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清晨,田間起了一層薄霧,農(nóng)家小院有了新的來客。
徐羨一身短褐,正要出門勞作,他聽見門外的聲音,那敲法跟昨天登門的嬌客幾乎是一模一樣。
她又回來了?
是她改主意了,想要試一試他的手藝么?
徐羨起了一絲莫名的渴望,他迫不及待推開了門。
“吱呀。”
徐羨的雙手僵在半空。
“咱家,給老祖宗,請安了。”
暗蟒箭衣的幽沉貴氣,那人的聲嗓亦是清清涼涼的,仿佛燥熱天氣里的一抹清風(fēng),然而徐羨渾身發(fā)寒。
他來了!這閻羅找來了!
他躲藏了半年的生活,到頭了!
那一瞬間,徐羨百感交集,不知道是悔恨還是解脫,他上半生人人艷羨,但榮華富貴就像是瓦上薄霜一樣,向來都是留不住的。
他跟張夙生斗法了兩年,除了最開始他能占到上風(fēng),后來天子的寵愛、百官的敬重,就漸漸遠(yuǎn)離他,徐羨很恐慌,他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奴才,沒有張夙生那舌戰(zhàn)群儒的機敏,也沒有他筆定蒼生的慧思,他除了伺候人,不會別的,他遲早會被萬歲爺厭倦的!
就像是溺水的人,徐羨拼命想要抓住手邊的權(quán)勢與財富。
殊不知,正是他這急功近利的舉動,毀了他下半輩子。
萬歲爺把他撈出來,就是盡了最后的主仆情分,他能不能從這群豺狼虎豹中活下去,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很顯然,他并不能。
旁人也許忌憚著他,唯獨張剝皮不會。
但死到臨頭,到底是有些恐懼。
徐羨試圖用別的情緒,來遮掩他的懼怕,比如說憤怒。
“……是她叫你來的?”
話說出口,他又后悔了。
“如你所想。”六哥眼都不眨,“是他告訴我的。”
而聽見這一句話的徐羨,肩膀稍微放松了下來,篤定道,“你說謊。”
六哥輕輕一笑,略帶倦懶的口吻。
“老祖宗說是就是罷。”
他環(huán)視四周,又溫聲開口,“老祖宗跟小侄女在外頭可住得習(xí)慣?”
徐羨唇色微微泛著白。
他昨天將房間全都收拾一遍,這眼毒的張澗月竟第一眼看出了小院的底細(xì)。
六哥悠悠道,“老祖宗的面相在宦官里也是一等的,想必徐家盡出美人胚子,要是老祖宗舍得,咱家可向萬歲爺提一提您的小侄女,未來吃穿不愁,享盡富貴風(fēng)光。”
“張澗月!你個畜生!”
徐羨臉紅筋暴,咒罵他一頓,“她還是個五歲的孩子!”
都是在天子手下當(dāng)差的,他們太監(jiān)怎么能不知道對方的癖好?
“哦?五歲?”
六哥若有所思,徐羨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跟他說那么多干什么,這家伙最會激怒人,然后套話!
六哥又溫和道,“老祖宗這般動怒做什么,起碼您的小侄女去了皇宮,吃得是美味珍饈,穿得是綾羅綢緞,可我張家的小姑娘呢,早早吃了斷頭飯,也不知道有沒有噎著,當(dāng)真叫哥哥心疼至極。”
徐羨如同針刺般難受,他不敢想,自家的侄女落到他的手上會有什么下場。
萬歲爺不玩幼女,可要是這近前紅人一個勁兒慫恿他呢?
“噗通。”
徐羨折了雙膝,跪在宿敵面前,他雙手發(fā)著顫,一方面是屈辱,另一方面是懼怕,“她只是個孩子,從來沒有參與過張家滅門之事!你要殺要剮,就沖著咱家來!”
六哥幽幽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我張六呢,向來不信這套洗心革面,你求我,不過是你權(quán)衡利弊后的選擇。那時,我張家女眷,姐姐妹妹,哭著喊疼,你的小侄女又在做什么呢?她在利益者的庇佑下,享受最好的待遇。你說,我該不該報仇?”
“稚子無辜?呵,這回您倒是會說了,可惜,我張澗月早就不當(dāng)君子了。”
徐羨滿臉灰敗。
六哥擊掌。
貴春捧著紅綾進來。
六哥雙手取起這一條紅綾,細(xì)看之下,邊角雪白斑駁。
這原是一條白綾。
那日,張家被定了通敵賣國的罪名,張家女眷聽聞自己要被賣去當(dāng)官妓,年紀(jì)大的不堪受辱,便用同一條白綾吊死,以示驚天冤屈。他手中這一條,正是他祖母、母親、大嫂、二嫂、四嫂共同吊死的白綾,一個接著一個。
他用它勒死了不少仇人,有的因為正在受刑,染得極紅。
當(dāng)徐羨見到那條東廠里的紅綾,身體不由自主發(fā)抖起來,他難以壓制自己的恐懼,立馬跑出外面,六哥掄起墻邊的鐮刀,狠狠一擲,那骨頭就像紙一樣輕薄,被鐮刀輕易破開,噗嗤噗嗤噴著血。徐羨不可抑制尖叫起來,如同瀕死的大鵝。
六哥慢慢踱步到他身后,將那一根紅綾纏到徐羨的頸上,他纏得很慢、很精細(xì),仿佛雕琢一件心血。
“老祖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咱家給您三個選擇。”
六哥的聲音鬼魅又陰寒。
“其一,交出賬本名冊。”
“其二,我要知道張家被屠的真相。”
“其三,死。”
徐羨沒有說話,他雙手抓著紅綾,奮力掙扎著,那蒼白的面容涌上一抹劇烈的紅暈。
“看來您,一如既往的忠心,即便被萬歲當(dāng)了替罪羊,也還是為萬歲著想。”六哥贊嘆,“真是感人至深的主仆情誼,既然如此——”
六哥涼薄笑著,手背青筋暴起。
“咱家,恭迎老祖宗上路!”
“不,不,我有話——”
“咔嚓!”
頸骨碎裂。
底下只剩下一條血紅的、長長的痕跡。
觸目驚心,又充滿絕望。
“真可惜,只有閻王能聽見您的話了,以后說話要趁早,不是誰都有耐心聽到最后的。”六哥松了手勁,又收回了那條紅綾,仿佛愛撫情人似的,纏繞在冰白手心,他低頭嗅了一口,是仇人芬芳的甜香血液。
嗯,還是肉肉的血,更讓他想喝。
待事情了結(jié),貴春進來收拾殘局,聽老祖宗說,“給他準(zhǔn)備一副鐵棺,鐵鏈鎖著,鎮(zhèn)在我張家祖墳之下。”
他如沐春風(fēng),“我要這仇人,永生永世,做我張家尸奴!”
“是,干爹。”
六哥帶來一批人手,等到督主下令,他們馬不停蹄搜查院子,掘地三尺也不放過蛛絲馬跡。
六哥進了主廳,忽然他走向桌椅,低頭嗅了一嗅椅子。
他皺了皺眉,又湊得近一些,最后半張臉貼著板面。
正好看見的貴春:“!!!”
老祖宗您在干什么?!
小干娘的洗澡水已經(jīng)滿足不了您,現(xiàn)在都要對別人家的椅子下手了嗎?!
“這椅子,帶走。”
六哥獨獨指著它說。
貴春:小干娘救命,老祖宗他又染上戀物癖了!
隔天,般弱就收到了貴春的求救信,要她再扮成小宮女出宮一趟。
地點,東緝事廠。
俗稱,東廠。
哦豁!
這就是男主的老巢,她去了還有命?
不去!
墻頭草的綠茶看到最后一行,貴春說老祖宗明日想要外出散心,目的是各種玉勢小店,六哥想用到誰的身上,腳趾頭想想都知道。
般弱:“……”
捏著信的小胖手微微顫抖。
變態(tài)變態(tài)變態(tài)變態(tài)!!!
等等,她好像買過這玩意兒送給六哥?
般弱捏著下巴,決定像魚兒一樣,遺忘這件蠢事。
她當(dāng)初買的時候,是出自非常純粹的送禮心思,誰知道這就是一個輪回,搞不好她真的會被搞!
呸!
烏鴉嘴!
般弱收拾心情,又出宮去了,貴春在外頭親自接應(yīng)她,般弱一路上暢通無阻,她懷疑有人專門打點過。
這就是找一個大太監(jiān)當(dāng)小情人的好處嗎?愛了愛了。
她愛個屁。
她真的會被搞的嗚嗚!
當(dāng)般弱被六哥牽入一個偏僻小胡同里,越走越暗,隨后便看見一處院子,般弱沒聽見什么凄厲的叫聲,但是隔著老遠(yuǎn)就聞到了一股血味。她轉(zhuǎn)頭看向主人,他沖著她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隨便看看,沒什么好怕的。”
隨后般弱就參觀了插針、刷洗、抽腸、彈琵琶等等有名酷刑。樂文小說網(wǎng)
她臉色發(fā)白,搖搖欲墜。
六哥卻是很有興致,帶她一間間看過去,俱是慘不忍睹,血水遍地,到了最后一間房,干干凈凈的,只有一張雪白的象牙床,般弱緊繃的皮松了下來,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是六哥你休息的地方吧?”
“算是。”六哥含笑,“在這里剝皮最安靜。”
媽耶!
那不就是你的手術(shù)臺!
般弱頭發(fā)炸裂,轉(zhuǎn)身就想跑,她靠著強大的意志力忍住了,“原來是這樣,它像是新的那樣呢,呵呵。”
“是新的。”
六哥輕撫著她的手臂,倏忽膝蓋猛地一頂。
般弱被他撥上了象牙床,六哥欺身而上,雙腳把她的膝蓋岔開,雙手則是撐在她的腰側(cè),“聽說你要來,專門為你準(zhǔn)備的。”
綠茶哭了。
不帶這樣嚇唬女孩子的。
六哥抬起手掌,指尖從她的頸后緩慢滑下,宛若一柄小尖刀,“六哥最絕的活兒,你知道是什么?是活剝。拿一把鋒利的,薄薄的刀,從背脊這里,慢慢劃開兩半。然后呢,刀刃再彎一下,伸到里邊去,將肉骨跟皮剝離開來……”
他的指尖又從脊椎游到了肩胛骨,仿佛格外鐘愛這一對蝴蝶翅兒。
般弱被他摸得汗毛直立。
她實在是受不住這種凌遲的氣氛了,主動坦白,“徐羨的事情,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我就是害怕!”
六哥好像沒聽到,長指擦過肩胛骨,又滑向前邊,“像這樣,像蝴蝶展翅一樣,把手臂的皮脫下來……”
“六哥,你聽我說嘛!”般弱沒辦法了,抱住他的腰,一副嬌滴滴的可憐語氣,“人家還不是怕你得到之后,玩膩我了,就一腳踢開,我就是未雨綢繆罷了!”
六哥淡淡道,“那昭儀未雨綢繆得可真夠遠(yuǎn)的,連那么燙手的名冊都敢拿,想來是極為喜歡死無葬身之地這個死法的。”
般弱:“!”
霧草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般弱不太高興,“我拿怎么了?”
“昭儀喜歡拿,那便拿去吧。”六哥眼皮都不帶撩的,“只是這京城,可不只是我這么一雙眼,等到東窗事發(fā),誰會是新的替罪羔羊呢?咱家很期待下一個徐羨。”
又威脅她!
般弱氣呼呼的,“你明明可以搶的,你非要恐嚇我!”
“咱家不搶。”六哥看她,“昭儀給我的,方是我的。”
般弱瞪他一眼,不情不愿,“給你!”
“給什么?”
“我給你!”
“你真給六哥?”
“給給給!”滾遠(yuǎn)點吧你個天下第一陰險太監(jiān)!
“那咱家就不客氣了。”六哥咬了下她唇角,“乖囡囡,你那么窄,那名冊不是你能吃得下的,還是讓六哥來吧,有了它,你很快便能當(dāng)個小皇后了。”
般弱懷疑六哥開車,這家伙的車尾氣老是炫她一臉。
她禁不住發(fā)問,“六哥,你雛嗎?”
六哥輕飄飄地丟她一句,“不若你試試哥哥雛不雛?”
般弱有驚無險走了一遍東廠,來的時候是豎著的,回去的時候是被抱著的,六哥的公主抱實在感天動地,竟然穩(wěn)穩(wěn)把她抱到了馬車上,手還不抖!
男友力,好評!
六哥欲要人送般弱回宮,般弱還是不放心,跑到他耳邊說悄悄話,“我答應(yīng)過徐羨一個承諾。”
六哥捋著她的臉,“我知道。”她腸子翻一翻,他就知道她要說什么話。
“那您?”
督主流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人都死了,不用履約了。”
有些承諾,是活人才有效的。
般弱可不從他,她賭氣說,“行了,你毀了她,你不怕報應(yīng),都報應(yīng)到我身上來好了,我去閻羅殿給徐羨當(dāng)牛做馬去。”
“呸。”
六哥擰她的嘴,“那死太監(jiān)憑什么,不許咒自己,我答應(yīng)你就是了。”他又笑,“好歹是叫了一聲爹爹的,我當(dāng)她大爹爹,當(dāng)你小爹爹,可好?”
般弱:“……”
總有賤人想當(dāng)我爸爸。
般弱東廠一日游,順利回宮。
般弱不知道的是,自她走后,東廠番子們將她奉為東廠十大傳奇。
——這位蒙著臉的姑奶奶可是第一個能豎著從督主房間走出來的人!
哦不!是抱著的!
貴春則是見怪不怪,甚至吩咐番子們,“把這張象牙床搬到督主的房間,對,你們洗手搬就好了!什么?擦?不不不,不用擦,就擺著就行!再換舊的來,督主喜歡用熟的工具。”
半個月后,張六回宮,恢復(fù)所有的職位,只是扣了一年的俸祿,說他沒有管束好手下。
是的,張六找到新的替罪羊,而且還是心甘情愿為他頂罪的,鬧得轟轟烈烈的紅蟹案,就這樣不了了之,富商們氣得鼻子都歪了,但隨即他們又擔(dān)心起自己的人身安全,紛紛從京城回老家,再也翻不出一絲風(fēng)浪。
朝臣們無可奈何。
張狗的權(quán)勢實在是大,他們根本扳不倒!
就在他們焦頭爛額應(yīng)付張狗的報復(fù)時,圣人那邊又出幺蛾子了!
干嘛呢?
圣人要立后!立的還是一個七品官兒的女兒!
如此卑位,這不是胡鬧嗎!
眾臣著急上火,連帶著般弱也被感染了,偏偏張大掌印清閑得很,一心一意給般弱準(zhǔn)備過年了。
這是他們在宮中過的第一個年,意義非凡,當(dāng)然要好好籌備。
般弱在這個中途去侍寢了幾次,流程非常簡單,先抽天子一頓,再把他懟進床榻里,等著藥效發(fā)作。般弱一晚上沒睡,就在那手動搖床呢!
淦!
六哥太缺德了!
竟然喂藥效那么久的,搖得她胳膊都折了!
事后六哥會提早進來,往床褥倒了一些鮮血,再把般弱從頭到尾,跟啃鴨脖一樣啃一遍,留下曖昧的痕跡。般弱靠著這幾次侍寢,給天子留下了很滿意的印象,于是她嗖嗖嗖成了妃位,直接成為了昭華宮的主人。
當(dāng)然,還有一位比她更猛,萬歲爺被蘇嫻兒迷得昏頭轉(zhuǎn)向,竟然想要公開對抗朝臣,立她為后!
般弱都快愁死了,轉(zhuǎn)頭一看,六哥歪坐在她羅漢小床上,雙指如蝴蝶翩躚,剪了她的小紅像。
般弱陰陽怪氣刺他一句,“太監(jiān)不急,先急死皇帝了。”
“過來,生氣什么,那玩意兒除了煽動圣人,還能翻出什么風(fēng)浪?”
六哥將小祖宗盤在懷里,他滿足喟嘆一聲,“你比暖爐好使。”
“……滾蛋。”
“不滾。”
六哥根本不把她的辱罵放在心上,拿出一張薄紅紙,教她折疊后裁剪,般弱起先是不情不愿的,后來投入其中,還嫌棄六哥礙事。
“你擋著我的光了,滾一邊兒去!”
六哥從善如流,就支在一旁,剪了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紅豬,他伸出殷紅舌尖,舔了舔,咸咸的,再貼在她的臉頰。
新的一年要許愿,這是他祖母說的。
他從前沒什么許愿的興致,現(xiàn)在卻想什么事情都要周道萬全,有個講究。
許什么愿好呢?
窗外簌簌落雪,京城又入了冬。他的腿邊枕了一個呼呼大睡的小菩薩,說要通宵守歲,她倒得比誰都快。
六哥用彩線穿好壓祟錢,親自放到他青梅小妹妹的枕頭下。
第一愿,愿萬世滄桑卻有太平。
第二愿,愿人間蒙昧卻有清白。
第三愿——
張澗月扣住胖菩薩的尾指,拉著鉤,貼在臉頰,“愿五花肉吃好,睡好,與六哥哥長長久久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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