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喜樂街進(jìn)入萬平街，像燒開的水壺關(guān)火，喧鬧消散。
    鄭輝道：“這條街上來來往往的非富即貴，不知道哪家商鋪靠著哪尊高官公侯，小心點。今時不同往日，咱們夜衛(wèi)得夾著尾巴做人。清閑，你最年輕，也最意氣用事，但老哥我得勸勸你，這神都東區(qū)水深，龍盤虎踞，可不是你小時候隨便撒野的外區(qū)。”
    “鄭隊，您放心，在夜衛(wèi)這半年，我慢慢琢磨過味兒來了。我要是再不長進(jìn)，那真是白活了。”李清閑說著，輕嘆一聲。
    “你來的真不是時候。當(dāng)年見了這身錦衣，就算上三品也不敢炸刺兒。現(xiàn)在混得不如兵馬司，唉……”鄭輝嘆息。
    清晨的萬平街上，整潔的青石板鋪路，行人點點，酒肆花樓關(guān)著門，只有賣貨的商鋪大門敞開。
    一行四人所過之處，眾多店鋪的掌柜或伙計主動打招呼，笑呵呵鄭黑鄭哥地叫著。
    一些相熟的人送一些吃食，鄭輝平時不收，今天卻收了一些花生、脆餅、桂花糕等零食，韓安博不吃零嘴，分給李清閑和于平。
    于平樂得兩眼瞇成一條縫，吃的不亦樂乎，偷偷感謝李清閑：“你多病幾天，都是托你的福。”
    李清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零食，問：“你不喜歡吃桂花糕？”
    “是太喜歡吃，舍不得，留著慢慢吃。”于平小心翼翼摸了摸紙包桂花糕。
    不一會兒，幾人路過劉記豐祥號綢緞莊。
    門口立著兩個一身黑衣短打的壯漢，冷眼看了看四人，然后望向別處。
    走了幾步，鄭輝低聲道：“牌匾前的劉記沒了，下面多了一朵血色月季花，怕是魔門剛印上的，可憐的老劉。”
    韓安博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清晨的萬平街冷冷清清，臨近街尾，淡淡的酒香在空中回蕩。
    鄭輝用力吸了吸鼻子，望向海花樓。
    三層氣派的大木樓聳立，一個個伙計正在擦拭各處懸掛的大紅燈籠。
    正門海花樓三字牌匾右下角，赫然是開國名相徐子平的題字。
    與別家不同，這家門前掛著的酒旗是緋黃兩色縫邊，只有皇上到過的店，才能豎起這樣的酒旗。
    樓前兩個酒幌輕輕飄蕩，左側(cè)寫著“釀成春夏秋冬酒”，右側(cè)書“醉了東西南北人”。
    鄭輝忍不住看了李清閑一眼，道：“你上次說，等你晉升十品或我晉升九品，給我買一壇花海大釀，可別忘了。”
    “真要到了那一天，我把夜刀當(dāng)了，也要給您買一壇。”李清閑道。
    “行，我等著。我們這些入了品的武修啊，喝那些黃酒沒滋沒味的，就得喝花海大釀這種烈酒！可惜，太貴了。”鄭輝道。
    李清閑想起父親李岡鋒也偶爾喝黃酒，大齊好像很少有烈酒，就算有，產(chǎn)量也極少。
    來到萬平街的盡頭，在趙記衣鋪前，鄭輝停下腳步。
    “檢查武器。”
    四人一起拔刀，查看有沒有裂痕缺口。
    “口哨都帶了吧？”鄭輝從右側(cè)腰間的皮帶取出一只竹口哨。
    李清閑也拿起口哨，早就用布條拴在腰帶上，同鹿鶴紋玉佩一左一右。
    “兵分兩路，有事吹哨！清閑，我們走。”
    這時候，一輛馬車迎面而來，車頂黑色插旗上繡著一個白色“夜”字，突然停在前面。
    馬車之后，四個夜衛(wèi)士兵手握刀柄，虎視眈眈。
    “巡街房的？”
    米白色輕紗窗簾從內(nèi)向外翻開，一個留著三縷胡的中年人探出頭，露出錦衣官服。
    李清閑四人目光一凝，官服補子上繡著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彪，補子四邊加飾金線。
    正七品。
    “甲九隊正鄭輝，見過龐房首。”鄭輝上前一步，抱拳躬身。
    李清閑等三人立刻微微低頭致敬。
    “想起來了，鄭黑對吧？”車廂中的龐明鏡右臂搭著車窗，面帶微笑。
    “是的，大人。”鄭輝道。
    “我要去戶部街催款，缺個年輕機靈的，你們……就你了，跟上。”龐明鏡伸手一指李清閑，又指了指車后。
    在聽到戶部街的一剎那，李清閑心臟猛地一跳。
    鄭輝三人面色微變，鄭輝愣住，韓安博上前半步道：“啟稟龐大人，李清閑大病未愈，要回去看孫大夫，是周大人特別關(guān)照的。”
    “哦？”龐明鏡臉上的笑容消失，目光轉(zhuǎn)冷。
    鄭輝滿面堆笑道：“龐大人，這李清閑是個莽夫，一點不機靈，不如換我，您放心，我怎么說也有十品的實力。”
    龐明鏡掃了一眼四人，沖鄭輝勾了勾手指。
    鄭輝急忙快走幾步，來到車窗下，微微低頭，雙手垂下。
    “十品，好威風(fēng)。”龐明鏡探出白皙的右掌，在鄭輝肩膀上輕輕拍了三下。
    “屬下不敢。”鄭輝的頭更低。
    “我們財司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了。”龐明鏡嘆了口氣。
    冷風(fēng)吹過，鴉雀無聲。
    夜衛(wèi)十八司，財司掌管夜衛(wèi)財政大權(quán)，是真正的夜衛(wèi)第一司。
    鄭輝抬起頭，正要說話。
    嗤嗤嗤……
    鄭輝周身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全身衣服突然膨脹，密密麻麻開裂，剎那后，衣衫炸裂，碎布片飛濺。
    鄭輝分毫未傷，衣服爛成碎布條掛在身上，在風(fēng)中瑟瑟抖動，遮不住黝黑的皮膚。
    眾人驚得說不出話。
    不遠(yuǎn)處的行人與店家指指點點，傳來陣陣嗤笑聲。
    鄭輝黝黑的臉上赤紅蔓延，紅遍整條脖子。
    李清閑死死咬著牙。
    “你來，還是他來？”龐明鏡問。
    鄭輝弓背抱拳道：“李清閑乃李岡鋒大人之子，又得周春風(fēng)周大人特別關(guān)照，如今重病在身，不便前往，但小人愿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李清閑看著這個平時嘮嘮叨叨的鄭黑，心中熱流激蕩。
    龐明鏡似是愣住，片刻之后，右手拋出一物。
    啪地一聲，那物落在鄭輝腳下。
    李清閑望去，全身僵硬。
    木質(zhì)紋理，令牌形狀，黑底金字令。
    不對！
    李清閑腦海浮現(xiàn)清晰的記憶，這是夜衛(wèi)的令牌，一旦違背，持令牌者可直接斬殺九品以下所有人。
    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普通士兵拿出金字令。
    龐明鏡有備而來！
    鄭輝低頭看著金字令，張了張嘴，雙拳緊握，額頭青筋畢露，怎么也說不出話。
    突然，刺耳的哨聲響起。
    李清閑一轉(zhuǎn)頭，就見于平口含竹哨，長短聲交替，夜衛(wèi)求援令。
    “卸下！”
    龐明鏡一聲令下，馬車后孔武有力的四個夜衛(wèi)沖過來，奪走于平的口哨，順便卸走李清閑和韓安博腰間的口哨。
    李清閑望著于平，于平笑嘻嘻道：“以后有錢了，記得請我吃羊肉湯，別像鄭隊那么摳門。”
    車廂里，龐明鏡慢慢騰騰取出一只銅哨，連吹三次，每次三長一短。
    警報解除。
    于平臉上的笑容凝固。
    龐明鏡轉(zhuǎn)過頭，望向李清閑，面帶微笑：“你來，還是他們?nèi)齻€來？”
    “我們?nèi)齻€！”馬車邊的鄭輝猛地抬頭，直視龐明鏡，上前半步。
    韓安博與于平，齊齊上前一步。
    龐明鏡微微皺眉，鄭輝這張黑臉有些刺眼。
    李清閑看了看三個隊友，嘆了口氣，道：“我隨大人去，只不過我大病未愈，走得慢一些。”
    “無妨，坐我身邊。”
    李清閑面色更冷，道：“既然大人盛情，屬下卻之不恭。鄭隊，韓副隊，于平，你們回去吧，我跟龐大人走一趟。”
    “清閑！”鄭輝低喝一聲。
    李清閑仿若未聞，撿起金字令，走向馬車。
    抵達(dá)車門口，李清閑停下，背著三人揮揮手，登上車廂。
    窗簾落下。
    “去戶部街。”
    馬車骨碌碌前行。
    突然，韓安博大聲喊：“去了戶部，禮數(shù)第一，馬虎不得！”
    “王八蛋！”鄭輝咬牙切齒。
    于平右手死死握著，握碎桂花糕。
    韓安博深吸一口氣，道：“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發(fā)愣！那龐明鏡是財司財房房首，位高權(quán)重，又是財司司正親信，這件事，已經(jīng)不是我們能解決的。鄭隊，你和于平馬上回夜衛(wèi)衙門找周大人，他為人正直，斷不能眼睜睜看著李岡鋒大人的兒子死得不明白不白。要是見不到他，就找周恨大人，他一定知道周大人在哪里。現(xiàn)在，除了周大人，沒人能救小李。實在不行，敲夜衛(wèi)驚鼓。”
    “我敲！”于平道。
    “你呢？”鄭輝問。
    韓安博嘆了口氣，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馬車，道：“我遠(yuǎn)遠(yuǎn)跟著，隨機應(yīng)變。”
    鄭輝喉嚨滾動，深吸一口氣，道：“你素來機敏，這次也要多……保重。”
    “我是夜衛(wèi)，小李也是。”韓安博笑了笑，遠(yuǎn)遠(yuǎn)跟上龐明鏡的馬車。
    “我先回衙門。”鄭輝深深看了一眼黑色馬車，運起真元，左手扶刀，微微矮身，一躍上房，踏著屋頂瓦片，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踏過一個又一個屋頂，直奔夜衛(wèi)衙門。
    于平低頭看了一眼圓鼓鼓的肚子，張口吞掉粘在右手的桂花糕，將身上所有零食拋在趙記衣鋪的柜臺上。
    “送你們了。”說完，于平小跑奔向夜衛(wèi)衙門。
    車輪聲骨碌碌響著，車廂內(nèi)靜悄悄。
    龐明鏡的聲音在車內(nèi)響起。
    “那年南江決堤，岡鋒先生上堤防洪，一口正氣劍斬斷重重洪峰，十日不休。待潮水退卻，睡了三天才醒。事后，連參兩江官吏四十六道奏章，扳倒兩位三品，中三品十四人，下三品無算，世稱斬洪劍。南江案緹騎出動，我在其中。”
    李清閑靜靜望著前方，仿若未聞。
    “我曾親見李大人形貌，與你三分神似。”
    李清閑依舊一言不發(fā)。
    “誰知多年之后，竟是這般光景。”龐明鏡微微低頭，不知在看什么。
    許久之后，龐明鏡緩緩道：“來之前，我不知你是李大人之子。”
    “知又怎樣，不知又怎樣？”李清閑輕笑。
    “有人笑談御史臺得罪整個朝堂，李大人占了一半。是啊，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李大人去了，你終究走不遠(yuǎn)。”
    車廂內(nèi)陷入寂靜。
    “不知龐大人讓我去戶部衙門做什么？”
    龐明鏡將一個淺褐色牛皮紙袋扔給李清閑。
    “里面是夜衛(wèi)戶司的文書，你去戶部要回拖欠的八千兩銀子，一個時辰要不到，軍法處置，逐出夜衛(wèi)。”龐明鏡說完轉(zhuǎn)頭，隔著白紗窗簾望向窗外。
    “哦。”
    李清閑隨口應(yīng)了一聲，表面不動聲色，但大腦瘋狂轉(zhuǎn)動，根據(jù)所有信息全力分析，尋找保命之策。
    韓安博說的禮數(shù)第一，究竟是什么意思？
    韓安博絕對不會無的放矢，如果記憶清晰，自己一定聽得懂，但韓安博又不知道自己記憶出了問題。
    之前就懷疑這個世界李清閑的死有貓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懷疑。
    李清閑一顆心沉到谷底。
    許久之后，馬車停下。
    “大人，到戶部街口了。”
    車廂內(nèi)靜悄悄。
    “去吧。”
    李清閑掀開車門簾，正要下車，龐明鏡又道：“拿上文書。”
    李清閑目光一動，回身，右手壓在文書上，雙目直視龐明鏡。
    龐明鏡雙目如水，神色平靜。
    李清閑拿起文書轉(zhuǎn)身離去。
    門簾落下。
    龐明鏡輕嘆一聲。
    “處驚不變，膽識過人，十年后，當(dāng)是第二個李岡鋒。可惜……”
    李清閑下了馬車，仰頭一看，呆立當(dāng)場。
    讓李清閑發(fā)呆的，不是兩側(cè)四個面色陰沉的夜衛(wèi)。
    不是戶部怪異的血金色條紋黑墻。
    也不是空蕩蕩的街道。
    是戶部墻內(nèi)那五尊十層樓高的巨大雕像，以及神像散發(fā)的實質(zhì)威壓。
    最近的那座神像，形體近人，通體漆黑，全身覆蓋血色描邊鱗甲，面無五官，一張什么都沒有的黑臉朦朦朧朧。
    雕像頭頂白色骨刺冒出，呈環(huán)狀排開宛若皇冠，皇冠背后，高懸亮黃色圓環(huán)。
    這神像背后，向兩側(cè)探出成百上千條巨大紋金青黑手臂，巨大手臂從上到下、從長到短整齊排列，仿佛交織成一對黑色繡金翅膀。
    每條手臂的掌心處，都雕刻著一只猩紅的眼睛，晶瑩如寶石。
    在看到神像的一剎那，李清閑便被莫名的恐懼包圍，那掌心處一只只巨眼，仿佛活了一樣，骨碌碌亂轉(zhuǎn)。
    每一只巨眼之中，都仿佛蘊藏一個漆黑世界。
    千臂千手，千眼千瞳。
    佇立戶部，俯視神都。
    這尊雕像，是五尊之中唯一人形。
    李清閑全身發(fā)毛，雙目刺痛，本能低下頭。
    這一刻，強風(fēng)吹過，吹散記憶中的大多數(shù)迷霧。
    雕像是邪神。
    邪神掌戶部。
    耳邊轟鳴不止，眼前世界激蕩。
    無數(shù)的記憶在李清閑腦海中鋪開，終于明白，那讓人不安的巨影，就是這些神像。
    現(xiàn)在是太寧年間，之前的天康末年，連續(xù)發(fā)生了四件大事，合稱天康四災(zāi)。
    諸王奪嫡。
    妖族入關(guān)。
    地府還陽。
    武林奪權(quán)。
    之后，天康帝駕崩，太寧帝即位，諸王清君側(cè)，齊國亂成一團(tuán)。
    不知是為了抗衡其他勢力，還是逼不得已，太寧帝竟然引魔門、地府與邪派入朝，聯(lián)手對抗妖族，自此，大齊勢力成形。
    這戶部，便被五大邪派共同把持。
    邪派，拜邪為神。
    李清閑在內(nèi)心瘋狂咆哮。
    到底是自己瘋了，還是太寧帝瘋了，或者這個世界瘋了？
    邪魔入朝，傀怪奏事？
    這還是人間嗎？
    太陰間了！
    李清閑感覺自己的三觀被沖得無影無蹤。
    這一刻，恨不得生出萬腿萬翼，有多遠(yuǎn)跑多遠(yuǎn)。
    夜衛(wèi)就是跟這些人打交道？
    這個世界太危險，我要回藍(lán)星！
    李清閑無風(fēng)凌亂，茫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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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書中，偶爾派=教，傀音同軌。此類筆法，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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