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子虛弱,他們兩個進宮時說有要事啟奏時,太監也不敢喚醒早就熟睡的趙乞。
秦魯大長公主的尸骨也早就入棺木之中了,最后還是皇帝身邊的老太監害怕這趙世子再來鬧,帶著他們去了掖庭,看見薄板棺材上落著荒涼的雪,底下的積雪上似乎還有殷紅血色。
生前常常濟世救人的,夫君和兒子都戰死沙場的秦魯大長公主,死后就那么被隨意扔在破舊的角落里,棺材漆黑漆黑的,雪落在上面也暈染不出任何潔白顏色。
趙啟蟄執拗上前,肌肉一寸一寸隆起,他咬緊牙關大喝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把已經釘上釘子的棺材板重新掀開。
“世子爺……”太監連忙去攔,這是皇帝的旨意,秦魯大長公主早就被貶為庶人了,又殺了金人使者,他得給金人一個交代,這棺材是要沉湖的。
然而剛要攔,李陽和眉目清冷,伸手擋在老太監跟前,“你是南朝人嗎?如果是,那就應該勸諫官家,今日,秦魯大長公主我必須帶走好生安葬,若是官家怪罪,就來怪罪李家吧。”
老太監無可奈何,轉頭去看趙啟蟄。
棺材里的景象慘絕人寰,趙啟蟄呆滯地看著,然后顫抖著伸出僵硬滲血的手掌,用干凈的那一面覆住棺材里早就無法聚焦的雙目。
他試了很久,然而這雙往日總是笑瞇瞇的雙眼無論如何都無法合上。
已然快到卯時,風漸漸小了,烏云翻滾的天幕上卻還是不知疲倦地落著鵝毛大雪。
“姑婆母……”
趙啟蟄忍不住趴在棺材上哽咽起來。
李陽和心下明了,能管秦魯大長公主叫姑婆母的,也只有濮王的長子趙啟蟄。
她執傘上前,看年輕郎君眉梢上全是冰雪,伸手遞給了他一塊方巾:“趙世子,還請節哀,再過一個時辰早朝就要開始,若是那時我們想再出宮門,會驚動官家,不如先斬后奏,我們即刻帶著大長公主的尸骨去好生安葬,否則恐怕連著尸骨都要任由他們糟踐了,世子爺放心,我乃李清平之女李陽和,家父已經為秦魯大長公主安排好了墓地。”
趙啟蟄機械地仰頭去看,逆著風雪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少女若蓮的容顏上。
辰時,風雪逐漸停歇,只剩下銀屑似的小雪花,從豐豫門出,就是西湖群山,隆冬季節山上紅梅肆意怒放出妖冶的花朵,如同紅色巖漿噴闊在雪山之上。
西湖梅山上早就備好了上好的棺槨,請來的女仵作細致地為逝者重新整理妝容,墓穴已經挖好,李清平迎風而立,涕泗橫流,在宣紙上揮毫潑墨寫下碑文。
“巾幗身死兮魂長存,佩香草兮乘鶴離,狼鬼懼兮神哀慟,待得春時,庇兒郎兮驅破胡虜定山河……”
趙啟蟄滿身狼狽地呆立在旁邊,幾縷凌亂的發在風中被吹出荒涼的線條。
秦魯大長公主生前對李先生的書法傾慕不已,得此碑文,會感激的吧?趙啟蟄想張口說些感激的話,可是卻怎么都動不了,就那么呆呆的站著,禮節和規矩全部都忘了。
李陽和接過吩咐藝荷去準備的東西,然后雙手遞給趙啟蟄,鄭重道:“世子殿下,君子死而冠不免,馬車里有熱水,去梳洗一下吧,秦魯大長公主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趙啟蟄喉結微動,垂眸去看那壓在衣裳靴子上的玉冠,在風雪中愈發溫潤無瑕。
梳洗穿戴后,他跪在大長公主碑前重重叩首。
李清平身子撐不住了,藝荷同李陽和連忙扶著他老人家上了馬車沿山路下去,臨走時,趙啟蟄還呆滯地跪著。
馬車上,李陽和嘆息,推開窗子把油紙傘撐了起來,然后順著風推給趙啟蟄,那傘輕飄飄落在了年輕郎君跟前。
“趙世子,”李陽和眉頭緊蹙,唇齒輕啟,“還望節哀,該望扶危持顛……”
那是李陽和真正意義上頭一次和趙啟蟄有過交集,以為會是毫不相干的人,卻不想后來有了莫大的牽絆。
后來這件事是趙弘毅親自進宮請旨,皇帝迫于濮王府和沈家的勢力,最終隨便找了個尸體給金人糊弄過去了。
濮王府,趙弘毅勃然大怒,手中戒尺一下一下打在趙啟蟄后背上,咬牙切齒道:“我的話你全部都當做耳旁風了嗎?夜叩宮門這樣的事你都做得出來?你以為如今這朝廷上當道的都是誰?你代表的是整個王府和沈家啊!你外祖父為了你的事奔波勞累,日日憂心啊!若我們沒給你善后,你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哥——”
趙栩生沖了進來,一把抱住趙啟蟄,死死擋在他跟前,哭道:“爹爹,你打我吧,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去告訴秦魯大長公主的,是我害死了她。”
沈寶榷也連忙攔住趙弘毅,哭的梨花帶雨,“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是我讓栩生去大長公主府的!”
趙弘毅咬著牙去看依舊沉默不語的趙啟蟄,又氣又無奈,大力把戒尺砸了過去后,怒聲道:“回去養傷吧,若是今年鎖廳試過不了,老子屆時再同你算賬!”
他就這么一個兒子,無論如何都得讓他撐起這整個王府。
沈寶榷拿手帕拭淚,垂眸時,目光陰毒地看著趙弘毅的背影,最后直直地轉向趙啟蟄。
趙啟蟄推開趙栩生,想起什么,連忙膝行到沈寶榷跟前,慌張問道:“姨母,李家不會受到牽連吧?”
……
秦魯大長公主西去的第五天,李清平故去了,李家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且還是首當其沖,趙家脫的罪責,最后全部由李家來背負了。
靈堂之上,藝荷忍不住哭泣,李陽和面無表情的跪著,幾個月前還是繡著金絲線的大紅嫁衣,幾個月后就變成了白衫子褐麻服,一切都太快了。
藝荷哭著哭著發現不對勁,旁邊的李陽和從昨晚就面無表情到現在,一語不發,她咽了咽口水,伸手扯了扯李陽和的衣袖,紅著眸子問:“表姐,你怎么啦?你沒事吧?”
李陽和麻木地搖頭,李清平年紀大了,她其實早就做好了父親去世的準備,只是覺得這一切都來的太快了。
官家斥奪了父親的官銜,連個謚號都沒有,自然的,李家每年的俸祿也就斷了,靈堂外,還有七十來號李家人口。
或是女使嬤嬤,或是奴才護院,都是在李家待了十來年的老人了,李清平樂善好施,其中很多都是孤苦無依的,或者手腳殘疾的,若是遣散了,他們無處可去,李家祖宅也就徹底落寞了下去。
正思量著,靈堂外忽然沖進來兩個膀大腰圓的男人,上來指著李陽和就開始破口大罵。
“呸,你個掃把星!你如今在這披麻戴孝做給誰看?就是你那晚非要進宮,這才惹得官家龍顏大怒降罪李家!”
“對,沒錯,就是你這個不孝順的東西,如果不是你那晚犯了規矩,李家怎么可能會這樣,李兄怎么可能會就這么去了?”
李陽和抬頭,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她伸手把藝荷護在身后。
許多前來吊唁的人都不由紛紛圍過來看,聽見這話,都狐疑地看著李陽和。
眼前這兩個來斥責的人都是李家表親旁支里的人,李陽和勾唇,頓時就清楚明白了。
她吩咐藝荷去把李清平那日寫的祭文拿過來,恭恭敬敬遞給旁邊上了年紀的族中長輩:“五爺爺請看,家父的書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是模仿不來的,這是那天他為大長公主寫的祭文,從頭到尾父親都是知曉的,若不是家父授命,我怎敢胡作非為?”
眾人圍過去看,果真是李清平的字跡,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都有點不知所措了,可一想到李家還有那么多財產,又立即咬牙狠心起來,開始胡攪蠻纏起來。
“你這孽女,明知道兄長他身體不好,卻還故意拿這事來刺激他,總歸就是你不孝順,誰知道你拿這篇祭文到底是李兄何時寫下的?”
藝荷咬唇,鼓起勇氣上前,慍怒道:“你這是,你這是在胡攪蠻纏……”
話還沒說完,就被眼前男人一巴掌推在地上,身后奴才連忙去扶,藝荷頓時就被嚇哭了,抬頭就被這男人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呸,你個野種,你姓李?你是李家的人?三表妹嫁到周家不久就死了,周家被一把火燒的渣都不剩,不知過了多少年,你這個從人販子手里出來的小野種說自己是三表妹的女兒,也虧的是李兄心善,換我,我早就把你報官去了!”
他們就是故意來鬧,說理是說不過的,況且這兩個還都是李家旁支里最富的,李陽和攥緊衣裙,環視四周,明明都是同族,明明都受過他們家的恩惠,此時卻都冷漠異常。
寒冬臘月,國不國,家不家。
“兩位叔叔這般靈堂上鬧事,就是禮節規矩嗎?不過是為了鎮住我罷了,讓我嚇得六神無主,讓我背負個不孝的罪名,讓旁人看看我有多軟弱可欺,好趁機占掉李家的財產對嗎?”
李陽和仰頭,粲然一笑,極盡諷刺。
被戳穿心思,兩人立即漲紅了臉,罵罵咧咧的當即就想教訓眼前的人,誰知巴掌剛剛舉起來,就被人從背后一腳踹過去。
“哪來的狂徒膽敢在此鬧事?”陸塵盡帶人進來,連忙伸手把李陽和護在懷里,冷眼瞪著被奴才按住的兩個人。
陸塵盡是有恩蔭官職在身的,他又是山陰城的大才子,過了今年的鎖廳試,說不準以后就是朝中新貴,兩人的氣焰頓時就熄滅了不少。
李陽和走上前去,居高臨下看著他們,字正腔圓:“你們若是執意往我身上潑臟水,那就去進宮面見官家,調出當晚的宗卷來看看,你們口口聲聲說是我惹來的禍事,可官家最后斥奪的是父親的官銜,你們的意思是官家錯了?”
兩個人愣了愣,氣的青筋暴跳,卻不知該怎么反駁。
陸塵盡眉頭緊皺,斥責:“還不快把這兩個人押到官府去?擾亂靈堂,忤逆官家,樁樁件件都是大罪。”
“喂!你們敢?我是長輩——”
李陽和連忙拉住陸塵盡,搖頭道:“子摯哥哥,這事兒要是鬧大了,無論如何他們都是長輩,都會給旁人落閑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