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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愛屋及烏(二十九)

小河是頭一回跟著崔十安來著珈藍寺,上了香后再替角兒添上香油錢,于前殿等了許久不見人。眼看近午,惦記著崔十安的傷又擔心著打從早起就水米未進,猶豫再三還是抬腳去尋人,三步一問那供燈樓于何處。

上了樓就見崔十安一人盯著那燈發呆,小河不知但也不問;十安一晃,好似回了神兒來,揚起尚是虛弱蒼白的笑容,抱歉道:“對不起,讓你久等了?!?/p>

小河噙著微笑,不言不語雙手接過崔十安手里的剪子;他手一僵,未有反應,幾指關節動了動像是被風雪給凍得。

小河拿著剪子修剪著幾處燈芯,道:“角兒不知該如何修剪燈芯,還是我來吧?!?/p>

崔十安笑笑,裹緊了披風轉身往窗口走了兩步,腳步一頓轉向往樓梯口去;小河放下剪子,跟在他身后。

心思通透的人是不用人勸慰的,道理都明白得很,看誰放得下而已。

扶著樓欄一步一步往下走,原想著這會兒香客們都是奔著冬至祭拜來的,前殿忙些才是應當,這處少有人跡;誰知下至三樓聽見聲響,抬眸一看正瞧見一僧人給樓角幾處小臺的燭盞剪芯添油。

本著遇佛拜見僧禮,崔十安于三樓站定雙手合十,頷首垂眸前傾身子,道了聲:“小師傅好?!?/p>

這僧人轉過身來,展顏一笑看起來倒是年少,順手吹滅了手中火信子,還禮道:“是小僧攪擾施主奉燈祈愿了?!?/p>

十安從沒到這三樓停過步,聽了話,上前兩步像是想看看那些燈盞;不知為何,見著出家人就愈是覺著自己俗氣透頂。

“是我打擾小師傅才是?!彼χ?,聲音有些弱。

供奉在五樓,這是三樓,屬實是自己打擾了人家。

僧人看了他一眼,回應道:“施主身子不適,仍冒雪來奉,必能得償所愿。”

“是嗎?”崔十安原本要笑的氣息一岔,咳了好幾聲,笑道:“來熄燈的人,菩薩也會庇佑嗎?”

“熄燈?”不知是不信還是驚訝,僧人問了一句后呆了呆,復而一笑又像是即刻想通了,道:“菩薩會的。”

崔十安拿起桌旁的小竹簽撥弄著一盞燈,孩子氣般玩鬧的語氣道:“我先前許愿,如今反悔,您說菩薩該庇佑哪一回?”

這話怎么說呢,聽起來像是說從前有求但未能如愿,如今熄燈反悔圖個意氣用事的痛快。

僧人的佛珠搭在右手,數捻了兩顆佛珠,道:“佛說無念不成劫。”

無念不成劫?

你求天從人愿是念,求愿不從前也是念。

起念便生劫。

他心頭一動,大片大片的酸味兒就涌上了鼻尖眉眼;小僧人的佛珠扣在虎口處,平掌清瘦而立,行了禮帶上火信子走去上一層樓。

小河扶著崔十安下樓,只覺得他腳步輕輕,整個人都松散了些,每每一呼吸也像是長嘆一口過往,看起來讓人心疼。

他身子骨細,自小學藝刻苦受了那么多傷也沒見他有過這副模樣;如今長大了,個頭身架都長開了,反是步步如枯葉落黃,輕巧也悲涼,不思不想,不念不望。

后來,他停在了紅楓道上,這一路落葉飄零比冬雪還叫人看著心寒。

打從不遠處小跑來一小僧人,跑得氣息錯亂衣袍染塵,看著還像摔了幾回;急急忙忙于崔十安眼前停下腳步,還險些摔了。

“施主。”雖然匆忙,仍是穩住身形對著崔十安行了個合十禮,道:“山下起了暴亂,正往這山上來,方丈命我來報,還請您去東院避一避。”

暴亂?

這盛京城郊,天子腳下,何等不要命的竟敢起暴亂?

“是什么人?目的為何?”崔十安問。

年節時下,官宦人家也多有上山祭拜的,護衛帶了不少,這時候起暴亂是圖什么呢;若是求財,應該在埋在十里亭外劫往來進京的貨車商隊才是啊。

“這…”小僧人撓了撓頭,分明也是個傳話通稟一問三不知的。

小僧人急道:“您避一避就是了,小僧還得去西院告知蕭老夫人。”

“是那嫡小姐與張家定有姻親的蕭家老夫人嗎?”

與那張家有姻親的又不是他,平白問句話就不自覺地握緊了掌心。

“是。”

“我去吧?!边@話音幾乎接在那聲“是”之后,他想都不想就口而出的話,甚至都不為自己多想半分。

小河道:“寺院偏殿小院眾多,我家主子與蕭家也算故交,索性上門去說,小師傅快去通稟他人吧?!?/p>

這么一說倒也是要緊,這小院禪房數之不盡,若是慢了一步人還說不準去哪兒了呢;小僧人道了聲謝后趕忙提起衣前擺跑了去。

沒等小河回過神,崔十安急急就往西院去了,一路走來平穩輕勻的步子在霜雪楓葉里跌跌撞撞;小河幾步上前,半扶半撐又是拽的力,氣得連出口的話都急了些。

“角兒!”

“你這是圖什么啊你!”

去就去吧,自己身上傷都不理了嗎?去就去吧,人家又不是與你有姻親,你這是上趕著做甚?。?/p>

“年節時下,道上往來商貨頗多;山郊敬香禮佛的人能帶多少銀錢,攻寺絕不是為了劫財?!?/p>

劫財不去道上,上山來能劫個什么。

他說得有理,卻是頭也不回腳步不停地往西院去。

“這寺廟往來車馬多的是,可這眼看過午,要么留寺食素要么啟程回府?!?/p>

他腳下風雪滑靴,扶著道旁楓枝又急又跌地往西側去。

“車馬疲倦之時攻山而來,斷了山下來路,必然是來找人的;黃昏時下山去,等消息傳進盛京辨明真偽后再派兵已經來不及了。”

小河扶著他,給他踏雪而往的支撐。

有些人就這么奇怪,明明事不關己非要庸人自擾之;師父總說盡人事,聽天命,不請強人所難之事,不行自不量力之道。

小河看不懂他。倒不是不懂他的沖動,只是不動他的執著;燭不燃,何至于顧盞。

西院小廝婢子內外三重,傳話至蕭夫人稟明南音小伶崔十安拜見;婢子來迎時,他二人已落了半身薄雪。

原以為里頭不知道,誰知崔十安稟了話,才從蕭老夫人口中得知,府中小廝外出送信遲遲未歸,已然遇害,西院除了近身的嬤嬤知曉之外,別的人都瞞住了,唯恐聲張亂了人心。

今兒出門送信?

聽著老太太的話頭就是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貿然下山,恐怕與暴徒撞個正著害了性命。

若非暴徒起亂,這山上的僧人還不知道呢,蕭家是哪來通天大的本事收了信兒的;若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那就是此次暴動的目的了。

這一趟蕭家祈福本就是為了去年祈愿,特地上山來奉神還愿的,原定就在寺里住三日,除了老夫人帶著嫡小姐弘娘,府里當家的爺們是一個沒跟來。如今出了事兒,眼見暴徒逼近卻束手無策,如何不讓老太太心力交瘁。

崔十安只不過是上門唱過兩出戲罷了,既非血親也無舊情,上西院兒來報信也算是一份好心了,禮送出門就是情;誰竟知進了主院竟過了大半刻也不見他人出來。

弘娘聽了婢子報的信兒,正往祖母屋里趕;說不上什么著急,只是覺得有些事還是不好讓崔十安摻和進來的好。

他是人家的命根子,但憑人家自己心狠,旁的人是說不得也動不得。

沒等進屋就在院里瞧見老嬤嬤送客出院來,躬身道了聲謝,看樣子對崔十安還有些許熱絡。

他臉色仍是蒼白得很,像是累得說不出多句話,勉強點了點頭,撐著小河扶手之勢轉身向院門口去,抬眼看見了弘娘。

這小丫頭片子也不是不知道暴亂的事兒,看起來但是輕松自在沒有半點心慌意亂的樣子。見了他的目光之至,反而還像舒了口氣兒般地笑了起來。

寺里不比府宅里有待客茶廳,留人去姑娘院里閑坐也不合規矩,幸而她大小姐仆婢幾人成群,眾人眼前坦蕩些,閑說兩句話也沒什么。

弘娘行了禮,說了句送崔老板一段兒正好敘敘舊;兩人就這么往外走去,身后仆婢三步之距垂眸跟著同行。

“你怎么來了?”

弘娘說道,語氣親切自如;時興的羅織繡鞋穩穩當當兒地躲在裙擺里于石板路上踏行,手里不知何時摘了支花兒把玩著。

十安揚起唇角兒笑笑,答非所問地回著:“瞧著你像是特地走一趟來跟我說話呢。”

“特地尋你不假。”她少女嫣然的笑意正美,像平日里玩鬧一般開心的神情:“倒不是有話說,就想問問你怎么來了?!?/p>

按理說吧,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何況關乎性命非同小可,走這一趟做什么;總不會是愛屋及烏,南音名伶特來替他那摯友知己張謹之維護一番未婚妻子吧?

愛屋及烏?

哈哈哈…累得弘娘險些笑出聲兒來,自個兒這是怎么想得出來啊;唉,人生有幸結識此等大義無私之朋,真叫人笑得腹痛。

“你還笑?”崔十安睨了她一眼,有些哭笑不得;這小丫頭是真不知還是假輕快,竟然還眉開眼笑的。

“這可是暴亂。”

崔十安出言提醒道。

“山下聚了三五十人,消息也傳不出去,奔著擄走你人來的?!?/p>

倒不是想嚇唬她,就是壞心眼兒地想看看這丫頭害怕起來是個什么模樣,不枉他費心替她著想。

“我知道?!惫媚锛沂附鹳F,指尖小甲透著微亮,食指與拇指一捻將花朵上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隨著腳步落地一步一瓣兒。

她道:“我們進寺祈福定的三日,頭一日進寺就收了信,信中大放厥詞要祖母交出我去,祖母不以為意,只當做是宵小之輩癡心妄想。”

“后,寫了家書附上那賊人書信命小廝送回府中交給父親細察處置?!?/p>

她原本高興明媚的模樣一下像落了陰雨,幽幽細道,像在說一個故事般:“務要暗中仔細,不可放肆張揚,不可有損蕭家門風。”

十安察覺話語之中不同,側眸看著她,只覺得這小小女兒一瞬之間卻有三分意氣好似謹之。

弘娘繼續道:“誰知昨兒第二日就收到了新的書信,祖母拆信之時那小廝的五支血淋淋的手指頭掉在了她膝上…”

“驚魂一瞬,緩過勁兒來才曉得已落入包圍之中,已不可輕舉妄動?!彼f著說著,又恢復了起先玩鬧的語氣:“那書信中言明,一伙弟兄都是亡命天涯的打算,本就是為首的看中了我,若是冒死上京一趟得不到,那索性就來個魚死網破,殺個痛快也好黃泉路上有人相伴?!?/p>

這些話,前頭在老太太屋里十安也聽了個些許,雖沒有弘娘講的細但也相差無幾;此時沒有震驚,只是見眼前這嬌生慣養的小姑娘無謂般道出前因后果時,心頭生出幾分不忍來。

謹之出身世家,位于嫡長,自有一身不可拋忘的責任;可弘娘不過是個姑娘家,本該快樂無憂等待父母婚命,日后相夫教子順遂一生才是,原是出生名門,這天命貴女終不俗。

都是身不由己罷。

聽她說起祖母那一句話時,眼底漠可見心上涼;一生清傲也抵不住至親涼薄,只愿她入名門貴府,只在乎門邸清名,卻不談稍有不慎生出意外,她一介女流又該如何處世。

他問弘娘:“你怕嗎?”

“不好嗎?”弘娘一笑看起來就像少女裁衣般愉悅,玩笑般反問:“我眼看就要成親,出了這樣的事兒來,你該高興才是。”

這是什么話?

噗…

十安被她逗得笑出聲來,他崔十安即是小小戲子,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兒,哪有那么黑的心?

換了旁人聽了必然是要撕破臉吵幾句的,弘娘倒是不怕,只覺得崔十安是個通透大度的人,必然懂得。

道旁竹葉沙沙好似蕩有微風,不察風寒好似春;十安突然想起了江南,四季如春經年無雪,即便隆冬臘月也是綠植蔥蔥。

他原是最愛那樣生氣勃勃的景,千里進京也再沒見過那樣的景色;可惜,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路有分叉,人有聚散。

“愛屋及烏?!彼Φ锰故幇朦c不避諱,語罷拱手行禮轉身離去。

弘娘聽了一愣;思緒好一會兒才轉過彎兒來,敢情倆人走了這一道兒,都是因為這位角兒的“愛屋及烏”吶。

“啊哈哈哈…”弘娘被他氣笑了,一時無言以對,抬手就是半握拳揚著食指半天罵不出他兩句:“好你個崔十安…”

還用你愛屋及烏特上門來關心我一場?

看著那清瘦卻也頗有傲氣的背影漸行而去,她笑夠了便停下了;嘆了口氣,說不清惋惜什么。

崔十安來見祖母也不稀奇,應該是進寺上香來趕上了暴徒之亂,聽說蕭家在這兒,特來提醒一二好讓女眷躲避。

眼見過午就是黃昏,山下的幾條路都藏了人,就防著有人通風報信兒,昨兒個到現在祖母茶飯不進,看著那封“明日黃昏后”的信,急得頭風都犯了。

怎么辦呢?那能怎么辦呢?

她一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自幼受蕭家栽培撫養,又怎么能不替祖母分憂;昨兒夜里勸了大半時辰,才說服祖母交人。

弘娘細細說起;那被切了手指頭的小廝,便可見這寺廟早就是賊人囊中之物,一舉一動皆在眼下,根本不可能讓婢女替換,少了一個仆婢人都是清楚明白的,萬萬不可冒險。

仔細說明利弊給老太太聽;唯有把她交出去,趁機松懈防備,讓人下山通風報信才好營救;否則等賊人殺心一起,不說這大小姐清白不保,且說這滿院子的蕭家仆人與祖母都性命難保。

蕭家男子從此也會受人恥笑無用,日后蕭家子孫也再難聯姻,數輩清譽難以挽回。

老太太最重門第清白,最在意的就是蕭氏子孫,可眼見與張家聯姻在即此時要犧牲養了十幾年的姑娘,如何如何都是舍不得。

可再如何舍不得,比起蕭家那也是舍得的。

這樣的姑娘,聽得讓人心疼;一心為家族卻沒有個好下場,眼見犧牲清白名節也沒落個好名聲。

可你看,駐足眺望竹葉錯落之遠遠,灰霧蒙蒙白雪皚皚,漸有夜幕降下之勢;她卻不沒有半點驚慌不安,反而神色有期,眼角眉梢的笑意從未有的柔和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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