫頭也聽到了,覺的丟臉的很,就達達達跑外面玩去了。
秦嬌閑著無聊,也不想去找別的姐妹說話,就又拿起了針線繃子,有一搭沒一搭的穿針引線。
三老太太見著這種情景又感嘆開來:“你們姐妹的命數(shù)上比你姑姑們又差了些,她們在家之時,等閑不動針線,那時候家里還好些,都有伺候上的人,針線活計都是由別人做了的。咱們家名兒厚,姑娘們養(yǎng)的也矜嬌,站出來很是體面妥貼。太爺和藹,得了閑還會與她們幾個講學,不拘孔孟莊周,都是會講些的,學了道理,后來嫁去了別人家,婆家也是足夠尊重她們的。”
秦嬌行針行的艱難,她的手指白嫩嫩小蘿卜似的,繡針極細,一碰到指腹就陷進軟軟的腹肉中,用起來很不順手,只能慢些穿捏。
三老太太看的好笑,倒舍了一腔感嘆,重又笑話起孫女:“再沒見著做針線做這樣拙的了。”
秦嬌就說:“祖上傳下來的拙性兒,我能有什么法兒,您老人家將就看吧。”
三老太太笑道:“又貧嘴。”
秦嬌也笑:“您可說錯了,貧嘴這兩個字用在咱們家哪一個身上都使得,獨用在我這里不妥當,我若貧嘴,可能吃得起這一身的肉么,您該說我‘做甚也沒個妥當,只吃東西強人許多’,就是俗話說的‘做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
三老太太笑的愈歡,指著秦嬌說:“總算還知道些自個兒。”
又問:“她們幾個可又說你了?”
秦嬌不甚在意的答:“橫不過是那幾句話,我已經(jīng)聽了幾年,都當耳旁風了”
三老太爺恰從外面回來,聽得一字半句,就問:“甚什耳旁風?”
三老太太說:“還能是什么,就東府里那幾個,養(yǎng)的慣沒體統(tǒng)的,不與她們耍,她們又非叫,推也推不去;與她們耍,她們又取笑嬌嬌,話頭不重也不好跟她們計較。一年小兩年大的,小時取笑她幾句也沒什么,如今都十歲往上了,還這樣取笑,你說氣人不氣。”
三老太爺看著秦嬌圓滾滾的身子,朝老妻道:“確是不成樣子,咱們家嬌嬌是個七分圓滿的福相,她幾個伯祖父伯祖母都稀罕她,有了好吃好耍的,總不忘給她留一分。她是得寵,引了別人的嫉妒,這才時不時的要拿她取鬧一回。明日我與她們家說一說,書香門第養(yǎng)出來的女兒家,可不許生了這樣的嫌見之心。”
三老太太頗同意的點頭:“是該說上一說的。”
秦嬌無奈的放下針線,她實在做不了這個,好一幅秀麗的葉子,讓她繡的一攤綠泥似的,真真難看。
起身回屋給三老爺取出紫泥小茶壺并小茶杯,倒上茶說:“不是什么大事,左不過是姐妹間的逗嘴取笑,她說我肥如豖,我說她瘦如鼠,是排骨成了精,她說不過我,反倒自己氣哭了。我原就生的胖些,她們說就說吧,哪能拘著人說大真話。”
三老太爺呵呵笑,小姑娘們斗嘴取笑罷了,倒真不必放在心上。
于是說了讓秦嬌隨他去北巷二老太爺家的事,讓她拾掇一身出去見人的衣裳,明日一早借乘大老太爺?shù)能囎右坏纼喝ケ毕铩?br />
三老太太說:“也好,去北巷能躲個清凈,我們明兒也去東府吃宴過節(jié),許是要晚些才能回來,你們?nèi)粝阮^回來了,就自己歇了,不用去東府了。”
三老太爺應了,坐下來閑著無聊,又實在不想看書,就一人捏了兩副棋子,自顧自慢吞吞下了起來。
……
東府上的馬車是青緞圍子,西府三房的馬車是青油布圍子,老車駕的制式木頭都一樣,就獨車圍子不一樣。
青油布車子一進北巷,那里候著的人就知道是老四房的人來了,不敢馬虎,上來了幾個小子殷勤著放馬凳,并恭身去扶里頭的老主家們出來。
秦嬌先跳下車來,揭了簾子,大老太爺二老太爺扶著搭來的手相繼出去,三老太爺才慢慢的挪到門口,搭著手仔細下了車子,擺手,不讓那些小子跟上伺候,扶著秦嬌往府里走。
東府的幾個老太爺早到了一刻,都在院里的荼靡架下坐了,荼靡花已半敗模樣,香氣尤存,正比開的燦燦時還清爽宜人些,借著殘存的花香,沒再燃別的香丸。
三老太爺說:一院子的老朽。
秦嬌將祖父伺候坐下添了茶盞后,才正襟拜見這一院子的祖父,直拜的頭暈眼花時,才將人都見全了禮。
西府三房人慣喚她“嬌嬌”,東府的人卻慣喚她“二十二娘”,北巷也隨東府喚她的次序,家業(yè)大,孩子多,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就全府混著排序,大家見了也多以次序相稱。
各家都有一屋子的孫女,見了秦嬌也只作平常后輩對待,與她說兩句就算是關(guān)愛了。倒是大家很關(guān)心三老太爺?shù)纳碜樱髯試诟懒诵┍pB(yǎng)的話,然后說起別的,家事國事天下事,漫說一通。
秦嬌安靜坐在三老太爺身側(cè)的小凳上,一句話頭不往里插,偶爾三老太爺咳嗽幾聲,她就給拍拍背撫撫胸口,拿了痰盂接痰,再倒茶給他漱口,后將痰盂遞給邊上伺候的人,她們清理了之后又換上干凈的盂沙來放在她手邊。
秦家的太爺們難免有些儒酸氣,偶爾會說一回“女子不登大雅之堂”的偏見之話,許多正經(jīng)場合是不許家里女眷去的,女人們該去的場合他們也是不去的,言說乾有乾道,坤有坤道,各自做好份內(nèi)之事便好,否則會亂了天理倫常。
很守舊禮的樣子。
但在秦嬌看來,他們也不是全然守禮,當他們愿意守禮的時候,他們才守禮,當他們愿意弄權(quán)的時候,這個天理倫常便是口中隨便說說而已。
但不防礙耶些將他們當做天的女人們,將他們的話奉為圭臬,時時謹記在心,且小心遵守。
當一件不甚合理的事情被人依循遵守的時間長了,它便會被世人誤以為,那是真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