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止寒收到姚書會的瓦片與書信是在臨睡前,那瓦片不是皇宮的、也不是酒官府的,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姚書會成功進入行宮,有自己的府邸了。
姚書會這是在向他報喜。
隔著這份撒著嬌的喜報,溫止寒仿佛看到了少年人裝了委屈想要留住他目光的模樣。
他摁著信,露出了清淺的笑,這是他來偃都收到的第一個值得高興的消息。
他到達此地的第二天,這里就發生了地動,緊接著便是異獸更加瘋狂地攻擊城門與城墻;他一天只睡兩三個時辰,在他休息的時間內,若有異獸襲擊,必須即刻集結。
所有人都疲憊不堪,他也不例外,身體和精神雙重的壓力讓他幾近崩潰。
戰事分外慘烈,他看著酒人一個又一個在他面前倒下,當他要將他們帶回救治時,還要經受同僚們嘲弄的目光。
他心中有悲涼與悲憤,可他作為軍中主帥,他什么情緒都不能表露,他要抱著不平異獸誓不回還的決心,像定海神針那般穩住軍心。
他甚至曾悲觀地想過,如果他回不去了,姚書會經過這幾個月的蛻變,也足以很好地生活下去了。
當他收到這封信時,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姚書會,他后悔了,他不該為了激勵青年拒絕對方想要加深的吻。
溫止寒想,他一定得活著回去,到時定要仔細地描摹少年的眉眼,以畫筆、以眼睛。
他取了一張紙,疊做房屋形狀,又在房屋頂部畫了一片瓦。
他抬筆又放下,如此兩三回,最終什么也沒寫。他想,諸多話語還是見面說聽起來更情真意切。
鵸鵌飛遠,溫止寒無端地想起幾天前他同蕭修平的碰面。
他剛到偃都時蕭修平還未歸,他看著增兵而來的司獸們成天圍著對方轉,還是猜不到蕭修平想做些什么。
以姚百汌對姚斯涵的寵愛,姚斯涵沒必要、也不會做起兵造反的事。
思來想去只能將此行為歸結為蕭修平在為姚斯涵爭位做的雙保障。
姚斯涵是一定會爭奪太子之位的,且以溫止寒的判斷,在姚斯涵及冠禮之前,姚欽鐸的太子就該做到頭了。
溫止寒決定賭一把。
蕭修平這些年籠絡了不少手握兵權的將軍,若能讓他與姚斯涵反目,以姚斯涵的心智未必能坐穩太子之位。
蕭竹死后,溫止寒拜托姚鏡珩,大概調查了一下蕭竹與姚斯涵的瓜葛,他發現當年竄梭白無暇娘家人借腹生子的便是姚百汌,想必是為了制衡蕭修平。
溫止寒找到了蕭修平,將他知道的一切告訴了對方。
蕭修平自然不愿相信,不過溫止寒要的并也不是對方相信,而是對方去查證。
這些年蕭修平輔佐姚斯涵可以稱得上是盡職盡責、嘔心瀝血,將姚斯涵扶上皇位說成是蕭修平的人生目標也不為過。
溫止寒想,沒有比多年信念被自己查出的真相一點點摧毀更絕望的事。
蕭修平殺了溫枕檀,但溫止寒并不想親手斬殺對方,他想讓對方同他一樣痛苦,然后在痛苦中做出通往必死結局的選擇。
姚斯涵的及冠禮終于到了,這一日姚百汌在皇宮中設宴,姚書會作為皇帝專屬的儀仗,自然也該到場。
禮宴上賓客如云,絲竹聲聲,端是一派吉祥歡樂景象。
蕭修平作為姚斯涵的外祖父,早在前三天抵達了京城。
冠禮畢,君臣一同宴飲,宴上觥籌交錯、歌舞升平。
姚書會站在皇帝身后,眼觀鼻鼻觀心。
他時刻謹記著溫止寒先前的分析,冠禮上極有可能會有意外發生,溫止寒不在,他更得小心謹慎。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姚書會腦海中一閃而過:這次異獸來襲,蕭修平久攻不勝的目的會不會是支開溫止寒?
沒等姚書會細想,變故突然發生——
與人推杯換盞的姚斯涵忽然痛苦地捂住腹部,他跌坐在地上,嘔出一大口鮮血,隨即昏迷了過去。
姚百汌心神俱裂,喝道:“傳醫師!”
姚斯涵被宮人手忙腳亂地抬了下去,姚百汌喚來禁衛軍,將大殿團團圍住。
“醫師查清原因前任何人不許離殿,若要如廁需由禁軍陪同,違者按謀害皇家子嗣論斬。”姚百汌丟下這句話后,急匆匆地隨宮人的腳步而去。
行宮分作兩個部門,分別是負責守衛值宿儀仗的禁軍以及專理皇帝欽定的案件的鎮撫司;禁軍的普通軍士被稱作力士,鎮撫司的普通軍士則稱為校尉。
行宮表面屬于六卿之一,由大司酒負責;實際上它的權利大過其他五卿,直接聽命于皇帝,凡事可越過大司酒直接向皇帝上奏,大司酒對行宮而言便是擺設。
想成為禁軍的一員只需要體貌雄偉、身體健康即可,這些人一輩子拿著固定的俸祿,沒有晉升的空間,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什么秘辛之事。
而進入鎮撫司則需要經過重重考核,姚百汌曾夸贊每一個人都能充當將帥帶領軍隊的,便是指鎮撫司的人。
姚書會進了鎮撫司,姚百汌卻將他調至儀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因為他長著一張絕色的臉,作為儀仗極能彰顯皇家風范。
沒過多久,姚百汌臉色陰沉地走了進來,他道:“三郎遭人毒害,此刻命懸一線,真相查明前汝等在此不得離開!”
說罷,也不管階下迭起的議論,點了幾位禁衛的名字,便自顧自拂袖而去。
姚書會也在姚百汌點的人之中,他猜想,這些被點到的人都與他一樣,都是鎮撫司的人,來此是為了充門面的。
姚書會與一眾鎮撫司的人被集中在校場,姚百汌道:“諸卿可有人愿意主動請纓查清此事?”
查這件事算是風險與機遇并存,查出結果了,自然加官進爵風頭無兩,但若查不出,那自不必多說,項上人頭定然是保不住了。
關于皇家的事向來是燙手的山芋,更何況這件事還關乎著皇帝最寵愛的子嗣,也極有可能與奪儲有關,查探難度想必不小。
雖然鎮撫司的人經常為了邀功請賞而羅織罪名,但誰也不會樂意去干一件風險比收益大得多的事,故而姚百汌發話后,人群中一片死寂。
“臣,愿往。”姚書會站了出來。
姚百汌露出滿意的神情:“修卿幾天能查清此事?”
姚書會叉手答:“三天。”
姚百汌問:“若無法完成,卿當如何?”
姚書會答:“若無法完成,臣提頭來見。”
在所有人面前做了保證,姚百汌很是滿意,他讓鎮撫司的人各自散了,又對姚書會道:“隨朕來。”
姚書會同姚百汌到了御書房,姚百汌問道:“修卿打算如何查探此事?”
“此事臣將分雙線而行。其一先從皇宮內部查起,從三殿下食用的食物或是飲用的酒水中溯源,看是否有人下毒。其二……”
見姚書會踟躕,姚百汌道:“說下去。”
姚書會答:“行謀害之事或為私仇、或為達到某些目的;臣懷疑……此事與奪嫡有關。”
“若陛下允許,臣……想先搜查太子殿下與六殿下的府邸。此事需快,否則主事者得到消息,銷毀證據,便無可對證了。”姚書會將頭埋得很低,呈低眉順眼之態。
鎮撫司的人有權逮捕包括皇親國戚的任何人,并進行不公開的審訊,搜查自然也不逾矩。
姚百汌道:“允。”
早在姚斯涵剛出事、姚百汌離開時,姚書會就已大致梳理了此事。
姚百汌一直有更換太子之心,除了對姚斯涵的偏愛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姚欽鐸確實太平庸了,平庸到很難將他與皇儲聯系起來。
若論姚斯涵出事,誰能得到最大好處,姚書會認為當屬姚欽鐸。
但無論是姚欽鐸本人或是太子黨,都不會蠢到在姚斯涵冠禮上下毒。
故而姚書會推斷,這件事為的便是幫助姚斯涵取得太子之位,大概率是姚斯涵一派的自導自演,最終的“兇手”想必會是姚欽鐸。
溫止寒不在,姚書會仿佛少了主心骨,他雖能將事情準確無誤地還原、分析,但卻不知道該做怎樣的決斷。
他思量許久,決定不多事,查出姚斯涵一黨安排好的“真相”——不管怎么說,他努力查案、取得姚百汌的信任總沒錯。
姚百汌給姚書會派了一隊禁軍,姚書會知道自己并沒有號令他們的資格,于是以極為謙卑地懇求那些禁軍:“諸卿勞累,文懇請諸位,搜羅證據時小心些,莫碰壞了物什。”
他說完,將手中的銀錢發了下去:“文請諸卿喝酒。“
禁軍分別檢查了姚欽鐸和姚鏡珩的府邸,在姚欽鐸的府邸有了些發現——姚欽鐸的床下搜到了一個手掌大的小人,上面貼有姚斯涵的生辰八字,小人身上扎滿了小針。
與此同時,姚書會先用銀針試了姚斯涵宴會上食用的食物及酒水,又抓來了幾只圈養的雞試毒,最后自己親自試毒,都沒有任何問題。
眾所周知,國中大巫子衿是姚欽鐸的人,扎小人正是巫蠱之術。
姚書會想,這樣做不會留下痕跡,而且無需牽扯太多人,姚斯涵果真心思周密、歹毒,姚欽鐸這回恐怕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