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衛!”
“呲咻——”
“好!”
這是秋末的最后一場騎射游戲,盛京連日陰霾大霧,今日難得出了點太陽,只怕過了午后天兒就黑得快了,大伙抓著緊能玩得痛快,否則等過了秋分,這大雪可能不算日子來的。
騎射的規矩是兩批人馬上場,兩頭都有靶兒,箭矢無刃換成了白面布團兒,上場的都穿著黑色衣裳,一中箭就會有白粉印兒,心肺中箭則除名下場,四肢腰腹中箭以三支為止,連中三箭除名下場。
場上一眾少年揮汗如雨,玩得不亦樂乎,最高興的莫過于場中策馬負弓還不忘排兵布陣讓同伴助力的太子殿下;他絲毫沒有的東宮架子,穿著相同的白武袍球衣,傳球愈急,興致十足之時也會冒出兩句不好聽的口頭禪來。
他就像身邊的公臣子弟侍衛親軍一樣,正是綺頑之歲的好時候,有少不經事的純粹與齒少心銳的志意,沒有城府只有快樂。
謹之沒有下場,只在場外休憩的茶棚等候,看著太子策馬快意的深情,他真很難把那天珈藍寺后山帶領金甲護衛蕩平一眾死士的太子殿下想成一人。
他一直都是這樣親和隨性,下至一個侍者的病體能得到他的關心,上到天災禍民也使得他心痛不已,恨不得親出京城前去賑災。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國為民,為主為君。
謹之沒見過他殺人,沒見過他在一片尸體之下還能談笑風生。
他笑得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
鄭歡和謹之自己都是一開始站在太子殿下身邊的,這么多年費心費力暗中替他和皇帝周旋,原本以為他知道鄭歡的背叛會失望,會狠下心來奪權。
或許他從來,都不曾心軟過。
場內傳來歡呼聲,太子在其中高舉得勝彎弓,踩著馬鐙在紅駒背上站了起來歡呼。
不一會兒,一群人四散開來退了場,到茶棚歇息片刻,看場下又換了新一批人開始競技。
太子回到座處,身旁侍者立即上前遞上汗巾與茶水。
“謹之,怎么不上場啊!”
太子抓著汗巾草草地抹了一把臉,長飲過一大杯茶水。
道:“怎么看你沒精打采的,病了嗎?”
謹之半搭眼皮,走到主位下側,恭恭敬敬道:“秋時易生寒,殿下換身衣服吧。”
他說這話和從前一樣,但聽著就是沒從前親厚了。
太子笑著,顯然是聽出了別的意思卻也沒出言責怪什么。
今日騎射來的是官家圍場,不乏王孫軍侯的小子后生,再加上內外的禁軍護衛還有各府的私衛,這人一多也就沒什么忌諱了。
竟不知登王也會來這樣的場合。
登王是親王,當今圣上的血親兄弟,除去身份尊貴更也是這一眾人的長輩,他一出現可比其他王爺公爺更惹眼多了。
人都愛享樂游戲,來也不稀奇,只是先前的矛盾難免讓人覺得相見尷尬。
登王畢竟是皇帝的親兄弟,太子雖是東宮但算起輩分他也是太子叔父,見了面該有的禮數還是在的,太子尊稱一聲皇叔后命侍者在一旁添座。
謹之站在太子身側,對于登王前來也沒有多意外,從前是含笑虛偽,客套兩句,今日三人相見確是各有心思。
四周閑人眾多,但茶棚內太子近身的只有謹之和登王兩人,看似眾目睽睽之下,殊不知最容易生事的就是眼皮子底下。
登王落座后,與太子兩人相視一笑,不像是從前眾人眼里的水火不容,反而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謹之不言不語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不開口主動說更不想搭這叔侄二人的茬。
登王喝了口茶,道:“聽說張家的馬場有幾匹上好的血駒,場內紅衣人馬是本王府里的,謹之看看是否能勝?”
“您就別笑話他了。”太子笑起來打了個圓場,推了把謹之的后背,示意他坐下。
道:“謹之不高興了,是氣我沒跟你說王叔要來嗎哈哈。”
謹之也記不清是哪一年入宮伴讀的了,只記得和鄭歡一起陪了他好多年。一直以為他仁厚賢德,胸有大志,來日定是一代明君,忠誠不二,一心輔佐于他,替他出謀劃策,助他穩坐東宮,與皇帝周旋,與登王周旋,于朝臣立名,于百姓立德。
再看太子殿下如今這一副笑臉,心中百感交集。
“臣,不敢造次。”謹之道。
太子沒有生氣,只是嘴角的笑意僵了僵,長長呼出一口氣兒,說不上嘆息只是無奈而已,道:“不過一個戲子,你就別難過了。”
聽著話語十分誠摯真心,關懷不像有假,他似乎就只是簡簡單單地勸說了一句,真把謹之的沉默當成了“戲子無辜,珈藍喪命”的原因了。
一個戲子。
戲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他這東宮太子一向是仁厚在外的好聲名,珈藍寺巔死了那么多人也沒見他有半點可惜,這點仁厚還有幾分可信之處。
太子右手拍打在他左肩上,興致勃勃道:“回頭,我送一個戲班子給你!”
“臣不敢。”謹之起身行禮,規矩得像外人:“殿下與登王爺有事商議,臣告退。”
太子一時語塞,看著這一套禮儀舉止行云流水,竟讓人有些無言以對,轉頭看向登王;登王皺著的眉頭,打量的眼光是半刻也沒有停下,這手中的十八子佛珠顆顆盤捻過,動作漸停了下來。
道:“你也不用落落穆穆,更不必心有惶恐。”
謹之停下腳步,冷眸靜聽。
登王道:“你從小就是被皇帝安排在太子身邊的,本王自然不放心。”
“那個鄭歡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多次舉棋不定,心有偏頗,這次蕭家雖然遭了劫但不管怎么說張家保住了,也拔了鄭歡那顆墻頭草。”
“我知你聰慧,這幾件事連在一塊兒細想想你也該知道,是什么人喪心病狂為了皇權不惜犧牲這么多人的性命。”
事情不多但樁樁件件都刺在了要命的地方,他怎么會聽不懂登王的話,即便他不說,自己手里頭的線索也足夠了,若不是弘娘拼死一搏,也不會有今日光景。
余光之中,見登王手臂一動,最后落在了衣擺上的一處青色,謹之側眸去看,那玉石成色極好世間難有初入,最絕的是那玉上青龍雕刻得栩栩如生,龍鱗片片如甲,如此精工除了蕭家伯父說的“先皇御賜青龍玉章”之外,在沒有其他了。
美中不足的是,龍爪上有斷裂之痕,青龍玉果然是毀壞了一角,補上的新玉成色不如青玉好,細看看還是十分明顯的。
登王瞧見了他的眼神也不意外,反正就是故意帶來給他看的,私下見面險之險,閑人眾多難細說,索性把這塊玉帶來就清楚明白了。
登王面容帶笑,滿不在意地把眼神投入場內騎射人馬,好像真是在點評賽場角逐了。
道:“本王這塊玉,確實摔了。”
“那時恰好得知皇帝有心利用青龍玉暗令屯積兵鐵,正逢前太師兵亂,他也是算準了一旦事發就賴在我身上。”
謹之道:“鄙管家,也是宮里那位安排的?”
“是。”太子靠著座椅,抬手拿了一顆柑橘低頭剝皮兒,道:“小孩子打碎先皇御賜之物是大罪,父皇怎么會沒聽說呢,不收到確實無疑的消息,又怎么會放心。”
好——
場內登王府的人馬得了一籌,正歡呼呢,登王看得高興,跟著鼓了鼓掌。
道:“我命人做了一塊兒假玉,騙過了那奴才,讓皇帝放心利用。”
謹之這時才明白,身在京城便入棋局的道理,豈不知早早就替人做了嫁衣。
鄙管家不過是個粗鄙跋扈的小人,他哪能分辨的出真假,再說也沒見過真的青龍玉,皇帝給一張印章,他也就只能按圖尋樣了。
騙過了鄙管家,皇帝自然就信了,命人秘密用青龍玉為暗令命蕭家私屯兵鐵,從前對付太師兵變,后來防備登王,如今事成后飛鳥盡良弓藏,收回國商之權。
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登王的青龍玉章,卻是碎了。
謹之掛著淺淺的清冷笑意,有些自嘲,有些悲哀,只怨生于世家,身不由己。
登王道:“這件事如此棘手你也不曾有所動搖,不枉費太子對你的信任。”
蕭家子弟奮力抵抗,難逃一死。
蕭家嫂嫂懷子切腹,血枯而亡。
蕭氏一門,七十二口落獄受刑。
弘娘血染城墻,至死有愧。
鄭歡一箭穿胸,臨終有憾。
國公府一門軟禁,生死朝夕。
張家謹慎虎口脫險,舉步維艱。
尚且還沒算上其他明處暗處死傷無數;男兒非戰死,女兒含恨終。
陰謀陽謀,詭計圈套,一環一環都只是為了爭權奪利,疑心猜忌,犧牲的那些人在皇室眼中也不過是草蟲螻蟻般輕賤。
謹之脊背發寒,額頭冒出了些許冷汗,不想露出破綻還需咬緊牙關撐著笑意聽到底。
他不畏懼什么,只是后怕于自己險些成了這樣的人。
或許自己,曾經也是這樣的人。
皇帝疑心不假,但他們聯手反政也算不上是忠,明忠愚忠人心自有定論,可怕的是他們自詡正義,卻也是走了同樣的黑路。
登王懷疑謹之,因為謹之是當年皇帝指去東宮的人。但蕭家無辜,為了于皇帝博弈,為了探明謹、歡兩人的忠心,犧牲一族,何嘗不狠呢。
耳邊登王的話仍繼續,只是他聽不進去了,字字句句掃耳隨風,有聲無字。
“太子看重你,這一回為了你張家不受牽連也與我秘密談了幾次,視你之重更勝血親弟兄,你只管盡心輔佐,來日前程無憂。”
咚——
場內銅鑼響聲傳來,登王府人馬又贏了一局,兩對人馬情緒鮮明,一邊兒歡呼雀躍,一邊兒失意落寞,還夾雜著幾個氣急敗壞的急性子。
這些生動有趣的景兒眼下看起來就像畫兒里一樣有形有色,只是可惜不是畫中人。
謹之笑著,緩緩道:“跟著殿下這么多年,時至今日才知道登王是殿下的后盾,實在是才短思澀。”
“謹之難當重…”
后一字“任”還沒說得出口,太子殿下就打斷了他說的話,起身重重地拍向他的后腦,像小時候一樣掐了掐他的臉頰。
笑罵道:“你胡說什么呢!”
這兩人關系真好,看起來倒真像親兄弟一般親厚。
太子罵他的時候更多像兄弟間的小鬧,不是生氣,只是哭笑不得。
“咱們是兄弟啊謹之。”
太子還說:“你怎么能和那些奴才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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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前程,殍尸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