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岳凌樓有些昏昏欲睡之時,他突然聽見稍遠處的林子里傳來“沙沙”的輕響。借著火光遙遙望去,隱約看到葉縫間藏著一頭長著半圓形耳朵的野獸。
“花花?”岳凌樓以為是花花逃而復返,壯著膽子慢慢靠近過去。距離那頭野獸只有十步之遠時,岳凌樓終于看清黃黑色的獸頭下不是花花熟悉的臉,而是白森森的獠牙。
那不是花花,而是一頭真正的花豹!它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釋放出冷冽的兇光,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岳凌樓。與它對視的瞬間,岳凌樓全身都打了一個冷戰,想逃卻又拔不開腿。當他好不容易反應過來,轉身向回逃時,豹子已經猛地一躍而起,在“嗷嗚”狂叫聲中張開鋒利的爪子向他的后背撲來。
岳凌樓瞬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壓倒在地。鐵鉤般的爪子深深地嵌入他背部的血肉中,劇痛帶來的麻痹感剎那間侵襲全身,他覺得自己就像肉鋪里被掛起來的一塊生肉一樣。就在他要拔劍反抗的瞬間,饑餓的豹子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向他的脖子咬來。
岳凌樓再快也快不過豹子的速度。死亡降臨的瞬間,突然有一團黑色的影子從旁邊嘶吼著沖過來。與此同時,壓在岳凌樓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背部的傷口因為鐵鉤猛然拔出而皮開肉綻。鮮血染紅了白衣,彌散在空氣中的血腥味令岳凌樓有些喘不過氣。
驚魂甫定的岳凌樓拖著發軟的雙腿艱難地站起來,用慌亂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見兩頭豹子正慘烈地撕咬在一起。岳凌樓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身影正是花花。生與死的界限就只在眨眼之間,岳凌樓剛喊了一聲“花花”,花花的脖子就已經被另一頭豹子咬斷。
花花的頭部和身體就像一根被折斷的稻草,從脖子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豹子的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頭頂朝下,細柔的發絲垂落到地面的花花虛弱地睜著眼睛,望著不遠處被眼前這一幕嚇得無法動彈的岳凌樓。他的眼神寧靜而柔和,就像淡淡的月光,沒有對敵人的畏怯,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只有對與他朝夕相處十余天的岳凌樓的一絲眷念。
不一會兒,就連這一絲眷念都變成了空洞的凝望。不再散發出任何神采的眼珠僵硬地凝固,緩緩下降的沉重眼皮切斷了岳凌樓與他最后的對視。岳凌樓的視野瞬間被忽然涌上的朦朧水光覆蓋,晶瑩的折射下仿佛看到與花花共處的每一個點滴。
雖然出發前他早已做好“生離”的準備,但卻沒有想到最后看到的卻是一場“死別”。
聰明的猛獸一般不會同族相殘,也不會去挑戰其他強大的肉食動物,因為無論是否可以取勝,他自己都無法逃過受傷的命運。在殘酷的野生環境中,一旦受傷等待他的就是如影隨形的死亡。在花花短暫的生命中,他的豹子母親應該早已教會他這個道理,但他依然義無反顧地撲向了明知道無法戰勝的敵人。在他做出這個決定的瞬間,他就已經坦然接受了死亡。
狩獵成功的豹子丟下悲痛欲絕的岳凌樓,吃力地拖動著花花的尸體向密林深處走去,尋找地方享用這頓美餐。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的岳凌樓望著它遠去的背影,望著從生靈變成食物的花花,這一刻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場噩夢,沒有一點真實感。
就在豹子即將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呆呆凝望著它的岳凌樓忽然看到從旁邊的樹林中“刷刷”飛出幾支箭。岳凌樓陷入停滯的腦袋無法對這些箭的來歷做出任何分析,他只是呆呆望著發生在眼前的一切。
接著,他看到豹子側身倒下后,從箭飛出的地方走出來幾個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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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的杭州,落日余暉斜斜地掠過屋檐,把房屋輪廓印在行人匆匆歸家的街衢上。快馬加鞭的黑衣人逆人流而上,在急促的馬蹄聲中徑直趕往萬貫金的舊宅,獻上一個冰涼刺骨的木匣。
萬貫金打開匣子后首先看到滿滿的半透明冰塊,用手指撥開冰塊向深處尋找,好不容易碰到一塊軟軟的囊狀物。這時他才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一邊把木匣交給身旁的下人,一邊問黑衣人:“耿家那群人和那頭假豹呢?”
臉上蒙著黑紗,全身都被黑色覆蓋的男人淡漠地回答:“我們把天翔門徒騙進密林深處,令他們迷失方向。十日過去,就算他們沒有落入野獸腹中,也早該餓死了。至于那頭假豹,它已經被真豹咬死。剛才送來的豹子膽,便是從那頭真豹體內取出來的。”
萬貫金聽后陰狠地點頭微笑,夸贊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這下我總算可以安心享用豹子膽了。”說完揮揮手,示意黑衣人去領酬勞。黑衣人行禮告退,消失在萬貫金的視線中。
這天晚上,大廚把耿家三天前送來的熊心與豹子膽一起熬成湯,萬貫金終于吃到令他牽腸掛肚兩個月的驅邪神藥。他把兩塊內藏吃得干干凈凈,連一滴湯都沒有剩下。他感到全身輕盈而舒展,體內微微發熱,那感覺說不出的舒服。
趁著興頭,萬貫金坐轎子去了鬧鬼的新居。他迫不及待地渴望早點試一試藥效。時間已是兩更,腦袋暈暈沉沉的萬貫金軟綿綿地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一片似夢似幻的仙境。
突然,腳下的云彩中猛地冒出一團火焰。不等萬貫金反應過來,熊熊燃燒的烈火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熾熱的火舌舔著他的皮膚,把他裹成一個火人。萬貫金尖叫著掙扎,在地上打滾滅火,結果一翻身就“撲通”掉下床,把他徹底摔醒了。
滿頭冷汗的萬貫金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向門口喊道“來人啊,來人啊”,但是沒有聽到任何應答。忽然一陣陰風拂過,門扉“吱呀”裂開一道縫隙。縫隙間出現的不是人,而是一縷飄渺的白煙。白煙漸漸幻化成手,向萬貫金的方向飄來。
“鬼呀,鬼呀!”汗如雨下的萬貫金慘叫著癱倒在地。恍惚中他突然記起道士的話:“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沒錯,吃過熊心豹子膽還怕什么?他閉上眼睛不停默念:“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念了很久沒有一點動靜,以為冤魂已經散去,睜開眼睛一看卻看到十多個燒得焦黑的尸體正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自己。
“啊——”萬貫金慘叫著抱頭蹲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求饒,“別殺我,別殺我。我當初只想一把火燒光房子,沒想把你們全都燒死呀!”
嚇破膽的萬貫金無意間說出了自己的罪行。五年前的火災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幕后主使正是萬貫金。他為了把住在這片地上的五戶人家趕走而令人偷偷放火。也許是因為良心有愧,他自從住進新居后就開始疑神疑鬼,所以才總是看到鬼影在周圍飄來飄去。
哆哆嗦嗦的萬貫金突然聽見門口傳來一聲獸嚎,嚇得猛抬頭望去,竟看到一頭腹部被剖開的豹子張開血盆大口,向他的腦袋咬來。
“啊——”凄厲的慘叫聲中,萬貫金被豹子撲倒,倒在地板上再也不動了。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過了一會兒,房間中忽然傳來“喵嗚”的輕叫聲。其實壓在萬貫金胸口的動物根本就不是豹子,而是一只四足踏雪的虎斑貓。這時虛掩的房門被人由外推開,不該出現在此處的黑衣人悄然走入。他俯身抱起虎斑貓,無聲無息地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黑衣人離開后很久很久,萬貫金依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身體已經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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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萬貫金猝死的消息傳遍杭州。仵作白靜言驗尸后得出“死者中毒身亡”的結論,毒素來自萬貫金昨晚喝下的那盅湯。于是“熊心豹子膽有毒不能吃”的教訓深深地烙刻進每個聽故事的人心中,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提要吃熊心豹子膽了。
周正通在萬貫金舊宅查驗湯盅時,昨天剛與耿奕等人返回杭州的岳凌樓也趕來湊熱鬧。他在人群中看到白靜言,別有用意地靠過去問:“大人,你能驗出萬貫金中的什么毒嗎?”
白靜言瞥了他一眼,抿嘴淺笑。深邃的銀白色眼瞳仿佛可以把他的心思全部看穿。“其實說毒也不毒,只是致人產生幻覺的迷藥罷了。因為心中有鬼才被猛鬼嚇死,說到底都是他自作自受。”說到這里突然話鋒一轉,笑意變得更深了。“其實死者死于禁藥‘花獄火’。”
聽到這個答案后岳凌樓的表情驀然堅硬。他警惕地看了白靜言一眼,見對方沒有窮追不舍的意思后,自己灰溜溜地離開了。他本以為白靜言虛有其名,向趁機考驗他一下,沒想到白靜言真的什么都知道,而且還刻意隱瞞真相,把迷藥說成是毒藥,引導所有人都把毒源聯想到熊心豹子膽上。但是,凡是接觸過禁藥花獄火的人都知道,耿家就是這種藥唯一的賣主。
返回耿府后,岳凌樓望著院子里熟悉的一景一物。鐵鏈、太湖石、門上墻上的爪痕、被撞壞的窗欞、殘留在被褥上金色的短毛,樣樣都令岳凌樓回憶起為了救自己而慘死的花花。每當回憶花花時,腦海中最后一個畫面始終是他緩緩閉上眼睛的瞬間。他死去前從容坦然的表情是岳凌樓心中唯一的安慰。
這天晚上,岳凌樓特別交代膳房多蒸了一條魚,并且親自端到耿蕓的閨閣外。正在喂貓的耿蕓以為又要挨罵了,沒想到岳凌樓卻把盤子輕輕地放在一只四足踏雪的流浪虎斑面前。
耿蕓好奇地問:“凌樓哥,為什么單單喂它吃魚?”
岳凌樓但笑不語,輕輕摸了摸虎斑的腦袋。虎斑撒嬌地叫了一聲,蹭了蹭岳凌樓的手。
這是他們永遠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白靜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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