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安和小河姐姐被安置在登王府偏院里,不曾吃什么苦,只是這樣富貴的大宅院里一看就不是等閑人家,可惜打從昨晚進了京城就直接被送進了這兒,小半天過去了也沒見到主人家的人,小河姐姐問來問去也只是一群仆婢們含笑避答。
崔十安倒不慌,既來之則安之,總之跑是跑不掉的了。主人家想見人自然是會來的,急也急不來;堂堂男兒郎就算不似軍武中人魁梧勇謀,好歹行走江湖多年有些見識,難道被人騙進宅就跪地痛哭不成,哪兒的事。
如今他只擔心兩件事。
一是此人不露面,不識其真面目。若也是朝堂黨爭一員,那豈不是連累了謹之,只怕會成為他人的手中劍刺中謹之下懷。
二是師父在江南不知是否安好。自己聽信人言,心慌起來自亂陣腳,一意孤行這就進了京,眼下自己受困只怕形勢有變會連累江南一眾師兄弟,還辜負了師父從小恩養疼愛的情意。
小河更是急得不行,里里外外走了好幾圈兒,偏偏都是一些下人在院子里而已也問不出什么;又想著靴子被人拿了去也不知送到誰手里了。如果是送去給阿江,那阿江怎么不過來,難不成是這家主人權勢滔天,阿江無法施以援手嗎?
轉頭一看見十安坐在屋里發愣,看那微蹙的眉頭想來也是愁思不斷,解不出頭緒來;終歸戲子一門,無有人脈根基,更不懂朝局黨爭,只能空等時機。
小河氣沖沖坐下,半手臂往桌上一搭給鐲子碰了個重響兒,道:“這…這怎么辦啊!這些人想做什么,咱們不會被…”
她想說,會不會授人以柄被拿來當做要挾謹之少爺的籌碼。
她想說,會不會走不出這四方小院兒,從此了無生息地消失了卻無人知曉。
她想說,會不會阿江他們并不知悉,一昧等著江南來信,兩相錯過再無相見之日。
她想說的話太多,可惜人微言輕無以為助,只怕說了徒增煩擾更讓十安不安。
“不會的。”十安細細想過了一圈,說道。
他從初進京時開始想,從孫家戲臺重遇謹之,到遇見了魏靳那個浪蕩子生事,又到結識延芳與鄭歡為友…從被珈藍寺第一次偶遇謹之重識為友,到梨園里鄙管家大鬧驚了孫家嫂嫂,又有師弟背叛使他含冤入獄受盡折磨,再到珈藍寺巔得知鄭歡與謹之謀策一事…
“既然來了,就不會輕易放咱們走。”他半知半解地猜測再有二分的小局勢分析,道:“京城的兩大戶都出了事,這會兒非友即敵,他們留著我們一定是有所圖謀。”
“如果不是要挾謹之,那就是替謹之護住了咱們,否則哪有這一天一夜仆婢伺候的好日子。”
雖然朝局兇險,可他說得也在理,無非就這兩種結果了,總之他們活著就有用處。
小河深呼了幾口氣,勉強靜了靜神兒,念叨著:“也不知道阿江他們收信了嗎…”
這話好玩兒,聽了忍不住讓人一笑。
“傻姐姐…”十安道:“那靴子必然是送去給阿江的,人家拿了還能一時興起給扔嘍不成。”
“啊…”小河姐姐雖然行事妥帖,到底姑娘家就是天真爛漫些,道:“我,我這,我沒說是阿江的啊!他們怎么知道…”
“咱們從前在盛京也沒有仇家,攔住了我一定是和謹之有關的,阿江又是謹之從小陪到大的近身護衛,哪能不被人知。”
冬日京北反而寒冷干燥,十安說多了口干,這會兒也不必白白無用地著急,抬手倒茶喝。
“那…那他們怎么知道的嘛?”小河姐姐沒聽明白,只得再問。
“我當時離開盛京,就是因為不想再三拖累的謹之,成為他的負擔。”
噠——
第一杯熱茶,十安先給了小河姐姐,噠得一下,冷聲脆響放擱在她眼前小桌上。
繼而道:“我既然是謹之的負擔,那走到天邊也是有人盯著的,姐姐和阿江通信真當我不知道不成?”
“哈哈哈…我都知道了,別的人還不知道嗎?千里之途,想點法子中途攔信一閱有什么難的。”
說著說著怎么還笑起來了?
沒大沒小…
“你…你還有心情笑!”小河被他笑得沒臉,說不了什么反駁的話,只好斥他沒心肝。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有閑情逸致調侃她呢,什么搗蛋孩子,真是挨揍挨少了去。
他不說話,眉眼里卻還是揶揄!
“你…你快收了你這神通吧!”小河氣紅了臉蛋兒連著耳根,轉了個話頭:“保不齊不是呢,人家哪有你這么多心眼子!”
嘖嘖,聽聽這死鴨子的嘴有多硬。
為了不讓人調侃酸兩句,這都開始強詞奪理自欺欺人了。
她放低了聲,自己又瞎想了起來,念叨著:“要真是這樣,怎么花這么大功夫騙咱們呢…在江南不就把咱們給綁了嗎?”
“江南怎么綁。”十安不揶揄她了,笑得無奈:“咱們在江南有根基有人脈,能隨便把人綁了嗎?再說謹之的人也不會袖手旁觀,讓謹之知道了豈不又打草驚蛇。”
哪有綁架還先跟家大人說一聲,我要綁人了。這不是犯傻嗎…
說的是啊!
小河姐姐敲了敲自己的側鬢發,罵了一句傻。
“您不傻。”十安又笑話她道:“相思傷人智,費腦啊…”
“你!”小河姐姐拍案而起,氣得要打他。
“你給我站住!”
“有本事說,你有本事也別跑!”
“看我不替師父好好教訓你!”
“沒大沒小的臭小子,成角兒了就不把姐姐當回事了!”
聽聽這話,女孩子多不講道理啊。
十安跑出院子逃命去,一邊兒不忘火上澆油,道:“天地良心啊,師姐太冤枉人了!”
“原本想著成一段良緣,這么還打人吶!”
“我的神天菩薩,師姐真是沒嫁人就隨了郎君的脾氣了!”
“這以后我怕是要挨不少打了!”
這也是個不省心的,明知師姐臉皮兒薄還這么說她,這不明擺著要挨揍嗎。
挨揍兩下也是活該,偏生小子是好了傷口不要命,無所顧忌地更調皮了,動作利利落落地躲閃著,嘴皮子是片刻也不饒人。
兩人剛跑出屋,順著紅廊柱躲閃打鬧,往院子里去好打雪球兒。
“臭小子你別跑!”
小河隨手抓一把雪這么兩掌一握,一個大雪球砸在他頭頂發冠上,一下炸得漫天雪花。
嘭——
他躲閃間轉身一瞬,雪白花色迷了眼,這雪球兒炸裂開來時猶如黎明光現,瞬時轟得他暗暗之眸沉沉之心有了光彩奪目之色。
“你怎么來了。”
“你怎么來了…”
一句是十安,另一句不是小河。
兩人在漫天雪花之中怔神相視,又在雪寒之中清醒回神,同時開口道。
竟是謹之。
謹之一身便衣,連件披風擋雪的都沒有,發絲上沒粘上多少雪花,想來是剛出屋沒多久。
兩相比較之下,十安倒是一頭雪白了。
十安看著他一身清瘦,除了心疼還是心疼,幾番腦中電閃雷鳴之后,開口的第一句竟與他問的一樣。
不同的是,十安憂心局勢不利,不自覺地就替他想著問著:你怎么來了…
他怎么直接,親自就來了。
反而是謹之看起來輕松一些,含笑問他;怎么這么傻,這么好騙,這就進京了。
兩人同時開口,一時間也不知該誰先答,一下都噎住了喉。
謹之先笑了起來:“難不成是擔心我?”
語罷側首探頭往他身后側去看,小河還拿著雪球愣在原地呢
仿佛在質問他,是擔心我嗎?是因為擔心我而進京嗎?是因為我而擔心則亂反被騙嗎…胡說,我分明看你玩得挺高興的。
十安被他這幅孩子樣兒給逗樂了,白了他一眼,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笑道:“既然說不是,你就別說出來掉自己的顏面。”
還有閑心開玩笑,想來沒什么要緊的。
十安解下披風上的衣結,就著身體之溫轉手披在了他身上;指尖擦過他的頸脖,才發覺這不要命的貨脖子竟然比自己的指尖還要涼。
真是從沒見他愛惜過自己。
謹之一身雪寒,唯有張口說話間的氣息是暖人的,氣息近在咫尺打在十安鼻尖上,有一股淡淡的書墨檀香味。
“你在江南,有沒有天天念著我。”
真是小孩子心性,回回見面都問一些心照不宣的話。
十安給他打好了披風布結,整理了兩下,隨口不在意道:“想想而已。”
念著你作甚,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大少爺的威名不成,想想得了。
謹之笑彎了眼眉,覺得滿意。
兩人并肩同行往屋里走,怎么說烤烤火才是,冰天雪地的能哆哆嗦嗦說出什么情深義重來,屋子里的暖爐可還透著香呢。
小河一丟滿掌一捧雪兩步上前,仿佛有話要說又覺得這兩位說話不好打饒插嘴,猶豫一瞬就放棄了,跟在兩位爺身后。
十安這又笑了起來。
謹之也不用他使眼色,一看就猜到原委了,在屋門前停下腳步,忽而一轉身看著小河姐姐,跟著十安一塊兒笑了起來。
為什么不等進了屋再說,咱也不知道可就別問了。
只聽爺正色道:“阿江挺好的,被我留在府里罰抄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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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公謀私,不罰何以服眾。”
她泛紅的臉上浮現笑意,像冬日雪地里薄薄的一層陽光,雖不耀眼但足見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