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府這回攆出了十來個人,怕族人們說閑話,又挑了十幾個人回來頂了那些活計,這一回,沒人再說東府的閑話了,西北角住的那幾十戶人家卻因為差事的事,狠鬧了一場,人腦袋差點兒打成狗腦袋,各家都結下了怨氣。
丟了差事的那些人,日子很不好過,公婆埋怨,丈夫埋怨,兒女也埋怨,實在過不下去了,哭哭啼啼的來小三房,央求小三房的太太奶奶們去東府給說幾句好話,還將她們的差事給還回來?!?br />
別處鬧鬧哄哄的,都于小三房無關,大家還與平時一般,一日三餐,尋常茶飯,老爺們時閑時忙,一家子生計都壓在了他們肩上,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個穩妥的營生,就在外面閑逛,偶爾遇著常人解決不了的事端,與人籌謀一番,也能賺些花銷回來。
太太們也不甚忙,如今是自家人管著自家事,不怕這里薄了那里厚了,處事隨意的多,也自在的多,都頗有閑心,隔空兒就坐一處說話。
大太太也是做了祖母的年紀,性子比從前寬和許多,但一個掌過家的太太,再寬和,也不會對誰都客氣,別人上門來求她,她淡淡說不見,就將人交給兒媳去做。大奶奶接待了她們,好茶好飯都備著,但應承的話一句不應,左扯一句,右扯一句,茶水一盞一盞的給續上,沒多久,這些人就窘著神色回去了。
喝了那么多茶水,肚子里可沒那么多地方擱。
她們又去了別的院子,遇著性子和軟的,也好生招待一回,遇著性子硬的,幾句話就給噘回去了,那些人只能灰頭土臉的回家去。
六太太這里也來了人,央著說:“三叔他老人家病的時候,我也是來看望過的,你最知道我,我可不是那張狂的人,做事也認仔細,也不胡亂說話,怎么著就無妄的受了別人的牽連了呢。他六嬸子,你面兒廣,跟東府上的太太們也熟絡,就向她們說個情吧,我好歹記著你的恩?!?br />
六太太喝了口茶水,溫聲說道:“好嫂子,你來求我,可不正是拜錯了廟門么,東府上的事,我哪里能做的了主呢,按往日呢,我去跟她們說個好話倒沒什么,可今時不同了,我們也是多仰仗人家的,哪還有什么臉面去呢,怕了說了也無用,倒叫那邊也厭了我。我們家如今,只剩爛船上的那些釘子撐著,能管著自家就不錯了,可不敢去摻和人家的事務。對不住您,這個忙,我是幫不了啊?!?br />
那個伯娘一聽,就臊的坐不住了,六太太這話,話里有話,原是她與別人說起小三房時,說的就是小三房:“家業全無,全靠祖上遺的爛船上的釘子撐著,這樣的人家,只能腆著臉皮巴結上東府,日子才能過的下去吧?!?br />
今兒可不就讓六太太打嘴回來了。
面上又羞又臊,只說了幾句“原是我說的胡話,你別往心里去,是我嘴上沒個德性”之類的話,連茶都沒喝,就匆匆走了。
六太太放了茶盞,理理衣服就找三太太說話去了,家里來人的事,半個字沒提。
經了這么幾遭,再沒人肯來了,小三房才又安靜下來,只管過自家的日子。
院里的楓樹變的通紅時,小三房收到了好消息,在外任職的八老爺和十二老爺寄回了手函,分別請小三房的三老爺五老爺去做佐使。
八老爺已是三品大府,佐領著三郡的政要,做他的佐使,再不濟也能領個六品的官銜。若做的好,成了親使,就好比左右手,得了官銜反是最不重要的,若能通了人脈、學得做官與處事的規則,熟悉了衙里各種行當,卻比得了官銜還得益。
十二老爺如今也是一方知府,身邊也得要幾個知根知底又行事穩妥的參佐之人,小三房兄弟幾個正合宜,他與五老爺六老爺自幼交好,得知六老爺不便出門,就將信函給了五老爺。
單等九個月的孝期一滿,他們就能帶領著妻兒去那里領任。
三太太和五太太歡喜非常,連著幾日就是春風得意的樣子,然后開始忙著除服的事宜,打理家中的物什,裝置行禮,還要置辦一次宴席,請東府和姻親們來吃飯……
六太太本來就不痛快,眼見著三太太五太太兩個意氣風發,好似立時就與眾人不同了,心里的不痛快又添了三分,私下里沒少埋怨六老爺。
正不痛快著,五太太偏來請六太太幫忙,說讓幫著參詳參詳宴請的菜式,六太太只能按著不痛快,揚著歡喜的笑臉過去幫忙。
二太太也在,她大概也存了些心思,笑的勉強,但做事不含糊,仔細看過行禮,有要添要減的物件兒,直接叫人當場給添減了,還與五太太說其中的道理——
“雖然去了也要過日子,但那里肯定不如家里清閑,一應的人情來往鄉景風俗,哪一處都不能輕怠了,許是你一時思慮不周,他就記住了,道你輕怠了他,暗地里給你使計下絆子,打你個一臉懵,你還不知是為著什么。咱們家人事簡單,又都是寬心腸,從不妨人的,去了那邊,可不能也如家里一樣,什么都不思不想,人說無事也要妨三分,寧小心謹慎些,也別讓人捉了把柄。若是同僚們的家眷都不熟,也別急著跟人家攀交情,先去尋十二太太問個主意,咱們是依著他家做事的,不管什么事,別自己拿主意,先去問了他家的主意來,你再思量著做……”
六太太聽的惆然,五太太卻只歡欣,笑吟吟一句句的應了,轉頭取了菜單子叫六太太看,看菜品可有哪處需要更改的。
六太太一眼瞧過去,都是家里的老菜式,這菜單子擬的跟太平方似的,挑不出不妥,也說不上多好。六太太沒說好不好,拿了菜單子給二太太看,二太太看了一遍,刷刷刷添了好幾個菜。
五太太猶豫著問:“可是太鋪排了些?”
六太太說:“不會,這是咱們小三房頭次出去做事,是個好兆頭,鄭重些沒錯處。二嫂是經了事的人,就聽她的。”
擬菜單子只是小事,五太太請六太太來,說是商量菜式,其實是請六太太幫她準備菜品,僻如買水果干果蜜餞酒水,做點心菜肴,一桌上備二十二道菜,得擺個十來桌,可不得用心準備么。
好在三太太那里也要宴客,兩家商量的一起買果子酒水,做菜要用的蔬菜調料香料也能一塊兒買,還要請一個戲班子,就算只唱一場,也得請來,要不就成了吃啞巴席,什么體面都沒了。
五太太掰著指頭算這場宴席得花多少銀子,掰了半天,有些氣短道:“真真是要傾了家當了?!?br />
二太太搖頭道:“別只顧那點子家當,便是不做這一場,也撐不了多少時日,索性盡全力的做好這一場,來客都是有禮節的人家,必會帶著儀程來,總計一下,也虧不了?!?br />
都是尋常的性子,難免有些人窮志短,平日怯了就怯了,這一次卻是不能怯窮的,打從收了信函那日,身份上就要變了,要總怯窮,以后可要怎么大大方方與別家交往?
五太太聽了二太太的話,沒再說銀錢不湊手的事,單央了六太太幫她做些茶點來。
七院里還有幾個能倚外事的小爺,也給使的團團轉,打發去買果子的買果子,買菜蔬的買菜蔬,買酒水的買酒水,見天兒的去街上,回來時難免要帶一些小玩意兒哄家里的幼弟子侄。
三老爺家的大爺叫秦敦,十七了,年前才訂了婚事,訂了婚就算是大人了,家里家外能支靠上了,這一次,就是他帶著五老爺的秦誨去街上訂買東西。秦誨不是個穩重的性子,他跟著秦敦見識市井,很容易就被市井上的玩意兒迷了眼,看見耍猴的也喜歡,看見耍大刀頂大缸的也喜歡,一時迷住,就與秦敦走失了。
秦敦走過兩條街后發現秦誨沒跟上來,暗罵一聲,又折回去找他,到了地兒,才看見秦誨被人誑了,一個婦人扯著秦誨的腿,嚎著說:“家里沒米下鍋,孩兒們快餓死了,小郎君是個富貴人,可舍一舍銀兩救咱們一命吧……”
一手扯著秦誨的褲腿,一手拽著她腰間掛的祥云錦做的錢袋,像是要生搶了去一般。
秦誨哪見過這樣的光景,又急又窘,偏又說不出個流利話來,只能紅著眼梗著脖子道:“我沒余錢,這些錢是家下正得用的,不能拿來給你,你快放手,快些放手?!?br />
那婦人摸著了錢袋里裝著細碎的銀絞子,哪有放手的道理,拽的愈發緊,嚎的也愈發慘烈,死扯著秦誨的腿道:“小郎君你可憐可憐我則個,實實是活不成了,你是那天上的有道苗子下凡來,專度我們這等無根無依的可憐人,與我一些錢財,救的我們娘們兒性命,那可是諸天大的恩德呀,小郎君你發一時善時,便可活我們一家子性子,舍我一些救命的東西吧……”
邊上還有人打插道:“小郎君你應了她吧,她都這般可憐了,與她幾個安性命的銀錢又能怎樣,你家沒了這些許銀兩尚能過活,她若沒了這救命的錢財,怕要餓死了去,你就發一回善心吧。”
秦誨雖年小,這會兒也知道自己是落在了別人的溝中,憑他怎么說,若不舍了銀子,指定是走不脫的。
正焦急著,秦敦來了,他如獲救星,忙高喊一聲:“哥哥救我?!?br />
秦敦匆匆擠過來,看了一眼秦誨,轉又跟那婦人說:“他是個不經事的小子,便有余錢,也實在有限,可救不得你們一家子的性命,你與我來,我給你找個踏實穩當的活計,卻比這一單子買賣強的多?!?br />
婦人不應他,還扯著秦誨不松手,人群里那人卻又說:“便是能找個踏實的活計,也是遠水救不得近火,她們許是正等米糧下鍋呢,何不與她些銀錢,先渡了眼下的難關呢?”
秦敦點頭道:“這個兄弟說的也是,救命之事確實不能等,這樣,前面就是糧店,我們去那里,與她買些米糧,先救一救她一家子性子如何?”
周圍眾人都說好,那個人也無話可說,只能低頭溜走,那婦人不得法,就改口道:“家里人還病著,求小郎君再留幾個錢,容我買些藥給他們吃。”
秦敦還是點頭:“大嫂別擔心,買藥吃也方便,前面還有個安和堂藥鋪,你與我去,我連藥一道兒給你買了如何?”
那婦人忙忙道:“可不敢勞恩人的架,您與我銀子,我自己去買就成。”
秦敦一副不贊同的神態:“唉,大嫂可生分了,既然你都求到我們身上了,身為秦氏子孫,若連這些子憐憫心都不發,就該愧對祖上的教誨了,也使鄉人看薄了我們秦氏?!?br />
那婦人一聽到“秦氏”二字,立刻撒了手,吶吶道:“可不敢勞您的架了,唉喲我記得了,家里還有幾升糧的,許是出門就忘糊涂了,孩兒們許是餓了,等我回家給煮飯呢。這就走,這就走……”
這時,那人群里又有人說:“黃婆子,你那男人孩兒不都死了么,何時又生了兩個孩兒?”
那婦人一聽,頓時似瘋了一般,放開秦誨就向人群撲去,聲音尖利的罵道:“撂你娘的屁,你家孩兒才死了,你爹媽都死了的,你祖根兒死的只留你一個二驢子去賣了屁股……”
那人也不饒她,便與她撕打起來,打著罵著,一閃神兒,人就跑的沒影兒了。
秦誨用手指著立時就空闊了的街頭,驚詫的道:“這……那些人?”
秦敦點頭道:“都是一伙兒的?!?br />
又氣秦誨胡跑,抬手就往他頭上拍了一巴掌,說:“走吧,再敢溜著看熱鬧,就將你扔街上?!?br />
這會兒沒人唬著,秦誨的膽量又回來了,沖著秦敦呲牙一笑,跟了上去。
到晚上回家來,可好神氣的將這事講給諸人聽,說那些人如何如何可惡,他自己又如何臨危不懼,道了一聲自已是秦氏子,那些潑賊便聞聲退散……
聽的幾個小兒郎好不神往,直鬧著他們也要去街上逛一逛,逞一逞威風……
恰此時,秦敦來了,秦誨撂下正說到一半的話,轉身就跑了。一群小子又圍住秦敦詢問接下來的事,秦敦聽得幼弟們的言語,一陣好笑,所幸他向來厚道,沒將秦誨說的事戳破,三言兩語將事情說完,再哄的他們回家去。
秦疏年紀小,還聽不明白,回家來洗過腳,鉆丁姆姆懷里就睡了。
秦毓正是好奇的年紀,聽秦誨講市井熱鬧時,想往不已,腦海中皆是沒見過的那些雜耍藝人和唱著叫賣東西的小販,糖畫兒面人兒,越想越睡不著,輾轉了兩回,起身扱上軟鞋去尋秦嬌。
秦嬌也沒睡下。六太太要幫五太太制作茶點,秦家的老方子就那么些,這些年做下來,也沒甚稀罕的了,照著舊方子做茶點,那么這個忙,交于她與交于旁人沒甚兩樣,也顯不出她的能耐來。
六太太也有自家的茶點方子,但與秦氏又不能比,思來想去,便想起了秦嬌曾經做過的一道甜糕,只自家人分著吃過,那個也比秦氏的茶點不差什么,口味還新樣兒,大家伙兒都愛吃。
于是就讓秦嬌也擬幾道茶點來,事先做出一些來教大家品評一番,若是合適,就用她的茶點換了舊方子上的茶點。
這也是六太太的私心,三房比著大房二房明顯落下了差距,日后兒女的婚姻前程也不能跟兩房比了,但家族聲望是家族聲望,孩子的品性又另說,若不借著這樣的機會將女兒拿到廳堂上來,誰能看見她女兒有一副巧慧心思呢。
正經有規矩的人家,娶婦從來不會單看女孩兒的家世相貌,最要緊還要看女孩兒的品性和教養。
六太太自問,自家女兒的品性與教養,不比哪個差。
如此,秦嬌也只能依了六太太,去廚房做茶點,一下午做成了三道,剛出爐,就被六太太端走給人品鑒去了。
一時半會的許是沒個結果,秦嬌脫了兜衣回了院子,叫小甲提了麥茶來,一口氣喝了半壺麥茶,才解了些燥渴。
三老太爺想喝熱湯,正巧秦嬌也被爐火烤了一下午,燥的難受,就去三老太爺院里,錘了一碗魚茸,滑了一鍋魚滑葵菜湯,熱熱的順進肚里,舒暢的撫了撫肚子,回來準備歇下,養足了精神才好做另外幾道茶點。
才換了衣服,還沒上床,秦毓就來了。
央著秦嬌與六老爺說,許他跟著敦哥兒誨哥兒一塊上街里去,還說了下晌秦誨與他們講的事,對秦誨滿是崇景。
秦嬌聽的一臉木然,憑她對秦誨的了解,他沒被人訛光了銀錢就是萬幸了,將人嚇走這事,指定沒影兒。
于是秦嬌沒應秦毓的央求。她是不放心秦毓跟去的,秦敦還可靠些,秦誨就是只猴兒,一點兒定性都沒有,讓他帶著秦毓出門,怕被人拐著賣了還得給人家數錢。
秦毓還纏磨,秦嬌沒法,只能哄道:“等過兩日我得了閑,親自帶你去街上看看,不許再磨我,再磨我可就反悔了。”
嚇的秦毓忙說:“君子一諾,可說好了的,我等著你?!?br />
秦嬌點頭道:“嗯嗯,一諾千金,不騙你的,快回去睡吧,明兒還得早起上學堂呢?!?br />
秦毓嘻嘻笑著,回屋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