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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重聚

    冬去春來,華朝政局安穩(wěn),四海宴清。太子遲遲不登基,仍是獨(dú)攬大權(quán)處理國政,他曾出動水軍遠(yuǎn)赴東海以外殲滅整支海盜流寇隊(duì)伍,并將海域防線擴(kuò)大了三百里,用赫赫聲威震懾住了依海而生的東瀛扶桑國。
    扶桑三月鶯時,流水潺潺。
    薩摩郡山原區(qū)普通民戶家前,一株杏樹灼灼開放,風(fēng)姿秀澈,滿枝芳華覆壓在庭院紙窗上,如同撐起一片云蒸霞蔚的天空。
    謝開言聽著沙沙雨水輕撲窗紙,不由得睜開了眼睛。觸目所見,皆是粉霧般的紅霞,幾枚清麗的花瓣卷上畳床,落在她的長發(fā)旁。
    她仍然平躺著,不知身處何方。她似乎是做了很長的一個夢,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再醒來,就落得這般手腳冰冷頭腦混沌的光景。
    春雨闌珊,杏花零落。恍然夢醒,錦衾猶寒。
    一名穿著杏黃單衣,暗紅色生絲裙褲,系著長長腰帶的女子走進(jìn)房間,秀媚的臉上帶著笑,說道:“醒了么?來吃點(diǎn)小米粥吧。”
    謝開言看著她的臉,覺得異常熟悉。“狐貍?”
    那女子點(diǎn)點(diǎn)自己鼻尖,輕笑道:“喲,小謝還記得我啊。”
    謝開言發(fā)出囈語一般的喟嘆:“我是在做夢么?”
    只有在夢里,她才能和以前的親朋族人重聚。句狐給了她那么多的歡笑和傷感,她怎會忘記。
    句貍笑瞇瞇地湊上前,蹲在畳床頭,看著謝開言的眼睛。“覺得這張臉很熟悉對吧?是不是長得像句狐?看來你并沒有完全忘記所有事嘛!干嘛那么直愣愣地看著我?我知道你喜歡我那傻里傻氣的哥哥,可我不是他嘛!我是我,叫句貍,想起來了嗎?”
    謝開言看著眼前如此相似的容貌,費(fèi)力回想,以前的往事像是模糊的燈影,一閃而過,沒有連綴成清晰的記憶回報給她,致使她仍然想不起來,句貍為什么也長了這么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句貍將小小桌案推到謝開言面前,催促她食粥飽腹,細(xì)細(xì)解釋了數(shù)月以來的事情。但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在講述時,特意隱瞞了兩件事。一是受太子葉沉淵所托前來照顧謝開言,二是她自作主張,給謝開言服食了忘憂散。
    忘憂散由萱草提煉而來,可以讓人忘卻煩憂,連續(xù)服食一月,便能忘記往事。古詩中曾記載“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說的便是萱草萌芽、侵陵雪色的場景,古人相信它能忘憂,至于功效如何,句貍卻是拿不定準(zhǔn)數(shù)的。
    因?yàn)樵谶@之前,謝開言已經(jīng)轉(zhuǎn)醒過一次,且記得所有事。為了保住謝開言的一條命,句貍吃了不少苦頭。
    數(shù)月前,句貍猜想謝開言終究會回到烏衣臺,因此去海邊渡口花重金買了一條商船,準(zhǔn)備帶謝開言一起離開,遠(yuǎn)赴自己所向往的島國。她每日守在海邊,發(fā)現(xiàn)謝開言投海求死時,費(fèi)了一番力氣將她救上船,可是待謝開言悠悠轉(zhuǎn)醒,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險些讓她應(yīng)付不來。
    謝開言執(zhí)意求死,不吃不喝,無論句貍怎樣勸,她都不開口說一個字。句貍倦怠地小憩一會兒,剛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謝開言不見了。
    句貍驚慌失措地求船夫去水里打撈,用所剩不多的珠寶付了薪資。再次撈上毫無血色的謝開言后,她便沖過去,提起謝開言的頭發(fā),對著那張慘白得不成樣子的臉狠狠來了一巴掌。
    “有什么事過不去,啊?”句貍提著謝開言不放手,嗓子都喊啞了,“國破了族滅了,換個地兒照樣從頭來!這天下多少人失了家國,背井離鄉(xiāng)的,又不是你一個!他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只要活下去,誰說后面沒個痛快日子?朝前走,說不準(zhǔn)還有桃花源呢!”
    謝開言如同一條擱淺的魚一般,毫不掙扎地躺在句貍手邊,看著了無生氣。
    句貍蹲在一旁說:“我知道你有心結(jié),想不開,所以才帶你去個新的地方。我為你花光了所有存銀,包括你以前給我的那些,現(xiàn)在么,一句話告訴你,你的命是我的,我還指望著你給我賺錢過生活呢。還想死?等你還完了債再說吧。”
    她從腰后扯出一把小算盤,對著謝開言死氣沉沉的雙眼晃了晃算珠子,然后一頓噼啪作響算計:“買船、請船夫廚子、編個撈你的漁網(wǎng)子、布置船艙被褥、醫(yī)藥診金……哎呦,真是多啊,都算在你頭上,不多不少一千兩。”她伸出手,對著謝開言笑瞇瞇地說:“給錢。”
    沒錢銀償還的謝開言被句貍使出渾身解數(shù)拖到了東瀛,此后又被持續(xù)喂食了一些萱草湯水,一直沉睡到今日。當(dāng)然,她也記不清楚此前發(fā)生了什么,甚至是忘記了當(dāng)海暴來臨商船覆頂時,句貍用網(wǎng)繩死死拖住她游向?qū)Π兜碾y事。
    句狐為了便于接近謝開言,恢復(fù)了本來的容顏,頂著一張與兄長一模一樣的桃花臉進(jìn)出謝開言身邊。
    謝開言果然不曾排斥她的臉。
    謝開言在東瀛海邊農(nóng)戶家住了下來,每日依照句貍的吩咐,灑掃庭院、培花種樹、編織漁網(wǎng)、挖渠引水……忙得沒有一絲空閑。日暮掌燈后,她便坐在矮幾之后,憑借殘存的記憶,畫出一張張人物繡像。
    句貍本嫌她費(fèi)了油蠟,捏過她的絹布畫冊翻了翻,就不說話了。
    畫冊上栩栩如生地繪著一個個謝族的兒郎,手持長弓,眉目靜雅,齊聚烏衣河畔,寫盡了一段世族的清俊風(fēng)流。他們或遠(yuǎn)或近,模樣各不相同,舉止之間卻又相似,帶著引弓欲射的精干風(fēng)范。
    句貍湊過去問:“你到底記得多少事?”
    謝開言搖搖頭:“不多了。”
    句貍將畫冊最后一頁彈得嗤嗤響:“這個少年郎,瞧著與前面的不大一樣。”
    謝開言撫平畫冊最后的繡像,沉默不語。尾頁畫著一名俊逸非凡的少年公子,臨海而立,袖口攏著幾枚花瓣,似乎采擷走了春華暗香。杏雨零落,難掩他的風(fēng)雅。
    句貍推推呆愣的謝開言:“他是誰?你的相好么?”
    謝開言木然應(yīng)道:“不記得了,猛然想起時,我就隨手畫了下來,一次畫一點(diǎn),到了今晚才成像。”
    句貍嘖嘖稱奇,什么都不解釋,卻也信了謝開言時好時壞的記憶能力。
    翌日,句貍嫌棄湯菜味道淡,吩咐謝開言下海捕魚。謝開言借了一柄漁叉,卷起褲腿,沿著潮浪朝前走。浪頭打過來,她也不躲避,徑直撲入水中。坐在水渠旁淘米的句貍驚叫一聲,撩起裙子跑向她,死活將她拖出了水面。
    謝開言全身上下濕透,頭發(fā)雜亂地披在蒼白臉龐上,還掛著細(xì)小的螺螄蚌殼,比海草更顯難看。
    句貍提著謝開言的衣領(lǐng)叫:“又不安生是不是?就沒一個讓你活下來的理由嗎?”
    “放開我。”
    句貍冷笑:“你的心里就這么苦?除了死,再也想不起讓你高興的事?”
    “我的腳很痛。”
    句貍尖叫:“你腳痛了怎么了?有我心痛得那么厲害嗎?好好一個人,偏生要活得那樣冷!冷透心不說,還要帶著我一起難受!”
    謝開言的身子就著句貍的手勁被扯得搖搖晃晃。她稍稍抬了抬裸足,又有一抹血從劃破的腳掌滲出,飄蕩在水面上。
    句貍低眼看到染紅的海水,突然明白了過來。她猛地撤了手,掩面跪坐在水里,哭得昏天黑地。“小謝你不要嚇我好不好?我其實(shí)很軟弱的,見不得人家尋死尋活。我知道你那性子,打落牙齒和血吞,還苦還難,都不說出口。可是我心痛啊,我和我哥不一樣的,我完全懂你在想什么。你給我好好地活著,啊?不為別的,就為了這世上還關(guān)心你的人,行么?”
    謝開言茫然站了一會兒,才知道將漁叉從水里撈回來,舉到句貍眼前說:“我跌倒時還刺中了一條魚,你的豆腐湯有著落了。”
    句貍舉拳捶著謝開言的褲腿,含著眼淚又笑了起來。
    從此后,她們再也沒有談?wù)撨^輕生一事。
    句貍總覺生計緊張,變著方法哄謝開言外出賺錢。謝開言無奈地參加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約賭,最離奇的是騎著一種長脖子黑背羽的沙鴕鳥,一路顛簸著從南岸跑到北岸。可能是她與動物有緣,馴養(yǎng)幾次后,那只叫做“空太郎”的大鴕鳥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三月春曙日,扶桑貴族乘著蒲葵葉飾頂?shù)臋壚婆\噥砗_吰砀#槐娛膛砍黾喥翈ぃD時裳袖隨風(fēng)飄拂,紛紜如霞彩,謝開言追著空太郎跑過,烏衣黑發(fā)閃入云裳中,片刻就沒了蹤影。空太郎伸著脖子嘎啊嘎啊地叫,壯碩身姿像是一個守衛(wèi)者。她從一堆彩衣袖子里鉆出來,扯過它的脖子,繼續(xù)去追趕前面的浪人隊(duì)伍。
    四月賀茂祭,子規(guī)遠(yuǎn)啼,布帛扎染成山。京都皇宮辯官在牛車上系著向日葵,又在馬脖子上掛著鈴鐺,齊齊驅(qū)趕牲畜們跑向神殿。一路上都有命婦、宮女手持梅花桃枝笑語禮拜,唯獨(dú)跟著句貍進(jìn)城來的謝開言,還是穿著烏衣披著長發(fā),追在空太郎之后,阻止它去驚擾行人隊(duì)伍。
    句貍在發(fā)頂插上梅花簪飾,拖著長長的裙擺款款走過街道,公卿、殿上人在竹樓上觀禮,見她姿色,用扇掩面輕聲議論。她斜飛了一眼,保持得體姿態(tài),繼續(xù)朝前行走,心底卻在怨恨謝開言不識時務(wù),不知又鉆去了哪里。往日的蕓達(dá)者馬車還停留在了原聚集地,她不費(fèi)力地找過去,喜得班主一把拉住她,央她出席晚宴。
    句貍單刀直入:“多少賞錢?”
    班主伸出兩指。
    句貍眼睛一亮:“再帶個‘半玉’出場,總能多添些酒水錢吧?”
    可是班主一看走回來的新人雛兒,被稱之為半玉的謝開言,失望得連連搖頭。
    句貍抓住班主,低聲道:“聽說藤原家的君公子也會來?你信我,這塊半玉絕對是個寶,能幫我們教導(dǎo)君公子。”
    暮色時分,皇宮清涼殿前陸續(xù)搬來青瓷花瓶,插滿許多枝五尺長的櫻花,粉色升綻到高欄邊。大納言君藤原悟池穿著禮服端坐在殿前門戶外的木板間,伺候著皇后的言談。句貍隨著一眾館藝蕓達(dá)者遠(yuǎn)遠(yuǎn)站在庭階花樹下,細(xì)細(xì)瞧了藤原兩眼,再對謝開言耳語道:“那名貴氣的公子就是藤原家的小兒子,喜愛中原學(xué)識,曾經(jīng)拜過幾名遠(yuǎn)游至此的華朝人為師。可他太好學(xué),提出的問題讓師父回答不了,一怒之下,就將華朝人都驅(qū)逐出去了。”
    謝開言抬頭掃了藤原周身一遍,淡淡說道:“看他謙沖雅正,持君子之方,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句貍笑得心驚:“小謝有雙慧眼啊。不如這樣,等宴席散了,我將你舉薦給他做老師,看他應(yīng)不應(yīng)。”
    “他不會答應(yīng)的。”
    “你怎么知道?”
    謝開言想了想,回道:“近兩月的春會上我都見過他,同理,他也將我追逐太郎滿街跑的樣子看光了。試想,誰會愿意接受一個隨性隨行的女人做老師?”
    句貍穿插往來于宴席間,妙語如風(fēng),引得公卿顧盼。她不費(fèi)力地挪到藤原悟池桌邊,替他斟滿酒,舉薦了謝開言。
    藤原持著一柄細(xì)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么?”
    句貍一見他考慮的模樣,笑臉先行塌了一邊。
    今晚的謝開言梳理好了雙辮,收拾凈了烏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閑轉(zhuǎn)了一刻,回到她身邊,用粉色的短喙啄著她的肩膀,高興地叫著。
    謝開言從袖中抽出紅布頭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轉(zhuǎn)動脖子,向晚宴上的貴人們展示它所獨(dú)愛的帽子。
    藤原悟池隨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貍的問題:“不用她了。”
    歸程之上,句貍不住數(shù)落謝開言:“你知道東瀛有多少海客么?從明天起,又多了我們兩個!叫你好好表現(xiàn),爭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隨后落定戶籍的事不就簡單了么?你倒好,帶著傻鴕鳥丟人現(xiàn)眼,將唯一的機(jī)會也丟掉了!”
    海客即外來流民,無東瀛國籍,也不曾列入當(dāng)?shù)貞艏校l(fā)飾服裝與島國人大不相同。句貍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著入籍京都,做個風(fēng)光體面的上等人。眼見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責(zé)怪謝開言。
    空太郎一路追趕,跑累了,跳入牛車上,將句貍擠到一邊。
    句貍拍著裙子拂去塵土,恨不得向大鴕鳥踢上兩腳。
    謝開言遞過一塊雪帕,淡淡說道:“你難道不知道鴕鳥容易生出輕生意圖么?再罵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懸梁。”
    正說著,空太郎一聲怪叫,挨著句貍的裙子緩緩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貍扯出裙擺,怒道:“一邊去,死一邊去。你們都不給我省心是吧,從明天起,克扣一頓飯!”
    七日后,謝開言帶著空太郎去海邊捕魚。一個身材矮小的帶刀浪人騎馬經(jīng)過,叫道:“謝女子,謝女子,來漁場射魚嗎?”
    “賭金多少?”
    “二十個銅銖。”
    謝開言摸摸隨身布褡,為難地說:“沒有。”
    浪人穩(wěn)穩(wěn)盤坐在馬背上,抱手說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轉(zhuǎn)頭朝句貍落腳的民舍跑,謝開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著它跑到了漁場。
    漁場里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隊(duì)候著,旁邊觀戰(zhàn)的都是漁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魚比賽看似簡單,實(shí)則需要參與者掌握弓箭技巧。長長的鏈鎖拖在鐵箭之后,磨損了力道,再扎入水中獵魚,可想而知它的難度。謝開言看見肥白的魚卷著花浪躍出水面,陡增動力,開弓射出兩箭,拽上一條鮭魚來。
    空太郎與主人七日來一直過著半饑不飽的生活,此刻見肥魚上岸,它也忍不住低頭去啄魚尾,將鮭魚拖到腳邊守著。
    謝開言臂力不及浪人,戰(zhàn)績稍居第二位。正當(dāng)漁場圍觀呼聲越來越高時,突然從臨海的竹柵欄外射進(jìn)一簇簇飛箭,來勢猛烈,徑直扎入了人身,頓時讓歡呼聲來不及回轉(zhuǎn),就變成了慘叫。
    謝開言拋下鐵弓,摟住一名近處的孩子,就地一滾,帶著他躲開了飛箭。她壓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后,拍背將它趕走。空太郎叼起一條小鮭魚奮勇跑出漁場。浪人持刀沖向柵欄,海客抱住妻兒喪身于箭雨下。沙土染紅,腥氣透天,無知孩童來不及躲避,徑直撲倒在謝開言跟前。
    謝開言雙臂貫力,搶過兩名女孩,將她們拋出圍場。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柵欄沙地那邊傳來,較之謝開言所處的景況,已經(jīng)算是安全之處。浪人們在前方一個個無聲倒下,附近結(jié)集的部落海客聽到慘叫,火速趕來,發(fā)覺戰(zhàn)船上的攻擊力太強(qiáng),腳步遲疑了,有些逡巡不進(jìn)。
    謝開言使出身法躥到平時已熟識的大叔旁邊,快速說道:“我去搦戰(zhàn),吸引火力,你們趁機(jī)下水鑿船。”
    大叔回頭,看見余下的人沒有跟上來,呼喝道:“幕府在殺我們的孩子!猶豫個什么?是男人的跟我上!”
    謝開言撈起一柄長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車長臂,再借力騰起一躍,如猿猴一般徑直撲向了海面上的戰(zhàn)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見一個不怕死的、海客裝扮的來襲者,紛紛躲開她長刀的鋒芒,持弩箭射殺她。謝開言使出平生之所學(xué),盡數(shù)撥開箭矢,怒戰(zhàn)一眾武士。與她一條戰(zhàn)線上的海客、浪人相繼下水,鑿穿木船,在水底激戰(zhàn)。海面上翻滾著大片的血水,火星濺落四處,又燒著了戰(zhàn)船殘骸。
    另有兩艘戰(zhàn)船趕來,張開強(qiáng)力弩弓,無情射殺水底的抗擊者。較之以前,海水里的血腥氣更多了。謝開言耳邊滿是孩子的呼號、大人的嘶喊,還有幕府武士張狂的笑聲,她將刀尖劈上聲源處,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戰(zhàn)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謝開言躍去,謝開言處境堪憂。她站在最高處,捕捉到令聲從何處來,運(yùn)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帶著流光疾馳,徑直釘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無從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著攀上戰(zhàn)船帆架,謝開言開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斃九人。她抬頭看了看戰(zhàn)船四周翻滾著的大片血花,眼里帶著無奈的傷感,縱身撲向大海。
    火海、血水、紅沙、焦木、腥風(fēng)。
    一場圍剿戰(zhàn)后,漁場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尸骨,半個時辰前,笑著的推搡著的那批人,盡數(shù)癱軟在沙灘上,肚破腸流,慘遭戮身。
    謝開言從水底爬出來,拖動一具具尸體,將他們及他們的孩子們一起火化。
    火光映紅了漁場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來,不忍直視世間的慘況。
    謝開言駕著小漁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懷中融于一起、毫無差別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漁船那頭,躺著奄奄一息的熟識大叔,他努力睜開眼睛,看著謝開言親手埋葬了近百條人命,其中,有他的親人和朋友。
    謝開言突然聽到大叔在說什么,湊過去一聽,是一句模糊的話。“謝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峽……找令羽村……他們的箭術(shù)……箭術(shù)……跟你一樣厲……”
    謝開言給大叔喂了一些水,忍痛問道:“剛才那些武士是什么人?你們?yōu)槭裁戳粼谶@里任他們打殺?”
    大叔竭力喘息:“沒有戶籍的……只能留在薩摩郡……我們這里……是最后的部落……殺我們的……土佐幕府……得勢……能抗擊皇廷……皇廷鏟除不了……我們……我們……沒地方跑……死得冤……”
    話音一落,再也不動了。
    謝開言替大叔闔上眼簾,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禮。她環(huán)顧四周茫茫水面,還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風(fēng),突然意識到,盡管她走了這么遠(yuǎn),其實(shí)都不曾找到過一方凈土。
    她將小船留給了大叔,心里默念一段經(jīng)文,送他飄蕩至遠(yuǎn)方,再返身游回漁場。
    句貍跟著報信的空太郎趕到了海灘上,手里緊緊握著一根棍子。看到浪花里鉆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干眼淚,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的謝開言站在霞彩下向句貍道別。
    句貍咬唇:“去哪里?”
    謝開言勉強(qiáng)笑了笑:“你曾說過,只要朝前走,就能尋到桃花源。”
    句貍急拉住謝開言的手:“難道你知道那個地方了么?令羽村?”
    謝開言點(diǎn)頭應(yīng)是,再慨嘆:“今晚才第一次聽說,除我謝族之外,還有擅射之人。”
    句貍看著謝開言的眼睛,認(rèn)真說道:“你現(xiàn)在去,我覺得時機(jī)剛好。”
    “為什么?”
    “先前你一心尋死,決計不會發(fā)現(xiàn)老天其實(shí)給你留下了希望。現(xiàn)在找去,一定會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貍拒不回答謝開言所提的問題,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謝開言,一個人帶著空太郎先走了。
    謝開言已經(jīng)習(xí)慣于沒有告辭的離別,搖著一條小漁船,飄飄蕩蕩駛向大隅海峽。天氣和暢,暖風(fēng)撲面,不費(fèi)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島嶼。沿著綠色藤蘿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濺,水聲激越。時有鳥雀婉轉(zhuǎn)啼叫,與風(fēng)聲交錯,跳躍在渺渺樹尖。她四處觀望,找尋聲源,只覺鋪天蓋地的都是那種歡快調(diào)子,陽光不禁也活躍起來,透過樹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謝開言順著水流來到兩壁懸崖前,道路已經(jīng)斷絕。她費(fèi)力攀援上崖壁,抓住藤蘿,靈敏地朝前一蕩……
    眼前出現(xiàn)一片燦爛的景象。
    陽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縱橫,炊煙拂過柳梢,惹得看門的黃狗一路追趕。
    原來在懸崖峭壁之后,真的有一處安靜的桃花源。
    謝開言乘著藤蘿的晃蕩之力,決然放開手,如蝴蝶一樣翩躚躍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烏衣長褲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抬手作揖道:“大小姐。”
    謝開言轉(zhuǎn)頭,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不禁動容:“謝七?”
    謝七長躬身,持重說道:“見過大小姐,等了那么久,大小姐終于回來了。”
    謝開言閉上眼睛,再睜開,面前仍然站著一道瘦削的烏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來他是真的,不是她所聽說的故事。
    謝七,謝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烏衣領(lǐng)袖弟子,在數(shù)年前的金靈之戰(zhàn)中,帶領(lǐng)五千族人抵抗華朝的三次強(qiáng)攻,直殺得箭絕弓折,最后才與眾弟子舉身投入烏衣河中。
    他們的事跡,至今仍在華朝流傳,春秋史冊也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可是,他們是怎樣存活下來的?
    謝七解釋道:“那日血戰(zhàn),我族弟子投河報國,烏衣河水將我們送到了東海中。海上生風(fēng)暴,卷起一股潮浪,推動我們飄向了遠(yuǎn)方。待我們再醒來時,已經(jīng)撲倒在海峽沙灘上,只剩下了幾百人。我連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撈還沒絕氣的孩子們,又造船到處探訪,終于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湊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數(shù)目。我想老天不愿絕我謝族,所以就帶著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個村子,遠(yuǎn)避眾人耳目活了下來。我聽說南翎……已滅,索性斷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隱居在這座小島上……可是沒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來了……”
    謝開言站在樹下遲疑未答。她的記憶所剩無幾,往事在她頭腦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后失去了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她記得她似乎畫過很多人的繡像,至于那些人長得什么模樣,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只剩下了一個大概的影子。她認(rèn)出了謝七,只是因?yàn)橹x七的臉太過消瘦,與她牢牢記住的、不想忘記的叔叔的臉形似。
    她依稀還記得,完成所有繡像的第二天,就不見了畫冊的蹤影。她沒有想過去將它尋回來,如同丟失的記憶一般,她只認(rèn)定了一個道理:既然強(qiáng)留不住,那便是無緣再見。
    她對于族人的感情,卻是不一樣的,盡管她已經(jīng)忘記了他們的長相,但是骨子里的執(zhí)念會引導(dǎo)著她,再次與他們相認(rèn),與他們同進(jìn)退共存亡。
    就在謝開言理清思緒靜立樹下的片刻,一撥撥的烏衣弟子從屋后、籬笆外、田埂下涌出來,像是水流一樣向她跑來,臉上帶著驚喜的神情。
    遠(yuǎn)遠(yuǎn)地,他們就喚道:“大小姐回來了!”
    謝開言看著烏壓壓的族人,看著周圍一張張笑臉,突然覺察到,其實(shí)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們。
    她極快低頭,向他們躬身施禮,誠懇道:“我已經(jīng)記不得往事,只記得心內(nèi)應(yīng)該存著歉疚,現(xiàn)在受各位手足禮待,實(shí)在是慚愧。”
    迎接她的卻是一次整齊的拜謁儀式。近千名烏衣子弟齊齊單膝下跪,跪在她身邊,安靜地低首。謝七扣手道:“大小姐帶領(lǐng)親信剿滅狄容、擁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亂、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績,我族弟子已盡數(shù)知曉,這諸多往事可作表證,大小姐從來不曾遺忘謝族風(fēng)骨,也不曾辱沒謝族顏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沒有人能讓我等心悅誠服地低下頭。”
    謝開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這些言辭聽進(jìn)耳里,竟是顯得如此陌生。她極力想著,一些模糊的記憶涌現(xiàn)在頭腦里,讓她重拾起當(dāng)時、當(dāng)年的感受。
    茫然之余,她問過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記憶里,她還漏掉了一個人的影子?
    這種感覺困擾著她,又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難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經(jīng)遺忘過一次?
    謝開言不由得舉手敲上了額頭,苦苦想不通道理。
    謝七看在眼里,溫聲勸道:“大小姐一連遭受重創(chuàng),難免會忘記一些事,不用過于焦慮。我們重建令羽村時,定下一條明訓(xùn):不問過去。我想這條訓(xùn)令正好應(yīng)了大小姐目前的景況。”
    謝族殘存的兒郎已經(jīng)明白沉溺過去于事無補(bǔ),所以他們放眼將來,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問過去,不傷舊情,端正和雅,另辟他境。
    謝開言住在了令羽村里,與一眾子弟相處,熟稔無隔閡。她對謝七說,似乎走了很長一段路,才能回到他們身邊,由此可見她已經(jīng)全然接受,如此安排的命數(shù),并由衷感激句貍為她所做的一切。
    無論是句狐還是句貍,總是給了她許多的驚喜。
    華朝多爭戰(zhàn),句貍為躲避戰(zhàn)火,遠(yuǎn)走海外,無意漂流到大隅海峽里。滿山的崖石阻擋了她的去路,她無法翻越過去,只能含恨離開。不多久,她隨著漁船登上了東瀛扶桑國的海域,在島國居住兩年,因疲于生計,自薦為藤原家西席。最終因?qū)W識不夠豐沛,被藤原悟池攆出京都。就在她無奈地離開東瀛,打算回轉(zhuǎn)華朝投奔修謬先生時,海客傳來消息,說是大隅海峽里,另有一處逍遙清凈的場地。
    那地方便是令羽村。
    句貍聽了心奇,再次尋過去,仍是鎩羽而歸。
    令羽村坐落在群山懷抱之中,迷石萬千,困住了一批又一批來訪者,句貍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村中人外出轉(zhuǎn)換生活所需,開強(qiáng)弓遠(yuǎn)射海盜震懾余眾時,關(guān)于令羽村民是夷羿后人的傳說,才漸漸顯露出來。
    句貍懷揣著神秘傳聞回到華朝,游蕩數(shù)年,再帶來謝開言。她也不能確信,令羽村是否與謝開言有關(guān)聯(lián),但推著謝開言前去探一探,總歸不會有壞處。
    為此,句貍花光積蓄請動漁民幫她帶去一封信,轉(zhuǎn)交給月初出現(xiàn)在峽j□j換補(bǔ)給的令羽村人,向他們講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她并沒有透露出謝開言的名姓,只是以故事的形式做試探,詢問他們是否認(rèn)得信中的女子。再過不久,飛信傳回,只書寫幾個大字:庭前灑掃恭待兩位。
    句貍拿著回信,心里已經(jīng)有底了。
    此后,她便好好陪著謝開言,化開謝開言的心結(jié)。再后來,漁場發(fā)生變故,她便推著謝開言邁出了那探尋海峽的第一步。
    皇天不負(fù)苦心人,謝開言終于尋到了世外桃源,與她終生難以忘記的族人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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