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止寒敏銳地察覺到,姚書會有了推測后第一反應不是詢問而是質疑,那就說明對方打心底不信任他。
他驀地笑了,也是,他什么底都沒有亮出來,憑什么取得姚書會的信任呢。
于是他道:“修文,你誤會我了。倘若你愿意,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姚書會撩起眼皮,一束陽光正好打在溫止寒眉宇間,更襯得面前的青年眉目舒展、笑容真摯,他一時被晃了眼。
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溫止寒牽起姚書會的手,開口解釋:“往酒人身上刺青的確可以掌控酒人,但需加上掌控者的血。我的酒人臉上的刺青從未摻進我的血,他們就算與我意見相左,也沒有關系。他們是獨立的,而非是我的附屬品。”
姚書會是第一次聽見釀酒師說這樣的話,他平生見到的釀酒師無一不傲慢、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他動了動手指,最終回握了溫止寒的手,問:“云舒想過改變現狀嗎?”
姚書會沒有明說現狀是什么,但兩個人都明白,他指的是改變酒人形同物品的現狀,設想的是酒人也能像人一樣活著的未來。
“想過。”溫止寒答,“但姚百汌不可能同意。我能做的只有以更好地服侍貴族為名,興建供酒人學習的學堂,啟其智慧,靜待明君。”
姚書會又問:“既然云舒這么認為,為何要贈姚鏡珩以酒人?”
溫止寒答:“他們不是酒人,是我所養的死士,是我插入姚鏡珩陣營中的暗樁。他們不會因為刺青而聽命于姚鏡珩,我給他們下過命令,若遇險,以自己性命為重,你放心。”
姚書會不禁設想,倘若溫止寒的死士違背了姚鏡珩的命令后逃走,那么遭殃的必然是溫止寒。
他再次印證了先前的猜想——溫止寒算無遺漏,唯獨沒有考慮過自己的退路,對方怕是早就做好用自己的尸體成就盛世的準備了。
姚書會抓緊溫止寒的手,仿佛這樣未來對方就不會先自己而去,他打定主意要在萬獸祭前找對方長談一回。
兩人回到雨歇處,下人拿來了刺青所需物品,道了叨擾后退了出去。
溫止寒問:“想刺什么圖案?”
姚書會答:“想刺危星山。”
危星山位于潁川,盛產專供皇室使用的黃玉,溫止寒記得對方原先脖子上掛著一塊黃玉雕成的玄鳥,如今那塊吊墜不能光明正大地佩戴,這樣作為紀念、或是為了讓自己記住仇恨也在情理之中。
溫止寒點了點頭。
姚書會迫不及待地想解開衣服系帶,被溫止寒伸手攔住了。
溫止寒拿起桌上溫好的酒,倒了一碗,將上衣解開,道:“讓你看看完整的星圖。”
衣衫落地,姚書會看到溫止寒后背傷痕縱橫交錯,有新有舊,看起來格外猙獰。
他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溫止寒覺得有些奇怪,問道:“我遇刺受傷時,你不曾見過么?”
姚書會搖搖頭:“驛站的人以我是伶人為由將我關在房中,不讓我隨意走動。云舒治療時我并不在場,直至第三天才將云舒送來與我同睡。”
溫止寒愣住,他本想將姚書會攬入懷中,又想到此時自己□□著上身,硬生生止住了動作,只道:“辛苦你了。往后我不會再讓你受到輕視,我保證。”
姚書會卻沒承溫止寒的情,他直視對方:“云舒,無論你對外表現得如何寵我,在旁人看來我終究是仰仗著你的鼻息而活,他們不會真正尊重我的。就像我在偃都,他們巴結我、尊重我,也不過是因為我父親是九黎王,而不是因為我本身。”
“我不要這樣的生活,我不要像門外的鵸鵌那樣被關在籠中,成為被他人圈養的寵物與附庸。別人敬重我也好,畏懼我也罷,我都要他們是因為我本人。”
姚書會垂下了眼:“云舒,我已經在學著做一個大人了。我不知你為何突然不逼我了,但我想告訴你,我下的決心比你想的大。”
溫止寒終于意識到,從偃都到盛京,姚書會的心境到底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撫上少年的頭頂,道:“我應該高興的。”
他應該高興的,他擁有了一個能將后背交給彼此的戰友,但他只覺得無邊的心疼吞沒了他。策馬高歌的恣意少年不該用這樣慘烈的方式成長。
姚書會微涼的指尖撫上溫止寒傷痕縱橫交錯的后背,問:“這些傷是怎么來的啊?”
溫止寒道:“姚斯涵曾想強占我,折磨了我半年時間。”
他似乎不想多提,笑著道:“快些看星圖,不穿衣裳有些冷。”
房間中有地炕,莫說是只□□上身,就算脫光了也不會覺得冷。兩人都心知肚明,這是溫止寒故意說出的拙劣借口,但姚書會還是接受了。他用手沾了酒,仔細、均勻地涂在溫止寒背上。
星圖的輪廓很快顯現,最先顯現的是七個黑點,與那日溫止寒在桌上點畫的點無異,接著是一片片鱗片,最終浮現在姚書會眼前的是一條弓成勺形的巨蟒。
姚書會有如醍醐灌頂,他一拍大腿:“我明白為何看起來眼熟了。北斗七星,是北斗七星!”
溫止寒振了振手臂,笑著將滑落的上衣振回原位,后背再次被衣裳遮了個嚴實:“我看出來了。”
姚書會仍舊激動:“不是的,云舒可有楓亭還未滅國時三國的地圖?”
溫止寒點頭,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張地圖,鋪在桌面上。
姚書會指著楓亭靈月山所在的地方道:“看,像不像?”
溫止寒對他背上的圖的熟稔程度非他人能及,他仿若醍醐灌頂:“是了。”
楓亭重巫術,蛇被認為是可以溝通人類與上天指意的,境內的靈月山多蛇蟲,且整座山脈有如正在捕獵的蛇,因此成了楓亭的圣山。
楓亭未滅國時,君主每有大型祭祀,都是在靈月山舉行的。
溫止寒又問:“你怎么看出來的?”
姚書會有些不好意思地答:“楓亭許多畫本怪有趣的,我在偃都時常會花重金讓他們替我搜羅。楓亭的畫本大多會在扉頁畫上本國地圖,上面還有奇怪的符咒。靈月山常用蛇來表示。”
楓亭人相信玄學,他們甚至相信,妖魔鬼怪會從畫本中跑出來,扉頁上的符咒是為了鎮壓它們。
溫止寒點點頭:“我這就將此事告知你母親,她若按照星圖所示的黑點勘探,或許能發現什么。”
姚書會卻道:“待我母親收到消息,再將此事告訴姚百汌如何?”
溫止寒問:“為何?”
“你將成圖獻與姚百汌,說此圖發現于九黎王府。此圖與姚斯涵出生時的圖不同,姚百汌必會認為我父親或是懷寶不獻,必有反心;或是知圖有異,所以不獻。云舒許能從姚百汌的言談中發現些關于我父親造反的蛛絲馬跡。”
溫止寒聽到這里,打斷了姚書會的敘述:“你仍舊懷疑你父親帶軍叛亂有蹊蹺?”
“是。”姚書會答,“我聽聞云舒與我說的,我父親謀反的緣由,總覺得更像是杜撰出來的。”
“父親并不是擁兵自重、殺伐果斷之人,他雖為武將,卻主張懷柔。他若要這天下,不會大肆起事,苦黎民、勞將士。殺死欽差、憤而謀反之事,不像他做的。況且他懼內,我母親又在省親途中,我想他更可能做的,是囚禁那傳令的欽差,等我母親回來再定奪。”
姚書會的分析說服了溫止寒,倘若姚炙儒想通過起兵速勝,奪得這江山,就不會讓他在七年前就開始布局,這么做只會功虧一簣。
溫止寒有些欣慰:“繼續說下去。”
姚書會道:“其二,我對子衿早有所耳聞,她對星宿八卦甚為精通,若能看出些什么,也算解了星圖之謎。靈月山坐落于我母親所管轄的楓亭,料姚百汌也掀不起什么風浪。”
姚書會說到這里,狡黠地眨了眨眼:“至于其三,那要看云舒的了。”
“看我?”溫止寒問,“與我有什么關系?”
“看在云舒的計劃中,姚斯涵和蕭修平是否還有用。”
溫止寒問:“有用當如何?無用又當如何?”
“若無用,可將二十年前的事告知姚百汌,讓其對姚斯涵和蕭修平心生顧慮。”姚書會坐在地上的矮榻上仰望著溫止寒,“云舒,把計劃完完整整地告訴我吧。信我,我會成為你的助力的。”
溫止寒將眼神落在少年尚未完全長開的臉上,他的目光逡巡許久,方開口:“倘若我未來擁你為帝,你愿意么?”
少年的目光猛地一縮,他不再用殷切的眼光看著溫止寒,閉了閉眼,語氣卻無比鄭重:“我無意江山,但若是做云舒的棋子,我愿意。”
溫止寒坐到姚書會身邊:“好,邊紋邊聊,如何?我將此事完完整整告知于你。”
姚書會應了好,他解開衣服系帶,讓衣衫自由滑落,露出了光潔、纖美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