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注視著陶麗，目不轉(zhuǎn)睛地，然后又重復了一遍。
    “……讓我們把這些事情全部忘掉。”
    “有一場雪崩，我們都嚇壞了，但我們都很好。”
    “好嗎？”
    馬文需要再次確認他們達成共識，就好像商業(yè)合作達成協(xié)議一般，他將自己的左手也放在陶麗的手背上，兩只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將陶麗的手掌包裹起來，然后他注意到陶麗正在回避自己的視線，于是他微微側(cè)頭低下腦袋，強迫他們的眼神發(fā)生聯(lián)系、展開交流。
    “嗯？”
    馬文需要得到肯定的答案，聲音微微揚起來，前所未有的溫柔，柔和的金色燈光徐徐勾勒出他的眉宇，全然沒有了剛剛怒不可遏的猙獰與尖銳。
    陶麗被迫抬起眼睛瞥了馬文一眼，然后又低垂下眼瞼，輕輕點點頭表示了肯定。
    “好。”
    她說。
    旁人都能夠聽出陶麗話語里流露出來的悲傷和脆弱，但馬文并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微不可見地吐出一口氣，可以隱隱地看到襯衫底下的胸膛稍稍鼓起來而后又因為吐氣而平復下去，整個表情都放松下來。
    馬文也能夠感覺到氣氛的微妙，感覺還是稍稍有些異常，他的上半身微微晃動一下，似乎猶豫著自己是否應該擁抱陶麗，但是他終究停了下來，肩膀僵硬地停留在原地，就這樣用雙手握著陶麗的左手，看起來不像丈夫和妻子，更像是前來慰問鋼鐵廠藍領工人的市領導。
    陶麗也沒有動作，低垂著腦袋，隱藏在陰影里，看不清楚表情，只能從無力的肩膀看到些許茫然和沮喪，卻也因為光線而分辨不清楚。
    沉默，就這樣緩緩蔓延，有些尷尬有些生澀也有些詭異，但誰都沒有說話，只是假裝這一切都是正常的，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已經(jīng)雨過天晴——
    至少，馬文是這樣的。
    ……
    片場，有些安靜，不是鴉雀無聲的那種，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暖氣片在運作、度假村大堂偶爾穿行的瑣碎腳步聲、因為屏息凝視而稍稍加快的心臟跳動聲音，窸窸窣窣的瑣碎響動讓彌漫開來的沉默越發(fā)明顯，然后就能夠感受到眾人的心緒洶涌。
    其實，現(xiàn)場工作人員們的站位完全散開，不同角度不同位置，每個人都只能看到正在拍攝場景的一個側(cè)面，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通過監(jiān)視器看到陳慕攝像機鏡頭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但他們依舊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拍攝場景撲面而來的那種張力——
    馬文的憤怒和緊張，陶麗的隱忍和遮掩，兩個人之間權(quán)力的壓制與服從在短短的對話里展露無遺。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理解陶麗“息事寧人”的決定：為什么不說出來呢？既然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地步了，難道不應該直接說出來講明白嗎？難道就因為馬文的否認，所有的委屈就需要陶麗吞咽下去嗎？
    但不明白歸不明白，卻又隱隱覺得這樣才是合理的，因為馬文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完全掌握了整個對話的主動，仿佛陶麗敢繼續(xù)爭辯下去的話，他就要真正大發(fā)雷霆了，那種撲面而來的壓制感令人窒息。
    困惑卻震撼，迷茫又憋屈，再次工作人員都能夠細細感受到婚姻關(guān)系里的角力和博弈，錯綜復雜、一言難盡，同時又隱隱地撕開冰山一角，讓人感受到兩性關(guān)系在婚姻之中扮演的不同角色。
    奇妙而復雜的感受在舌尖涌動，以至于眾人都屏住呼吸，唯恐自己的動作打斷現(xiàn)場的氛圍——
    現(xiàn)在，他們終于能夠明白陸潛所追求的化學反應，即使看不到表情，也依舊能夠準確感受到兩個人對峙之間的情緒變化，無形的張力，不僅具有沖擊力，而且還能夠引發(fā)思考，兩位演員的表演細致入微又層次豐富。
    精彩！
    只有真正見識剛剛這一場戲的沖擊力，才能夠明白前面九次NG的原因，確確實實能夠感受到整個質(zhì)感和層次的區(qū)別，直接的對比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這才能夠感受到陸潛對于表演調(diào)教的高超技巧和能力——
    非常非常少數(shù)工作人員站在監(jiān)視器的后面觀看整場戲，從正確的角度以正確的方式，更加能夠感受到攝像機和燈光所帶來的視角變化，悄無聲息地雕刻著氛圍，錯雜的滋味很難用簡單的言語表達出來。
    只是安靜地注視著監(jiān)視器，腦海里的思緒洶涌，根本停不下來。
    林漢洲，自然也是其中一員。
    也許，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三言兩語無法理清，但可以肯定的是，每個人都有著千絲萬縷的思緒在糾纏碰撞著。
    啪。噼里啪啦。
    耳邊傳來一些瑣碎的聲響，應該是有人剛剛滑雪過來，滑雪板碰撞的聲響從度假村的一樓大堂傳來，從一樓到四樓的遙遠距離讓那些聲響并不真切，卻又因為度假村的建筑構(gòu)造而制造出一些回音而連綿出來。
    顯然，劇組照顧到了四樓的來來往往，卻沒有辦法禁止一樓大堂的來來往往，更重要的是，度假村里的一些聲響并不會影響這場戲，劇組是有意識放任的，反而希望那些瑣碎聲響營造出一種真實感，卻沒有想到表演到這里陷入沉默，那些雜音就立刻顯得突兀起來。
    是巧合，也是意外，但……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怎么辦？
    呃！
    工作人員全部轉(zhuǎn)頭朝著中間的天井望過去，心理暗暗喊“糟糕”，這場戲不會因為這樣的聲響而需要重拍吧？
    同時，馬文和陶麗也雙雙捕捉到了聲響，兩個人的肩膀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抖動，不是驚嚇，而是意外，然后馬文下意識地轉(zhuǎn)移視線望天，陶麗則微微側(cè)過臉頰看向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尋著是否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談話。
    而且，兩個人的手雙雙松開，就好像秘密約會被發(fā)現(xiàn)一般，急急忙忙地撇清關(guān)系。
    但很快，馬文和陶麗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應不太對勁，又重新投去視線，兩個人看到了對方的表情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尷尬，馬文摸著自己的脖子后方，陶麗則是雙手交叉在身前低頭看腳尖，非常短暫地錯開視線。
    等待再次抬起視線的時候，兩個人都露出一個笑容，似乎在安慰對方，也似乎在掩飾自己，卻終究沒有很多動作，隨后又雙雙轉(zhuǎn)移了視線，親密的感覺反而是被拉遠了距離。
    然后，走廊里就回蕩起一聲干脆的喊聲。
    “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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