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人告訴南玉的故事并沒有說全。
    南玉偷溜出莊園掉入河里被隔壁家大了兩歲的小男孩所救, 楊夫人當(dāng)夜就趕回了城里，也對這家人重金酬謝，這些都是真的, 但是不只是如此。
    因為這份救命之恩，加上秦家在當(dāng)?shù)匾彩怯忻行盏拇髴羧思? 楊夫人漸漸和秦家夫人走近, 成了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 整個夏天，兩家夫人大半時間帶著孩子住在莊子上。
    秦夫人和楊夫人都是上過家學(xué)的女子, 坐在一起經(jīng)常風(fēng)花雪月詩詞歌賦什么都聊，哪怕不聊這些, 誰得了一樣好茶, 她們就能煮茶品茗坐上一個時辰。
    每當(dāng)這時, 秦豫就會帶著小妹妹南玉在娘親們視線可見的地方玩耍。
    白白嫩嫩不知愁滋味還被父母教養(yǎng)得大方又純良的秦豫會把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哄妹妹，因為小女孩喜歡布偶、小花，他向父母申請的玩具都變成了這些, 被父親帶出門路過商鋪, 看到“南玉妹妹喜歡的”就撒潑耍賴想要買下來。
    秦夫人見了楊夫人就說：“人家都說女兒胳膊肘往外拐，我家生的兒子，比女兒還外向，我看啊, 直接送給你們當(dāng)兒子算了, 讓他天天見他的‘南南’, 睜開眼就見，吃飯見睡覺見，再也別分開。”
    秦夫人話是對楊夫人說，后半句卻是看著兒子, 逗弄兒子呢。誰知道天真的小秦豫當(dāng)真了，眼睛亮晶晶的，激動地跳著說：“好啊好啊，我要和南南住在一起！”
    小南玉也激動得緊緊抱住小哥哥，笑得見牙不見眼，和娘親說：“帶哥哥回家！”
    楊夫人哈哈大笑，秦夫人氣得真的想把兒子扔出去。
    小兒不懂娘親描述的場景意味著什么，潛意識以為家永遠都在，即便他去了別人家，但是想回家的時候就能回，父母永遠會陪著自己，絕不會離他而去。
    一年后，秦家的土地被朝中大官看中，想要買下修建園林。這片地非常大，靠近城區(qū)，交通方便環(huán)境極好，不遠處有個湖，有活水引到田里，東邊是當(dāng)?shù)刂姆鹕剑缴嫌幸蛔鶎毸?br/>     那大官的屬官帶著設(shè)計園林非常有名的山野子在秦家的地頭走了一圈，山野子不停說好啊好啊，說這一片風(fēng)水好、景觀好。然后四處比劃著，這里的活水可以引進園子里做一個小湖，湖上能泛舟，湖心建亭子，夏日賞蓮冬日看雪；遠處是佛家寶塔，可以借景，他日泛舟湖上，聆聽佛音，身邊是蓮，遠處是塔，妙哉妙哉。
    別人的產(chǎn)業(yè)，妙哉百遍也是空談，秦家自然知道這地段好，但是這是他們家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產(chǎn)業(yè)，怎么愿意輕易賣掉，更何況這屬官是個慳吝刻薄的，自恃背后是朝中大官，對秦老爺毫無尊重，一見面就要用賤價買下這一大片田地，和強搶沒什么區(qū)別。
    秦家自然不肯，沒了產(chǎn)業(yè)，他們一家人怎么辦？怎么對得起祖宗？
    但是對于仗勢欺人慣了的人來說，我來知會你一聲已是給你面子，你不答應(yīng)？好，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秦老爺怎么都沒想到，不過是拒絕了一樁強買，不出七天，自己一家竟然被陷害得家破人亡，秦夫人機敏，見形勢不對，提前把秦豫送了出去，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的秦豫，哭著鬧著要回去找父母，卻被忠仆抱著在菜市口遠遠見到了父母最后一面。
    帶秦豫逃生的忠仆是秦夫人奶娘的兒子，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孩，親眼看到親人被冤死，心中仇恨瘋狂滋長。
    他們起初離開家鄉(xiāng)漫無目的流浪，后來聽說有天大的冤情可以告御狀，就一門心思奔著京城而來。
    到了京城，兩個孩子很快就知道現(xiàn)實根本沒那么美好，告御狀先要被打板子，能不能活都不一定，還怎么訴說冤情？而且他們到了京城才知道，當(dāng)初強搶那塊地的官還不是最大，他搶了地建了園林，是為了送給官更大的丞相，供他辭官后隱居。
    丞相連皇帝的話都敢反駁，更何況他們這些小人物？他們根本扳不倒這些貪官。
    而生活并沒有就此放過兩個孩子，在他們絕望之際，忠仆少年病了，小病到大病，不到一年就拉著秦豫的手沒了聲息。
    成為小叫花的秦豫幾經(jīng)輾轉(zhuǎn)，被一個老太監(jiān)帶走。老太監(jiān)給他吃給他穿，見他念過幼學(xué)常常跑去私塾偷聽，就允許他三個月買一冊小書。當(dāng)然這一切都有條件，秦豫要給老太監(jiān)端茶倒水，伺候他在宮外的所有生活。
    怎么做好一個奴才，秦豫從很小的時候就被老太監(jiān)訓(xùn)練出來，但是他始終記得，自己是秦家人，他要為秦家討回公道，要讓害死秦家的所有人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
    男子低低的聲音在殿內(nèi)敘述著，那些黑暗，那些苦難，從他口中說出來似乎已是尋常，他講述著自己從一個富貴小少爺?shù)絾始抑俚脚诺呐牛詈鬄榱藦?fù)仇入宮成為內(nèi)侍的經(jīng)歷，聲音不高不低，沒有任何恨與怨，若不是偶爾發(fā)緊的嗓音泄露一絲情緒，幾乎以為他在講一個書中的故事。
    南玉望著陷入回憶雙目無神的人心口發(fā)澀，他比她大了兩歲，但這一生已經(jīng)嘗遍了世間所有的最苦，而一個幼兒在無人教養(yǎng)之下成長為今日手段能力交際均不弱的人，可見他性情之堅韌，更別提前世他一生堅持原則做好官良臣，縱然手握大權(quán)，也沒有因為這十幾年不堪的經(jīng)歷而變態(tài)。
    “對不起，我忘記小時候的事了。”南玉輕聲道歉。
    秦豫回神，雖然眼中依舊是來不及消散的悲傷，嘴角卻揚起來，安慰她：“沒事，你那時候那么小，自然記不住事。”只是如果他家中不曾發(fā)生變故，他和她可能也和錦繡他們一樣，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長大吧。
    南玉說：“落水那天，我看到你朝著我游過來，突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記憶中也發(fā)生過一模一樣的場景，這才想起來一些零碎的事情。”
    秦豫眼睛慢慢亮起來。
    “原來你當(dāng)時沒暈啊，”他回憶起那段記憶，眼里有了笑，神色中也帶上幸福的光彩，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對那段時光的留戀，“我記得孫叔把我們救上來時你已經(jīng)暈過去了，我在水里只記得死死抱住你，都沒注意你怎么樣了，上岸后，你昏迷不醒，我嚇得以為你出事了，哇哇大哭。”
    他描述的語氣很生動，南玉仿佛也看到了河邊被嚇壞的小男孩，跟著他噗嗤笑出聲。
    秦豫看向南玉：“當(dāng)時我們逃走的時候誰家也不敢去，怕連累了人，只拿著我娘給的銀子沒頭沒腦地跑，我一直很惦記你，遺憾著沒有和你說一聲告別的話。離開后的每一天，想起你，我都擔(dān)心著，擔(dān)心你起床來找我玩，找不見人該多難過啊。”
    南玉被他這句話勾得眼淚突然掉落。
    她突然很難過，說不出緣由。可能是為了原主和他那一段兩小無猜突兀折斷的友情，可能是為了他這一生遭遇的種種苦難，他這樣嘆息著說出看似天真的一句話，卻讓她仿佛看見了一個純真善良的小男孩，現(xiàn)實剝奪了他所有的美好，讓他學(xué)會了陰謀詭計、學(xué)會了謀算手段，卻依舊在心底保留著最初的那份純真美好。
    看到她哭，秦豫愣了一下，竟是笑了。她眼淚滾落越多，他笑得越是開心。自從奶兄去世后，這是第一個為他而哭的人。
    他掏出錦帕遞到她面前，開心過后便是心疼：“別哭，眼睛腫了就不好看了。”
    南玉接過擦了眼淚，望著他認真地說：“你想做什么，我來幫你。”
    秦豫有很多想法，如果不是因為南玉，他早就借皇帝來毓秀宮的機會出頭搭上皇帝那邊的線，離開后宮去長安殿了，就如同當(dāng)初他借南玉問罪御膳房，搭上她進了毓秀宮。
    但是望著目光堅定、表示要幫他做一切的南玉，他所有的想法都說不出口，甚至很可恥的，他在這段時間里產(chǎn)生了惰性，竟然覺得這樣和她一起生活在毓秀宮很好，他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她賞花望月，閑來蕩蕩秋千調(diào)調(diào)香，養(yǎng)著小公主，陪她玩鬧識字，他幫她處理后宮的一干事宜幫她穩(wěn)住后位……
    直到今天，面對她坦然真誠的目光，他自慚不已——為自己放慢腳步，拖延復(fù)仇計劃的行為。家仇未報，他竟然沉迷在安逸之中。
    “我……”他的嗓子發(fā)緊，那些深埋心底的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嗓子里擠出來，“我……我想……”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不敢去看她聽到自己想法后會是什么表情，快速說：“我想獲得皇帝信任，接觸朝堂上的事，我想為官，為我秦家正名，讓我的父母不會因我而蒙羞！”
    他成為了內(nèi)侍，當(dāng)初做決定時報著一生不入秦家祠堂的決絕，只要能復(fù)仇。但是和南玉朝夕相處，他心底的不甘被日益滋養(yǎng)激發(fā)。
    為什么內(nèi)侍就不能為官，司馬遷能千古留名，他也可以為自己爭取榮華富貴一世英名，他想要突破內(nèi)侍的枷鎖，受世人尊敬，讓九泉之下的父母驕傲。
    這具身體不過是個軀殼而已，縱有殘缺也不能限制他的思想、他的能力、他的靈魂！他不要做奴才！他要堂堂正正地站立在天地間！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會讓人發(fā)笑，聽到的所有人都會笑他異想天開吧，你就是個太監(jiān)，你一個奴才還想翻身做個男子漢？簡直笑掉大牙。
    他不敢去看南玉的神情，卻又期待她的反應(yīng)，敢于拒絕皇帝的南玉是不一樣的吧……他像等待審判的囚徒，忐忑又帶著祈求寬大的心理，睜開眼看向面前的人。
    對上了一雙笑盈盈充滿鼓勵與激賞的眼睛。
    南玉被他不甘命運的心聲所震撼，縱然知道他未來會如何選擇，但是親眼看到他一字一句說出自己對現(xiàn)實的反抗，對未來的巨大野心，她依舊心靈震動。
    “我?guī)湍悖拖衲銕臀乙粯印！彼χf。
    秦豫動容不已，忍不住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她的手，眼眶慢慢泛紅。
    南玉含笑反握：“我以前叫你什么？秦哥哥？”情哥哥？感覺有點不對？
    秦豫臉紅了，小聲說：“你叫我小哥哥，因為你說你家里有好多哥哥，都比我大，所以我是小哥哥。”
    南玉從善如流，笑得像個乖巧不已的妹妹：“那么，小哥哥，你加油啊，我支持你走出自己的一片天。”
    秦豫臉更紅，卻堅定地點頭：“我會的，我會把這片天挪到你頭上，讓你的頭頂永遠晴朗無云陽光燦爛。”
    南玉笑，這人犯傻了，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自己也可以做自己的天啊。但是對于還稚嫩的未來秦大人，她笑著頷首，借此給他更多的鼓勵。
    小陳子和皇后娘娘聊了小半天的天，聊完兩人一起出門，小陳子像往常一樣站在娘娘身后半步遠的位置，恭敬地隨侍。
    皇后娘娘心情不錯，笑著說要去賞花，正好小公主醒了，她把小女孩抱在懷里帶著她一路走一路認花，時不時模仿著兒童的聲音教小公主說話：“花花，這是花花，瀟瀟跟著母后說，花花。”
    瀟瀟公主伸手就扯過枝頭的一朵盛放的花朵，三兩下捏在手心，沾染滿手花汁，然后咯咯咯笑起來，把一手的汁液拍在了皇后娘娘的衣衫上。
    公主的奶娘侍女急切地想上前幫她擦手，被陳公公擋下，他接過帕子，聽到皇后笑嗔瀟瀟是個小壞蛋，卻不阻止她繼續(xù)玩花朵。
    直到公主厭煩了手里的花，將殘花隨手丟掉后，陳公公這才將手帕遞給了皇后娘娘。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9-17 23:58:19~2020-09-18 23:37: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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