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止寒吊唁歸來已是夜深人靜的時分,他帶著一身的冷氣與酒氣推開了亮著燈的臥房門,姚書會趴在案上睡得正香。
他心下一片柔軟,特地放慢了腳步。
不曾想姚書會本就睡得不深,推門而入的吱呀聲就足夠吵醒他。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臉上還掛著衣服褶皺留下的壓痕。他見是溫止寒,眼神倏地一亮:“云舒回來了!”
語氣急迫,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啞。
溫止寒忙脫了外衣,恐將室外的寒氣帶進來,他溫聲問:“怎么不先歇息?”
姚書會撲進溫止寒懷中:“明日就要走了,下一次見面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我想多見見云舒?!?br/>
溫止寒一愣:“姚百汌不是準了你三天假么?”
姚書會答:“可我任務既已完成,就沒有不回去之理。我若能早一日入行宮,就能早一日為云舒分憂。”
溫止寒問:“那若是我向修文借半天,修文借么?”
溫止寒話音剛落,姚書會幾乎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他沒想到對方會主動邀約,這對他來說是意外之喜。
得到姚書會的首肯,溫止寒笑著趕人:“行了,明日再帶你出去游玩,回去歇息吧。”
少年人的眼神黏糊糊的,并不太愿意走,溫止寒也想留下對方,但他的公務不允許。
溫止寒將姚書會推到門口:“快去,五更天還得早起,不然明日準得賴床?!?br/>
姚書會不情不愿地往雨歇處走,溫止寒看著對方消失在視線中,關上了門,拿出那一大疊尚未處理完的公務,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始研墨。
溫止寒處理完公務已是四更天,他揉了揉酸疼的肩頸,自嘲地想,他向來自律,從來是什么時間做什么事,因為玩樂誤了正事,今天是頭一遭。
他寫好告假的折子,招來了他的酒人霍尚,如此這般吩咐了幾句,便拿出可以無視宵禁順利通過街市的令牌讓霍尚下去了。
望著對方的背影,溫止寒想起他們之間令人哭笑不得的緣分。
溫止寒成為大司酒后,他所釀制的酒人都被他安排了戶籍,得到與平民無異的生活。
但霍尚是個例外。
他是溫止寒二十歲時釀出的酒人,此人與溫止寒的其他酒人不同,他并不想過自己的生活、也不想成就一番大業,只想好好伴在溫止寒身邊。
大概是怕溫止寒不信任他,在溫止寒不小心受傷時,他甚至取了溫止寒的血液,找了刺青師想往臉上刺青,以便溫止寒能更好地控制他,可謂是為了留下別出心裁了。
雖然霍尚“盜血”的行為失敗了,但溫止寒也終于不再執著于趕對方走了。
溫止寒為官多年,第一次以風寒為由告病假,他讓霍尚將他處理好的公務帶給子衿,由子衿將這些交給姚百汌并替他代奏告假的折子。
他只請一日的假,又兼之多年兢兢業業從未缺過勤,姚百汌想必不會來查明病情,就算來了也無妨,待早朝結束,他與姚書會估計也已打道回府。
他吹熄了燈火,想起自己方才在折子中寫到的“臣偶感風寒,頭痛欲裂,恐不能支撐”差點樂出了聲。
他不記得自從認識姚書會以來自己干過多少之前想都不會想的幼稚事,確實很新鮮。他想,倘若他身上沒有那些擔子,和姚書會一起生活大概會是很不錯的選擇。
沒等溫止寒細想,睡意便裹挾了他,他很快沉沉睡去。
溫止寒是被敲門聲吵醒的,他睡得太深,沒聽清門外的姚書會在說些什么;這也就罷了,他正欲起身,卻覺喉嚨干澀、鼻子中仿佛塞了兩團布。
“什么時辰了?”話說出口,溫止寒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像樣。
“五更天了?!彼诙康幕羯幸婚镛A爬了起來,“大司酒可是染了風寒?”
溫止寒朝門外努努嘴,示意對方去開門。他起身倒了杯涼茶潤了潤喉才答:“不礙事。”
涼茶下肚,溫止寒覺得喉嚨舒服了很多,他怎么也沒想到睡了個把時辰后是這般光景,早知如此就不睡了。
姚書會聲音歡快地道:“今日我起得比大司酒要早!”
溫止寒的聲音自然不可能因為一杯茶就恢復原樣,他帶著濃濃的鼻音嗯了一聲。
姚書會自然也聽出來了,他問:“云舒染了風寒?今日還出去么?”
“我既然以偶感風寒為由姚百汌告假了,自然不能在床上浪費光陰。”溫止寒自嘲笑答,“我這折子倒比楓亭末主的嘴靈驗?!?br/>
傳聞楓亭末主言出必靈,是個不輕易開口的預言家。
姚書會大笑出聲。
溫止寒打開門,朝立在門外的霍尚吩咐道:“你在門口守候,若陛下差人前來,你便好生招待。無論里頭有什么動靜,沒我的吩咐,都不許來打攪修文與我?!?br/>
“是。”霍尚低著頭答話,說話的語氣古井無波,“大司酒果真料事如神,昨日便能預知今日將染風寒?!?br/>
溫止寒從不懷疑霍尚的忠心,只是對方腦子有點兒直,故而他從未向對方透露過自己的計劃,哪怕只言片語。
溫止寒笑著關上了房門,插上門閂。
姚書會卻是不解,溫止寒明明說好要帶他去玩,怎就關上了門,便問:“云舒為何……”
溫止寒也不多言,將墻上的《百酒圖》掛畫取下,《百酒圖》約有六尺長、三尺寬,姚書會第一次進入溫止寒房間時還曾疑惑,這張巨幅的精美畫卷到底是何人繪制。
《百酒圖》后有一個機關,機關旁是一扇暗門。溫止寒以陰陽八卦為依照開了暗門,舉著燭臺率先走了進去。
他解釋道:“這暗道九曲十八彎,書會若打頭陣怕是要迷失在其中。”
溫止寒心想,他終于能再一次叫姚書會的名了,也不知要到何時他才能在陽光下叫出這兩個字。
暗門后的甬道僅可容一人通過,溫止寒伸出手:“握緊我的手,別走丟了?!?br/>
驟然變暗的環境讓姚書會頗不適應,他下意識抓緊溫止寒的手,對方的手干燥溫熱,他心猿意馬地想,寫字的手上繭子的位置與他這種挽弓執劍的粗人就是不同。
姚書會與溫止寒貼得很近,近到似乎能感覺到對方因為風寒而略高的體溫,以及隨著體溫飄散而出的、若有若無的香氣。是禪悅香、還是鵝梨帳中香,亦或是別的什么?他不太懂,只覺得很好聞,甚至想貼上去仔細聞一聞。
姚書會為了不讓自己的注意力再放在對方身上和手上,裝作不在意地問道:“云舒今日帶我去做什么?”
溫止寒答:“制匾?!?br/>
姚書會想起第一次對方帶自己去珠玉閣時對元嬰說的話——“匾額之事元大無需費心,改日我自來制作”,那時他以為對方說的不過是一句戲言,在繁忙的公務下對方自然會忘了這檔子事,沒想到……
“到了。”溫止寒略帶沙啞的鼻音將姚書會從回憶中拉出,他進一步解釋道,“今日帶你走這條道,一來我既已告假,今早自是不便再招搖上街的;二是早也想告訴你我在酒官府與珠玉閣間修了暗道,但總覺該親自帶你走走才有誠意,今日總算得了空?!?br/>
暗門的出口是珠玉閣的后園,這里種著一棵海棠樹,還有玉蘭、紫薇、牡丹、梅花等觀賞性極強的花,看起來元嬰沒少費心思搭理這個院子。
姚書會還注意到,回廊上有一方石桌案,上面還有不同顏色的漆漬,想必是元嬰平常制匾的所在;除此之外,桌案旁還立著一塊長條形的木材,上面的“雨歇處、是晴空”清晰可見,想來這就是他們今天要制作的那塊匾的原料了。
溫止寒順著姚書會的視線看去,問:“修文先前接觸過制匾么?”
姚書會搖搖頭:“一竅不通?!?br/>
溫止寒介紹道:“木匾制作的工序大體說來有三步——選材、刻印和拋光上漆?!?br/>
溫止寒讓姚書會將那塊牌匾抬到案桌上——匾額不過四十來斤重,放在平時并不算什么重物,可他正感風寒,渾身無力,與其讓對方看出他的勉強不如直接支使對方。
溫止寒繼續道:“這牌匾是元嬰拆了前朝罪臣已經廢棄的家中的房梁所制,此人為官時極為奢侈,連房梁都用了名貴的上好金絲楠。元嬰是行家,我已經拜托他將字拓到匾上了?!?br/>
姚書會似懂非懂地問:“為何不用現伐的樹木?”
溫止寒答:“那樣的木材久經風雨,木性穩定,制成牌匾不易開裂變形。”
姚書會興奮地接道:“如此,這塊云舒為我制的匾我便可再用百年?!?br/>
溫止寒耳根飛過一片紅云,他不好意思地撇過頭,順帶糾正道:“不是我為你制的匾,是你我共同制作。”
姚書會吶吶:“可我不會……”
“交給我,教你也交給我?!睖刂购]有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說出了一句足夠撩撥人心弦的話,認真地道:“制匾工藝有平板陽雕、平板凹雕、平板漆字、圖騰雕框、鏤空圖騰雕框等等多種。字的刻法也有兩種——中凹陰刻字與中凸陽刻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