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書會聽到這句話,腦子中似乎有什么東西炸開,震得他耳鳴眼花,甚至沒聽清面前的人問了什么。
他父親的舊部竟要被極有可能捏著他性命的溫止寒追剿,溫止寒的話真的能信么。
“你父親與你母親姚嬴氏密謀造反時,聽說你也在場?”面前的人發覺姚書會在走神,用手強硬地掰過姚書會的臉,強迫著姚書會與他對視,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
姚書會一夜沒有進食,更沒有喝水,嗓子眼燥得慌,咽了口唾沫仿佛生吞了一口火炭,他說著話,血腥味就從嗓子眼往外冒:“我父親是去追擊敵軍,不是謀反。”
“王剛即位時,就與潁川簽了條約——以禍水為界,東西十里潁川與太康皆不駐扎軍隊,且雙方軍隊皆不可越界。”蕭修平松了手,接過韋年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告訴我,他為何要公然違反條約,越過禍水追擊敵軍?”
“軍情大事……我父親怎會與我說。”
蕭修平回到主位上:“你還差兩年就成年了,想必知道你姚嬴氏是如何與潁川互通消息的。一五一十說了,還能好死些。”
姚書會搖搖頭:“我家中向來男主外女主內,我母親是內宅婦人,不曾與潁川互通消息。”
蕭修平怒極反笑:“你當在座的都是傻子么?沒有證據,我們會給九黎王府扣上叛國通敵的罪名?本朝律令中,誣告按所誣罪名論處。”
韋年接下去道:“你不肯說,我說與你聽。”
“你的母親姚嬴氏,名作嬴雁風,被稱作潁川一枝花。善騎射,十六歲就以百步穿楊而聞名潁川,是萬千潁川男兒的夢中情人。但因其眼光挑剔,年至二十七都未能覓得良人。
二十三年前,潁川戰敗,嬴雁風出使我太康,對九黎王一見鐘情;當時朝廷主和派占多數,嬴雁風自請和親。
本來嬴雁風該嫁的是當今圣上、彼時的太子,但九黎王與嬴雁風皆請求君主,要與對方結為連理。
你與我說,這樣的女子能甘愿做內宅婦人?”
此等辛秘之事姚書會并不知曉,他聽著韋年說的故事,仿佛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的父母。
“九黎王一生僅有嬴雁風一位妻子,每次王欲賜親,他都以與妻子感情甚篤為由拒絕了。想必你也知道,你父母感情有多深厚吧?”
姚書會當然知道。他的母親喜歡打獵,九黎王就劃了一塊山地,修建成獵場;他母親喜歡吃故國的榠楂1,九黎王就親自私越邊境線去買,再騎快馬飛奔回來,嬴雁風吃到的時候,榠楂還是新鮮的。
“我父母感情深厚,并不能斷定我父親就會謀反。”姚書會神識終于歸位,他想明白了,怯懦并不能博得他們一絲一毫的同情,他就算死也要抗爭到最后一刻。
韋年搖了搖短粗的食指,從靴腋里掏出兩張紙,舉到姚書會面前:“你看看這是什么?”
那是九黎王與嬴雁風的書信,嬴雁風問:何時歸?
九黎王回的是,勝時歸。
“這封信是嬴雁風自潁川發出的,她問的是‘歸’,九黎王回的也是‘歸’,他為何要歸嬴雁風的母國?這不是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么?”
姚書會答不出來。
他目眥欲裂,但聲音仍舊平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2。我的父親沒有反。你們不過是欺負死人不會說話!”
蕭修平摔了杯子:“姚書會,你是王的親侄子不假,但依照本朝律令,皇親貴族謀反,罪加一等,誅三族;知之不報者,刑炮烙。”
“你說還是不說!”
“我父親忠心耿耿,從未叛國!我母親內宅婦人,不問軍情!”
“好!好好好!”蕭修平撫掌連說四聲好,而后語氣驀然變得狠厲,“上刑。”
幾位士兵模樣的人拿著刑架子和鐵刷子,從門口進來,那把鐵刷子斷了一根齒,似乎在昭示著上一個被它招呼的人的慘烈。
但真相并非如此,姚書會認出,那把鐵刷子是他家水牢里的,那根斷了的齒還是他貪玩扔折的。
九黎王一生仁厚,水牢里的刑具一樣都不曾用過。沒想到那物什第一次開葷的對象,居然是這里曾經的主人。
姚書會閉上眼,有些佩服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能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姚書會被士兵架上了刑架子,被那些人粗魯地扒開了衣服,高高舉起刷子,往姚書會背上刷去。
姚書會的后背頓時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他疼得臉上血色盡失,眼眶里蓄滿了眼淚,但仍仰著頭不讓眼淚流下來。
姚書會眼睛通紅,牙齒咬著下唇,齒印已經成了血印;他咬牙熬著刑,那些軍官們翻來覆去地審,得到的供詞只有嬴雁風是深宮婦人,從不接觸軍情大事,九黎王一心為國,從未叛變,其他的他一概不知。
飯點終于到了,那些軍官也該去吃午飯了,刑審暫告一段落,臨走之前,蕭修平從木桶中舀了一瓢水,把姚書會從頭淋到腳。
“我最后問你,關于你父母叛變,你知道多少?”
寒冬臘月,庭院又沒生地龍,姚書會的牙齒都在打架,他哆嗦著道:“我父親……向承圣寵,斷不會造反。”
“把他架在刑架子上!”蕭修平說完,拂袖而去。
從姚書會發梢滴下來的水還沒有結成冰,他伸出舌頭,接了幾滴用以潤喉,味道咸中帶腥,像極了餿掉的血水。
姚書會就這么熬了一天的刑,嘴巴就像死了的蛤蜊,怎么也撬不開;軍官們無法,只得將他再次丟回地牢。
姚書會作為謀反罪的疑犯,自然是單獨關押,他剛吃下像泔水一樣的餿飯,奇異的味道在他口腔中經久不散。
他像死狗一樣側躺在稻草上,心境忽然平靜了下來,他想起了許多件他刻意忽略前塵往事——
他那時不過七八歲光景,嬴雁風抱著他在狩獵場中狂奔。
年輕的婦人勒了馬,輕聲問姚書會:“書會,邊境冷嗎?你喜歡這邊境的景致嗎?”
姚書會鼻子被凍得通紅,他用力點頭:“冷!但是書會喜歡!因為爹和娘在這兒!”
“等你長大了,娘親帶你去暖和的地方生活,好么?”
“娘親去哪兒,書會就去哪兒。”
那時的姚書會并不知道,就在那個冬天,太康視幾位被送來和親的公主為無物,違背與潁川簽訂的協議,公然出兵。
而那一天,嬴雁風的兄長姜不降死于太康的鐵騎之下,而嬴雁風作為與姜不降幼時關系最親密的兄弟姐妹,甚至不能公開吊唁。
在潁川,女性隨母姓,男性隨父姓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嬴雁風帶來的節杖漸漸褪色,她終于盼來了省親的一天。
但在這幾年太康與潁川的拉鋸中,嬴雁風的兄長和母親都已逝世,她已經沒有要見的人了。
省親那一天,嬴雁風獨自一個人去了皇陵坐了一天,誰也不知道她在那兒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但姚書會敏銳地察覺到,從那天之后的母妃,不太一樣。
“啪。”一聲沉悶的響聲打斷了姚書會的思緒,他看向發聲處,地板上多出了一個油紙包。
姚書會渾身疼痛難忍,并不想理會這個突如其來的動靜,卻聽到墻壁上一尺見方的窗戶有人輕聲喊道:“姚書會!”
姚書會并不搭話,也不著急起身,他盯著窗外的那雙眼睛許久,才拿起手邊的油紙包——里面是兩個熱騰騰的水煮蛋,還有一瓷瓶的傷藥。
“姚書會,走不走?”
姚書會悚然一驚,他問:“走?去哪?”
“救你出去。”
姚書會掙扎著起身,這才通過月光辨認出,窗外的人是據說還在討伐他父親舊部的溫止寒。
姚書會心中有兩個小人在撕扯,一個讓他賭一賭,說不定就能抓住一線生機;另一個告訴他,溫止寒肯定另有目的,與其輕信來歷不明的人,不如熬住審訊,他身為皇帝的伯父或許會看在他一概不知的份上留他一條命。
兩條路都是以命做賭注,一旦賭錯了,那便將萬劫不復。
姚書會舉棋不定,最后啞著嗓子問:“你追擊我父親的部下,可有此事?”
溫止寒點點頭,正欲開口解釋,忽有打更聲傳來,溫止寒怕驚擾獄卒,吩咐道:“油紙和雞蛋殼藏好了,四更我來取。”說完就急匆匆離開了。
四更天,姚書會被打更聲吵醒,溫止寒并沒有來。他臉朝著監獄的窗戶,眼皮發沉,不多時就重新進入了夢鄉。
姚書會本來也沒抱什么期望,此刻更不會覺得失望;不管怎么說,天寒地凍的時候能吃上兩個熱騰騰的茶葉蛋,倒也不錯。
五更天,溫止寒踏著尚未完全消弭的夜色,正大光明地來找姚書會,美名其曰要和他單獨聊聊。
姚書會不知道對方玩的什么把戲,甚至懶得起身去迎。
溫止寒早就支開了所有獄卒,他從袖子里掏出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馎饦湯放在地上:“吃吧。雞蛋殼和油紙包給我。”
說著撩開袍子,就這么坐在臟兮兮的稻草上,似乎絲毫不怕白色的袍子被弄臟。
溫止寒取出一塊胡餅,自顧自啃了起來,塞得兩個腮幫子鼓鼓囊囊的,還不忘叮囑姚書會:“吃啊,怎么不吃?再不吃就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