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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

    姚書會的后背撞在馬車的木軫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跌坐在地上,不言也不語。
    溫止寒扣住了姚書會的脖子,嘴唇貼在對方耳邊低語:“姚書會,你如此失態(tài),是生怕別人認(rèn)不出你來么?”
    姚書會還是沒反應(yīng),溫止寒手上又多了幾分力道,姚書會幾近窒息,臉漲得通紅。
    但他仿佛被奪去思考能力的木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張開了嘴,想讓自己呼吸得順暢些。
    溫止寒終是不忍,松開了手。
    姚書會被摔在地上大口喘氣,他忍不住咳嗽了起來,眼淚隨之簌簌落下,也不知是因驚嚇還是悲傷。
    若是換做別人,溫止寒早已拂袖而去,但他此刻卻莫名多了幾分執(zhí)念——他平生沒有看錯過誰,費了大力氣救下的狼崽不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的。
    于是他又撂了一句:“好好想想你隨我進(jìn)京是為了什么。”
    姚書會沒有回答,溫止寒也不再管,兀自閉眼假寐去了。
    車轱轆攆在官道上,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悶響,顯得車中更加靜謐。
    行了有兩刻鐘,姚書會聲音低啞地向溫止寒道了歉。
    溫止寒似乎知道對方有話要說,睜開了眼。
    姚書會面容平靜,眼中的紅已經(jīng)消退了,他語氣鄭重地道:“云舒,我想好了,我要報仇。”
    大概是剛才忽起忽落的情緒消耗了姚書會的精力,他說完這句話后,聲音就軟了下來,顯得有些疲憊:“雖我父親有反心在先,但凡事論跡不論心。若非姚百汌再三逼迫,我父母總會顧及到他們的另一個兒子,斷不會在此時反。云舒,我要報仇,我要讓這朝堂上換個明君。”
    溫止寒明白,姚書會這是想通了,他答:“好。我助你。”
    “云舒,城墻上掛的是誰的腦袋?”姚書會問。
    溫止寒搖搖頭,猜測道:“約莫是書云的。書會的‘尸體’已下葬,我們在偃都呆的時間也不短,若是‘書會’的,應(yīng)當(dāng)不會保存得如此完好。”
    姚書會喃喃道:“我一次都沒有見過他,他就這么死了。”
    溫止寒將姚書會攬入懷中,無聲地安慰著。
    鑼鼓聲漸近,溫止寒明白,馬上要行至都城盛京的中央大街醴陵街了。
    每有軍隊班師回朝,無論勝敗,帝王總會派自家兒子來迎接,以示重視和寵信;除非主將把百姓得罪慘了,否則也會有百姓夾道歡迎。
    溫止寒道:“陪我演一出戲。”
    還未等溫止寒仔細(xì)說,爽朗的笑聲就從馬車外傳來:“哈哈哈,吾第一次見大司酒乘馬車回朝,可是溫香軟玉在懷難以割舍?”
    姚書會還在溫止寒懷中,他聽著話便要起身端坐,卻被溫止寒輕輕地摁住了后背。他頓悟,這是讓他不要動的意思。
    溫止寒正打算掀開簾子,正好隔著布料與另一只手相撞,溫止寒先縮回了手。
    簾子被外面的那只手撩開,是三皇子姚斯涵。
    溫止寒忙推開姚書會,起身就要從馬車上下來,給姚斯涵行禮,卻好像牽扯到了傷口,面容一下子變得扭曲了起來,跌坐了回去。
    姚斯涵虛虛一扶,忙道:“吾許久未見大司酒,唯恐與大司酒生疏了,這才略開了個玩笑,還望大司酒不要見怪。”
    溫止寒臉上掛著幾分歉疚:“止寒有傷在身,未能禮數(shù)周全,還望大王恕罪。”
    姚斯涵擺手道無妨,他朝身邊的近侍招了招手,示意那人替溫止寒卷著簾,問道:“聽聞大司酒路遇賊人刺殺,如今恢復(fù)得如何?”
    “回大王,已無大礙。”
    姚斯涵輕輕摁住溫止寒,“大司酒看著可不像無大礙的樣子。”
    溫止寒捂著肩膀,姚斯涵看到月白藍(lán)的布料上有點點殷紅滲出,像是傷口又崩裂的模樣。
    他苦笑一聲:“刺客下手太狠,止寒……想拜托大王一件事。”
    姚斯涵不動聲色地欣賞了一會溫止寒,對方生得俊郎,也很懂得利用自己的相貌優(yōu)勢,喜著淺色衣裳,襯得人更加儒雅、身姿也更挺拔。
    許是因為疼痛,溫止寒的嘴唇有些發(fā)白,但這令他看起來頗具楚楚可憐之美。
    姚斯涵收回目光,這才仔細(xì)聽溫止寒說的是什么。他答:“大司酒但說無妨。”
    溫止寒道:“往年狩獵都由臣下準(zhǔn)備,如今臣重傷在身,此次萬獸祭恐有心無力,想請求大王牽頭,不知大王可否撥冗操持?”
    太康是重文輕武的國度,在百年前,太康內(nèi)亂,當(dāng)時滿朝文武百官竟無一人有將帥之才,無奈皇帝只得親自掛帥。
    御駕親征無法改變慘敗的結(jié)局,皇帝本人也被叛軍斬落了馬。
    彼時的司獸召來異獸一群,護(hù)著幼帝殺出重圍,幼帝這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幼帝時刻謹(jǐn)記父親死時的慘狀,枕戈飲膽,終于在十年后奪回了江山。
    太康光復(fù)后,幼帝追謚先帝為哀帝,同時為表感激,將自己的親衛(wèi)賜予司獸作為恩典,自此司獸才有了一小部分的兵權(quán)。
    也是從那時起,每年皇帝都會在春節(jié)的前組織一場圍獵,謂之萬獸祭,團結(jié)百官與諸王的同時警醒自身不可再重蹈覆轍。
    姚斯涵一下子反應(yīng)了過來,這是溫止寒的示好還是對刺殺事件的示弱?
    但他仍舊謹(jǐn)慎,他笑著擺了擺手:“此事該由父親做主,吾怎敢如此大包大攬?”
    溫止寒也笑:“既然大王無甚異議,那我明日便向陛下進(jìn)言。”
    在一旁看著全程的姚書會暗自揣摩——溫止寒身為大司酒,掌管的六卿分別是負(fù)責(zé)宮內(nèi)外警衛(wèi)的行宮;負(fù)責(zé)官用馬匹管理的御仆;負(fù)責(zé)司法的大理;負(fù)責(zé)外交的行令;負(fù)責(zé)農(nóng)業(yè)及商業(yè)還有稅收相關(guān)事務(wù)的治粟;以及負(fù)責(zé)手工業(yè)的司工。
    自從溫止寒成為大司酒后,往年萬獸祭皆由對方負(fù)責(zé),對方讓姚斯涵主持,那就意味著姚斯涵可以與行宮的一干人等接觸,等于說給了姚斯涵一個拉攏他們的機會。
    而那些人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
    姚書會有些看不透。
    姚斯涵一拱手:“謝過大司酒。大司酒舟車勞頓又有傷在身,吾不多叨擾。”
    溫止寒拱手回禮。
    馬車的簾子被放了下來,溫止寒松開捂在肩膀上的手,松了口氣。
    姚書會忙湊上前去,焦急地問:“云舒的傷口要緊么?”
    溫止寒搖搖頭:“不妨事,我自己撕開的。”
    姚書會愣了愣,他本以為是溫止寒安慰自己的時候自己壓到了對方的傷處才讓傷口崩裂的,沒想到是一出苦肉計。
    溫止寒閉上眼,語氣有些疲憊:“看不透?”
    姚書會靠在溫止寒身側(cè),嗯了一聲。
    “我在向蕭修平示弱。他們必然會承我這個人情。”溫止寒道,“我給了他們拉攏行宮的人的機會。除了宦官,行宮的人離姚百汌最近,他們很早就想吃下這塊肉,為姚斯涵爭奪皇位增加砝碼。”
    宮廷中的彎彎繞繞姚書會并不熟悉,因此并沒有搭話。
    “但行宮中的人全部都是姚百汌親手任用、提拔,他們只會忠于姚百汌,讓他們參與皇儲之爭,絕無可能。”
    姚書會笑了一聲:“云舒這是放一塊鐵板給他們踢?”
    溫止寒道:“也不盡然。如果能讓姚百汌知道,他最寵愛的兒子,要皇位的手已經(jīng)伸到他面前了,他會怎么想呢?”
    再怎么寬宏大量的君王,也不會容忍自己身體尚且康健時,兒子就開始覬覦自己的皇位,就算那是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都不行。
    姚書會道:“我明白了。”
    “還有,此次萬獸祭你需隨我前去,我會安排你進(jìn)入朝中。喜歡去哪兒?那張鐵板如何?”
    姚書會答好。
    談話間,溫止寒的府邸到了,姚書會先行下了車,躬身讓溫止寒踩在他背上下來。
    這是達(dá)官貴人們的排場,作為大司酒的溫止寒自然也不能免俗,他踩上姚書會的脊背,下了馬車。
    姚書會站起身,隨溫止寒進(jìn)入府中。他明白,從今天開始,他就要正式隱去姓氏,成為溫止寒的禁臠——修文。
    兩人拾級而上,入眼是小橋流水、雕梁畫棟。游廊環(huán)著院中的池,盡頭隱約可見幽深花木,飛樓半角。池后假山流泉飛瀉而下,水聲潺潺,隱約可見冒著煙氣,大概是一道極其罕見的溫泉瀑布。
    池中雖俱是枯荷,但池上有橋、橋上有亭,端是風(fēng)雅。游廊與橋亭的圍欄皆由白玉砌成,亭上雕有幾只栩栩如生的異獸,偶有飛鳥來棲,發(fā)出啾啾脆響,打眼望去無一處不透露著精致而生機盎然。
    三步一景、步步成畫。
    這是姚書會在漠北從未見到過的。
    溫止寒指著橋上的亭子道:“此亭春可聽雨、夏可賞荷、秋可觀楓、冬可踏雪,今天回來得,倒不是時候。”
    姚書會乖順地接道:“一年四季都有好風(fēng)景,少看一天也無礙。”
    溫止寒引著姚書會往廳堂中走。
    剛一踏入,姚書會就聞到一股金絲楠木的香氣,大約是是家具散發(fā)出來的。
    金絲楠,是帝王打造棺槨所用的木材,國中禁伐,溫止寒用它做家具,足見盛寵。
    他四處打量著這個以后的住所,被它金碧輝煌的奢華所震驚——除了懸掛的名貴字畫外,還有許多姚書會從不曾見過的奇珍異寶,他唯而認(rèn)出的,只有放在暖爐邊、一簇通體紅色的珊瑚以及鑲嵌在墻上,想必是用來照明的夜明珠。
    溫止寒被姚書會的反應(yīng)逗樂,輕笑出聲:“喜歡什么就拿回去吧。”
    姚書會忙不迭搖頭。
    沒想到溫止寒存了些逗弄的心思,頓了一頓才貼在姚書會耳邊將后半句說出來:“反正都是贗品。”
    姚書會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贗品?”
    溫止寒眨眨眼道:“正品都賣了,用于軍隊補給或照拂遭我貶謫的能臣。”
    姚書會怎么也不會想到,看起來風(fēng)光無限的大司酒溫止寒,家中擺放的奇珍異寶竟然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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