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監(jiān)頓時明白：“張子之意，是要讓公子華先立軍功”
    張儀漫不經(jīng)心地道：“當(dāng)日楚國屈原曾經(jīng)試圖聯(lián)合五國同共伐秦，此事雖然在楚國被破壞，但諸侯若生此事，合縱還是會繼續(xù)實施。大秦與列國之間，戰(zhàn)事將發(fā)。我自會設(shè)法奏請大王，和公子華一起領(lǐng)兵出征。公子華若以庶長之名久在宮中，而大王其余諸子不諳兵事，你說大王將來會考慮立誰為嗣”
    井監(jiān)如醍醐灌頂，激動地站起來向張儀一揖：“多謝張子。此后魏夫人當(dāng)只倚重張子，再無他人。”
    張儀卻只呵呵一笑：“好說，好說。”
    見井監(jiān)走了，羋月推開門，從鄰室出來輕輕鼓掌道：“張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厲害了。”
    張儀矜持道：“季羋夸獎了。”卻見羋月向他行了一禮，張儀詫異：“季羋何以多禮”
    羋月嘆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宮，進(jìn)退維谷，還請張子教我。”她此時實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她自年幼時起，便一心要脫離宮庭，逍遙天外。不想一步錯，步步錯，為了替黃歇報仇，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氣，為了張儀的激將，她又入了宮庭。
    而如今，她在宮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掙扎卻無法達(dá)到目地的時候，她想，她是不應(yīng)該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夠再一次離開這宮庭呢
    她想請教眼前這個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他的聰明人。
    不想張儀卻搖了搖頭道：“季羋，旁人我倒有興趣教，只是你嘛，實在是不用教。季羋，許多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來。一個人過于聰明其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許多應(yīng)該經(jīng)歷和面對的事情，都想憑著小聰明去躲開。許多擺在眼前的事，卻非經(jīng)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睜開眼睛去看。”
    羋月惱了：“你又是這句話來敷衍我，虧我還當(dāng)你是朋友，告辭。”
    見羋月轉(zhuǎn)身離去，張儀看著房門嘆息：“季羋啊季羋。你掩耳盜鈴，還能維持到幾時”
    宣室殿內(nèi)，秦王駟正與樗里疾議事。
    在外人眼中，或云過去大良造公孫衍深得秦王倚重，或云近來客卿張儀可令秦王言聽計從。但事實上，真正能夠被秦王駟倚為心腹，無事不可直言之人，卻只有樗里疾這個自幼到大一直緊緊追隨，任何時候都可以讓自己放心把后背交給他的弟弟。
    此時秦王駟便將公孫衍策論交給了樗里疾，問道：“你看這公孫衍上書，勸寡人或伐義渠、東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國，你意下如何”
    樗里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為不可。魏國自雕陰之戰(zhàn)以后，國勢衰弱，這只病了的老虎我們不抓緊時機(jī)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后就難辦了。再說，魏國是大國，不管割地還是賠款，都有利可圖。而義渠、東胡等狄戎，是以游牧為主，一打就逃，一潰就散。得不償失。更何況”
    秦王駟見他吞吞吐吐，便問：“更何況什么”
    樗里疾直視秦王，勸道：“大王，公孫衍身為大良造。執(zhí)掌軍政大權(quán)，手中的權(quán)力幾乎和商君無異。當(dāng)日先公封商君為大良造，將國政盡付商君，為的是支持商君變法。而公孫衍的對國家的作用卻遠(yuǎn)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為封他為大良造，實有權(quán)力過大之嫌。公孫衍不能警惕自守。為國建功，卻把手插進(jìn)后宮之爭中，意圖謀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說到這里，樗里疾也不禁嘆息一聲。
    且說公孫衍雖為大良造，乍看上去，與商鞅權(quán)勢相當(dāng)，秦王駟對他也甚為倚重。但實際上，秦王駟與公孫衍之間的關(guān)系，卻遠(yuǎn)不及當(dāng)日秦孝公與商鞅之間互為知己，以國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孫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師公孫賈之前例，欲尋一個有違法度的公子重臣處置而立威。樗里疾知其意，處處小心避讓，兩人這才沒有發(fā)生沖突。
    然而終究心中埋下怨氣，且公孫衍于秦之功，實不如商君，尤其在頭幾年見其征伐之利后，這幾年無所建樹，見秦王駟已經(jīng)有些不喜，便終于把忍耐了甚久的話說了出來。
    秦王駟亦知其想法，安撫道：“樗里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軍國大事，還離不開公孫衍。”
    樗里疾搖頭，不以為然：“大王，商君變法，雖然國力大振，軍威大壯，可我大秦畢竟國小力弱，底子單薄。這些年來雖然取得了一些勝仗，可是青壯年都派出去連年征戰(zhàn)，田園荒蕪啊。雖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賠款，但是收不抵支，這些年來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賈向楚國和巴蜀購買糧食才能夠運(yùn)轉(zhuǎn)得上。大王，秦國不能再繼續(xù)打仗了，要休生養(yǎng)息啊。”
    秦王駟沉默。
    銅壺滴漏的聲音一滴滴似打在樗里疾的心上。
    過了好一會兒，秦王駟才長嘆一聲：“是啊，秦國是不能再繼續(xù)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國卻又不能不繼續(xù)打仗，大秦立國，一直如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養(yǎng)息，只怕什么樣的東西都敢欺上來了。”
    樗里疾嘆氣道：“說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呈上道：“大王，這是臣入宮前，客卿張儀托臣交給大王的策論。”
    秦王駟接過竹簡，詫異道：“哦，這張儀自楚國跟著寡人來咸陽后，寡人故意冷著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這是要寫一些驚世之論出來了。”
    秦王駟飛快翻看著竹簡，看著看著，忽然又卷到開頭，再仔細(xì)地一行行研讀過來。拍案贊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沒有。”
    樗里疾搖頭苦笑：“臣弟自然是看過了，可是覺得忒荒唐了些，誠如其說言，就這么不動一兵一卒。能夠攪得列國如此我們只消打幾場小戰(zhàn)，能夠得到大戰(zhàn)更有利的結(jié)果”
    秦王駟嘆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當(dāng)年一文不名，就能夠?qū)⒊跫捌浜箦５脠F(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抬頭。看著樗里疾，兩人相視一笑，秦王駟繼續(xù)道：“他既然敢夸此海口，且讓他試試也好。如果他能夠三寸舌勝于百萬兵，那么他要什么。你就給他什么。”
    樗里疾鞠身應(yīng)道：“是。”
    見樗里疾離開，繆監(jiān)悄悄進(jìn)來，又向秦王駟低聲回了羋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宮與張儀會面之事，秦王駟點了點頭，不以為意。王后能有什么心思，他閉著眼睛也能猜得出來終究，不過是后宮女人的心思罷了。
    繆監(jiān)退出，秦王駟卻看著幾案上的匣子沉吟，這是當(dāng)日樗里疾在打掃戰(zhàn)場之后，找到的一只玉簫。只是當(dāng)日羋月已經(jīng)被義渠王所劫。因此這只玉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個小女子，倔強(qiáng)、大膽、無所畏懼，又心志堅定。他喜歡羋姝那樣的女子，省心、簡單，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會去欣賞那個跟她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想到這里，他站了起來，順手取上木匣，沿著廡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門口。卻見羋月正在院子里教魏冉用沙盤寫字。
    但聽得她輕聲說：“這四個字是什么，小冉認(rèn)得嗎”
    但聽得魏冉脆生生的童聲道：“是豈曰無衣。”
    秦王駟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你這么快就教到這首詩了嗎”說著，推門走了進(jìn)來。
    羋月聞聲抬頭看見竟是秦王駟到來，心中一驚。連忙行禮：“大王。”
    秦王駟進(jìn)來時，便見院中一場沙地，上面用樹枝寫著詩句，羋月與魏冉正蹲在旁邊，顯見正在教弟習(xí)字，見了他進(jìn)來。忙站起來行禮。
    秦王駟凝目看去，見羋月低著頭，神情拘謹(jǐn)，心中有些不悅，他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笑道：“你怎么如此拘謹(jǐn)，莫不是你還記恨寡人毀了你的心血嗎”
    羋月知他說的是之前自己私制節(jié)符為他所毀之事，不禁汗顏，垂首道：“臣妾豈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這樣失當(dāng)?shù)氖虑椋貢蝗酥巫锪恕！?br/>     秦王駟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蘿正侍立一旁，見狀連忙領(lǐng)著魏冉行了一禮之后退出，院中只余羋月與秦王駟二人。
    羋月低頭，卻不知他忽然到此，出于何因。她當(dāng)日入宮，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后黑手為黃歇報仇之心而來，如今人是查出來了，可是卻仍然無法報仇。細(xì)想之下，此番入宮也不過是助得羋姝一點助力，但秦王駟為人精明，便是沒有自己，羋姝也當(dāng)無事。自己查了許久，卻不如秦王駟輕輕巧巧，便查出幕后之人來。細(xì)思量此番進(jìn)宮，竟是完全無用，反而將自己陷在宮中，不如早謀脫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對秦王駟實是沒有半點的遐思，實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著如何早早將他打發(fā)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還未來得及向大王道謝，幸虧有大王派繆辛跟著臣妾，臣妾才免得殺身之禍。”
    秦王駟并不知此事，聞言一怔：“怎么你出了什么事”
    羋月詫異地道：“大王不知此事”當(dāng)下便將自己奉命去見張儀，回程之中卻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險些被驚馬踩踏之事說了一遍。
    秦王駟聽了一半，皺眉打斷：“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車”
    羋月點頭：“是，還幸得大良造及時勒住了馬車。”
    秦王駟沉吟片刻，溫言道：“哦，那也是趕巧了，你以后出門，要多加小心才是。”
    羋月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頓了頓才道：“大王今日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秦王駟這才想起，便將手中的木匣遞給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里疾跟我說，收拾戰(zhàn)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黃歇留下的玉簫，寡人想這件東西還是你收著最好。”
    羋月打開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簫，心中又驚又喜，更是悲傷得不能自抑，她輕撫著玉簫，眼淚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終于不禁咽哽出聲：“子歇”
    秦王駟原本只是準(zhǔn)備將玉簫交與她便罷了，然則看著她的悲傷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傷感，腳步欲行，終于還是留了下來。
    自黃歇出事，羋月壓抑已久，此刻在這支黃歇所用的玉蕭面前，終于所有的悲傷如開閘而泄，此時她忘記了自己是在秦宮，也忘記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記了自己在秦宮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秦王駟不動聲色，將她輕輕擁住，嘆道：“你若是傷心了，就哭一場吧。”
    羋月只覺得在極度的孤單悲傷之中，有一個人在身邊輕輕安慰，那種悲傷和痛苦，仿佛也得了寬解，終于忍不住痛哭起來：“為什么，為什么上天要對我這般殘忍子歇，為什么你將我一個人拋下你曾經(jīng)說過只為我吹樂，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訴，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對誰說，只是生死驚變數(shù)月來，所有的憂慮、忿怒、悲傷、矛盾、逃避、無助等種種混亂和情緒，盡在此一泄而出。
    她素日繃得太緊，已經(jīng)到她不能承受之盡，只是這一刻見著這玉簫，便是長河決堤，一發(fā)不可收拾，盡情傾盡，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記了周遭的環(huán)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房間，只知道自己曾經(jīng)哭過訴過甚至捶打過，然后，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去，直至第二天醒來，才忽然想起昨天黃昏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
    然則這些事情，亦是在她極度的悲傷中，變得模糊混亂，讓她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其中的細(xì)節(jié)來。
    她打開木匣，看著匣中的玉簫，心中一痛，黃歇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在了，而自己想要為黃歇報仇的目標(biāo)，又不知何時能夠?qū)崿F(xiàn)想到當(dāng)日，與黃歇在上庸城中，那樣無憂無慮的三天，她那時候天真地以為，她已經(jīng)逃離了楚宮，逃離了命運(yùn)的捉弄，可以放下過去所有的陰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樂。
    可是幸福和快樂卻如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眼即逝。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幸福存在，為什么給了她，又要將它奪走。如果她從來未曾獲得過，那么，她在秦宮的日子，就不會這么難熬，這么絕望。
    她苦笑，曾經(jīng)在楚國這樣處處小心，防著受猜忌而克制壓抑自己的生涯，難道還要在秦宮繼續(xù)上演嗎
    只是當(dāng)初她在楚宮的忍耐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這樣的生涯，若是在秦宮還要繼續(xù)忍耐，又有什么必要呢
    若說是在楚宮中，她還有著對未來的期盼、還有著黃歇的愛和安慰，這秦宮，她有什么
    這冷冷秦宮、漫漫長夜，何日，是盡頭
    第二卷完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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