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被又大又粗又爽毛片久久黑人,国产无遮挡又黄又爽免费视频,18禁男女爽爽爽午夜网站免费,成全动漫影视大全在线观看国语

第2章

讓我跟你走

一個男人、一個女孩、一條黃狗,踏上了花東縱谷往南。

古阿霞的生活圈向來在花蓮市,她四歲時曾被母親帶到臺中找過父親,但那次旅途的記憶不多。在二月中旬,她與帕吉魯離開摩里沙卡,穿過北回歸線前往玉里鎮,拜訪文老師與吳天雄。她喜歡旅程,雖然機會不多,但最親近的人會帶領自己走入最遙遠的旅程,不管心靈或道路的遠方。

帕吉魯牽那輛腳踏車上路,車后載著不離身的大木箱。路太長了,黃狗抬腳對數不完的電線桿尿攻,火力不減。唯有經過車道與鐵道共構的橋梁時,古阿霞懦弱本性才浮現,并在走過后高歌慶祝。他們傍晚時來到玉里鎮,扎營在玉里國小操場,從某位住在學校車棚邊小房子的工友得知消息,文老師早在十余年前轉到臺南去任教。古阿霞嘆了口氣,帕吉魯松了口氣,后者覺得二十幾年沒見而貿然拜訪,會不知所措,相見不如懷念。

“我不會去臺南的,”帕吉魯下結論,去臺南還得穿過一座中央山脈,“回家吧!”

“我們還得找吳天雄,”古阿霞哀求地說,“拜托,無論花多久時間,我們一定要找到他,是他帶領老祖母來找我的。”

“嗯!”

第二天早晨,他們順著火車站以漩渦狀走著,照老祖母所言的喊吳天雄的名字。車站是臺灣大部分城鎮的心臟,常衍生出中正路、中山路的主動脈道路,或再多一條中華路。越是離開這幾條路,城鎮的繁華越淡。然而,貫穿城鎮的河流從未輕易冠上中山河、中正河或中華河之類的。河流,向來有其寧靜,有著政治綁不住的水流與溫婉,哪來哪去都帶來繁華的生機。

玉川,穿越玉里鎮的溪流,也輕輕挽過玉里國小。幾天來,古阿霞與帕吉魯從搭帳的校園去找人,傍晚回到玉川旁的中華橋吃“玉里面”。強調湯頭的攤販把熬過的霜白豬大骨掛在攤車,任微風輕擊。今天,古阿霞倚橋而吃,帕吉魯則端了碗在橋頭吃。她老是覺得有敵意的眼光,移開鞋子,從橋板縫看見底下的河面有數只等待的饑餓夜光鳥。

鳥類的慣性等待是有目的的。不久有三人來,兩位漢人和原住民,其中一人披上熊皮模仿獸吼招徠人潮,兜售穿山甲、山羌、飛鼠與水鹿等山產。縮成球狀的穿山甲在網套里露出黑眼,七只被塞進鐵籠的飛鼠與果子貍不是骨折就是眼瞎流血,活竹雞倒掛在橋欄。小孩大力蹬木橋,讓穿山甲像噩夢般掙扎,婦女趁機扯下它的鱗片當耳環。

一位中藥行人員買下穿山甲。熊皮人把它傳到橋下,由河邊的屠夫用利刃戳進小怪獸的喉嚨。緊接著,一只活山羌也從橋上重摔下去,屠夫割開喉嚨停止它的哀號,放血,開胸,掏出的內臟冒熱氣,沒有用的腸糞、肺臟等拋入河,夜光鳥沖上去搶食,溪魚在更下游爭食。孩子們趴在欄桿,往下看見自己的臉龐倒影像京劇臉譜在白云與血紅間彩繪。

那是一九七?年代,路邊即使有人殺獼猴取樂,或當眾屠宰老虎當藥材賣都不違法。不過,帕吉魯被動物哀鳴搞得不知所措,略帶憤怒,忘了入口的面湯在碗緣泛了圈白脂。他解開黃狗的嘴套,給狗吃。他掏出口袋所有的錢十八塊三角,秀給熊皮人,示意買下母鹿。它懷孕了,用粗繩系在欄桿,產道微微開啟,焦躁的蹄子在橋上踩得滴滴答答響。

抽煙的熊皮人朝水鹿吐了口煙,“錢只夠買肚子里的鹿仔,如果你能出一百塊,我買大送小,順便送一只‘雞胿鳥仔’[26]。”那只鳥是地上死去的臺灣藍鵲,它潤沁的藍尾羽在用麻袋運送過程折斷了。

“四十元,要不要?”古阿霞扒完面走來,喊了價。她知道,動用旅館錢成交后他們今晚又得露宿,但睡得無比甜美,“你看,鹿的脖子破了一圈皮,賣相不好,四十五,就這樣了。”

“賣相不好?又不是買來選美的。”熊皮人撩開上衣,露開肚子上20公分的蜈蚣線疤,說,“這是熊的簽名,害我一邊塞回腸子,一邊跑下山求救。我家還留有一截干掉的人腸,而那只熊在一年后成了身上的披風。”

“還好鹿不會追著你戳屁股,四十八元,就這樣了。”

“我家有張公水鹿皮,連鹿角都有。我披上皮,幾座山發情的母水鹿會頂著我的屁股跑,從20公里外的大分山區跑到這。”

“這樣說就是了,這母鹿懷了你的種,五十元,值這錢。”

大家都笑了,包括剛下山的登山隊。他們從98公里外的阿里山森鐵終站哆哆咖[27]出發,穿過玉山,來到玉里,背包掛著避邪用的臺灣粗榧,好走過霧氣濕饒的森林。現在他們的笑聲與嘴巴從半個月未剃的胡子堆露出。隊伍中的三位挑夫是東埔的布農族,最矮最年長的那位在40公斤的背包負擔中,向熊皮人提醒:“最滑的飛鼠、最刁的山羌、最快的水鹿、最陡坡的山羌,都該用子彈教訓。如果它們肚里有小孩,就算把頭塞進槍管,就讓槍生銹吧!”他們離開時哼著狩獵歌,歌調流露了如何得宜地對自然索求。

“七十塊。”一位老婦插隊喊價,擾亂了古阿霞的買賣。活取包覆胎衣的小鹿燉中藥,能安胎。老婦是為小產兩次的媳婦買鹿。一只小鹿換個孫子,對人來說這很值得。

“可以,但是不幫你殺鹿。”熊皮人說,“上次有人省錢自己來,結果那只鹿死不了地亂跑,血像油漆亂刷一通,鹿也跑了。再加二十塊,讓你家干干凈凈的。”

“一百元。”古阿霞大喊,讓所有的人望過來。古阿霞湊不出錢,可是帕吉魯老是扯拉她的手暗示,害她先喊后殺價:“可不可以九十就好,省下你動刀的麻煩。”

“可以,拿去吧!”熊皮人說。

她從身上只找出三十七元,趕緊賠笑,一雙手也在身上窮忙再找,連鞋底都翻開來看有沒有幸運黏到錢。這時群眾發出小小的驚呼聲。帕吉魯把腳踏車牽來,打開了那口上鎖的大箱子。箱子里裝著傳統伐木工具,又大又怪異,整齊疊放,大家很驚訝。古阿霞給錢逼急了,拉拉雜雜地在臉上打出暗示,隨后在帕吉魯的反應中得到解釋,他在搞拖延戰術。

帕吉魯把橫切鋸“五齒空鋸”從木箱取出,2公尺長的鋸子像鋸齒鯊的長尖齒。這動作是為了取出下個工具。

“各位要知道,這鋸子不簡單,”古阿霞沒上過林場,鬼扯的經驗不缺,“我們曾在98林班地6小班,遇到一棵喜諾氣[28],就像各位腳底下的橋這么大。正午的太陽一照,樹蔭夠二十幾人睡午覺了。我們花了七天砍倒樹。各位要是不相信的話,我們待會可以把橋鋸成兩半……”

“現在就試試看。”一位小孩說。

“我們是索馬,不是接骨師,不保證能把橋接回去。”

帕吉魯后悔把箱子打開,現在他手中拿的“大胴鋸”,比“五齒空鋸”更嚇人,像座頭鯨下顎的屠龍刀。這鋸子的功能是把砍倒的巨木胴剖,方便運輸。他感謝古阿霞用唬爛術拖時間,也擔心她牛皮吹爆了。

“各位要知道,這鋸子不簡單!”她心虛起來,開場白拖得很長,可是看到水鹿媽媽眼神,靈感竄來,說:“我們又在95林班地2小班遇到一棵喜諾氣,這樹很大,正是我之前講的那棵的祖父呀!錯,是曾祖父,不,曾曾祖父。我說不上來它年歲,反正,正午走近時就天黑了,只剩一輪月光,我們生火煮飯。吃完飯,月亮還沒動,才發現我們走進樹洞,陽光被誤以為是樹頂的月亮。要是走出樹洞砍樹要花時間,我們待在里頭花一百餐的時間鋸樹,差不多一個月。樹倒的時候,我們嫌要逃出來太花時間,干脆趴下。轟隆一聲,山頭震動,害我們在地上滾了好久,哎呀!嘿嘿嘿嘿!把這棵樹有多大的記憶也震壞了。”

她說得沒下巴,旁人聽得掉下巴,有人站上欄桿搶個好位置,連屠夫都從橋底探頭聽。熊皮人催促古阿霞掏錢,要收工了。古阿霞說:“沒問題,錢在木箱底層,得等我們把家私一件件亮出來才行。”這時候,一輛牛車正要越過橋,遭人群堵死,水牛的脾氣越來越拗,主人頻頻喊路人讓路卻讓得少,他到車后頭的掛桶拿水澆牛,好降低牛脾氣。

接下來,帕吉魯拿出長1公尺的螺旋鉆。它的功能是先在巨木上鉆孔,再順著鉆孔鋸倒樹,能避免鋸到一半的時候巨樹轟然裂半,價值減半。古阿霞不知道這家私有何用,至少她知道,大家就等她開口了。

“這扁鉆不簡單。我們曾在72林班地3小班迷路,找不到水源,用扁鉆往樹上打洞,水來了,幾乎像打開水龍頭一樣。”

“我聽你烏魯木齊[29],什么樹大得像橋,什么樹洞大得能迷路。”有個年輕人質疑,獲得共鳴。對他們而言,樹再大不外乎在廟口,鋸子再長頂多西瓜刀,無法想象樹洞能住十幾人。

帕吉魯又從箱子拿出斧頭。這把有來頭,出自花蓮八十三歲的名師鍛造、開鋒。斧柄用二十齡的青剛櫟,山南之樹,樹干通直,只取最有彈性的十圈年輪。木楔用具彈性的赤皮木。從各方面來說,這是頂級的斧頭。

那個質疑的年輕人抓到話題,說:“不用說啦!這個我知,我在‘林杯’[30]的班地睹到一棵大樹仔,像房子大,我拿這把斧頭劈,樹就剖成兩半了。”然后對古阿霞說:“那你來說說看,這斧頭有什么好,我講過它能劈木頭,這點你不能照講了。”

古阿霞一臉苦笑,有種扯謊被人家擰著耳朵罵的無奈,她說:“沒啦!這支斧頭很平常,一根樹枝,一個鐵塊,還沒大代志[31],要是以后有了,我再跟各位鄉親說明,歹勢[32]。”

“真的沒有?”

“要是有,我哪敢不說的?”

“那我再說說看,不要看這把斧頭這么大支,能夠剁雞、剁鴨、剁粉鳥,對不對?”

“對。”有些人大聲附和。

“也可以刣[33]水雞、刣螞蟻、刣老鼠仔,對不對?”

“對。”

一位老者從人群出來說話:“這才是黑白講。我抓一只螞蟻,你用斧頭剁看看。唬爛也要才調,不然就安靜地聽人家怎么說。”

“別人唬是寶,我講兩句就是飯桶。”年輕人不服氣。

老者說,他少年時也鐵齒不相信人講的。有一次,他母親生怪病,有人提議用新鮮的喜諾氣木屑當枕頭便可。他到遠親伐木的木瓜山林場討取,乘森林鐵路上山,遠方就聽到怪聲,他在霧中循著荒涼的山徑走,看見有人用電鋸和吊索發瘋似的伐木。以木瓜為名的山沒有木瓜,是巨樹成林,倒落的巨木令大地轟然顫動,扇動霧氣流動,空氣中充滿咻咻的死亡嘆息,這正是怪聲來源。

“不是我嚎嘯,有些樹仔看起來有夠夭壽大叢……”老者賣關子,若有所思地往天際看去。

大家隨老者的眼光仰看,腦中想象壯闊的森林,也屏息等待老者要如何形容一棵巨樹。

“阿娘喂!那叢大樹仔,像阿姆斯特朗坐的火箭噴出的煙火……”

橋上的人想象他們在美國東岸的肯尼迪太空中心,看見航天飛機升空,有道煙漬凝固的巨樹像童話里杰克種的豌豆瞬間長成。四十幾人嘆息,好大的樹呀!他們抬頭贊嘆,讓更多路人往什么都沒有的天空看去。

那輛被人群擋太久的牛車,主人受不了,叱喝牛只擠過去。忽然間,帕吉魯養的黃狗朝水牛狂吠,作勢咬過去。水牛驚駭閃躲,蹄子在橋面敲出巨響,往母鹿那邊撞過去。母鹿被水牛一撞,從橋欄桿縫掉下去,被綁在欄桿的繩索勒在半空中掙扎。

熊皮人抓住繃緊的繩子好拉起50公斤重水鹿,免得吊死的母鹿折價。橋下的屠夫站在水中往上推,被掙扎的母鹿踹中牙齒,當下痛苦捂嘴。最痛苦是吊著的水鹿,身受絞刑,下墜造成胎中小鹿擠開產道。熊皮人不可能拉起母鹿,更無法解開打在欄桿上的拉緊繩結,母鹿注定吊死。

帕吉魯不會看著母鹿死去,砰!他撒手用斧頭砍斷繩子。

水鹿下墜,壓中屠夫后掉落水中,它挺著大肚子掙扎幾下,順水流經橋底而去。站在欄桿邊的群眾從這邊擠到另一側,張大嘴巴,看著水鹿越漂越遠,也離死亡越來越近。

忽然間,一只狗飛過了眾人頭頂,落到8公尺外的河面。

砰一聲,有人從群眾的視野外插播進來。那是真的輕功,他打綁腿,穿分趾鞋,衣袂飄飄,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

總共飛出了兩道影子。

某個孩子大喊,有武功高手去拯救水鹿媽媽了。

嘩!眾人驚呼,那是電影場景,還有立體音效,因為帕吉魯跳出去時,運功蹬腳,強大的后坐力令橋發出巨響,隨之嗡嗡震動。最驚訝的莫過于古阿霞,飛出去的兩道影子,一只黃狗,一個男人,她都熟到不行。

只有帕吉魯知道整件事的流程。他先抓黃狗,用拋谷袋的方式遠拋了它8公尺遠,黃狗巧妙地翻正入溪,爬上岸猛沖,一路把野姜撞得霹靂響,它的目標是遠方癱在水流的水鹿。它是獵狗,猛力跳出華麗的弧度再度落入河流,咬住水鹿的脖子拖上岸,拼命地甩。

帕吉魯丟出緩兵之計的“救生圈”——黃狗會將獵物拖出水,不過得在它咬死獵物前趕去阻止。橋墩下的沙洲布滿了石頭與酒瓶碎片,沙洲尾有軟土,跳到那塊安全落地的區域就砸了“亞洲鐵人”楊傳廣的奧運銀牌紀錄。他帶著斧頭翻落橋,砰一聲,橋發出巨響,施展輕功飛起來,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尾。

這招被跨坐在欄桿的孩子們看了,目擊那一幕:帕吉魯跨過欄桿,壓低身子將斧頭猛力地砍進橋梁,木橋爆出聲響。接下來,他跳上斧柄,像十位彎腰的楊傳廣接著之后挺身拋人。斧柄嗡嗡鳴震,橋也嗡嗡共振。孩子們這輩子忘不了一把斧頭如何將人拋飛。那把斧頭成了傳奇證物,連最平凡的斧頭都能如此,還沒上場演出的鋸子絕對有驚動萬教的戲碼。

帕吉魯落地后,栽了兩翻,摔入河中。他很快爬起來,在水流的阻力中甩著手肘前進。他趕到了,感謝黃狗,多么愿意摸它的脖子或犒賞骨頭,如果花上半小時沒勸它放開獵物,干脆踹它。被踹翻的黃狗起身對主人搖尾巴,抖開水珠,沒有怒意。

多虧了系在水鹿脖子的繩子,緩沖了黃狗的撕咬。水鹿沒外傷,側躺在地上陷入了難產的痛苦與逃脫虎口的余悸。不過只要帕吉魯靠近,它馬上掙扎地爬起來逃開,沒多久又躺下來休息。帕吉魯無法獨自幫母鹿接生,一個人忙不過來,招手把橋上的古阿霞叫過來。

古阿霞恍神,直到有人招手才清醒,沿著河岸街道跑去。河岸建了許多半懸空的高腳屋,一位男孩在路中央攔路,一手拿碗,另一只拿筷子的手在打圈子招呼,古阿霞絕不把他看作餐廳的活招牌,而是方向燈。她循著男孩指示,穿過一間凌亂民宅,桌上擺著用報紙墊的晚餐,除了一位阿嬤悠閑地坐在板凳上繼續吃,其余的家人擠在后院為古阿霞引導。

在后院陽臺,古阿霞看到了發抖的帕吉魯。她順木梯下,才踏下河灘,用粗魯脫下的大衣去裹住。她的下巴頂著他的頭,費了勁抱,聞到一股軟甜的香氣在他身上纏綿。她把帕吉魯抱太久了,糗的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她猜是那種味道害她松了情緒,味道從哪來的?很快揭曉。帕吉魯在古阿霞用衣服覆蓋他之前,從口袋拿出檜木油迅速抹在皮膚,油膜能御寒,也能滲入皮膚增暖。

接下來的動作,差點忙壞了古阿霞。帕吉魯站起來,把那件沾滿了檜木香的大衣往不遠處的母鹿拋去,第二回終于蒙住了它的頭。水鹿掙扎幾下,迷蒙在深深的檜木味道。帕吉魯走去,用頭腳互疊的方式抱住水鹿,把它的后腿夾在自己的腋下,試著拉出鹿胎。

“手涂油,右手就好。”他說。

她不懂,只要照做,把小瓶內的褐色的檜木油倒到手中。

“右手伸進去。”他又說,而且是命令。

“這個小家伙要打開門出來了,卻跌在門檻,我哪能把它推回去?”古阿霞心慌地想,右手才碰到產道口的幼胎又退縮了。

“伸……進……去。”他也急了,越急話越省。怎么了?那個知道他腸子有多長的古阿霞,現在卻慌得詞窮。

“不是把鹿仔塞回去,是把你沾油的右手,伸進母鹿的屁股。”一位老太婆站在高腳屋的露臺說話。那是剛才借他們家過的一家子。

小男孩揮著手中的筷子,筷子上擱著豆皮,說:“聽我阿嬤的話,她是產婆,還幫難產的水牛接生過。”

這挑戰太高了。古阿霞得做,因為帕吉魯也猛點頭。可是好難,助產忙得像治療便秘,而且鹿的屁股總是閃躲她這只好意的手。

“先用一根手指,然后兩根,轉幾下,再慢慢增加三指,直到你的手伸進去屁股里。”阿嬤又說了。

起先困難,接下來順手了。她伸進水鹿肛門的手,隔著軟膜碰到幼胎,又照阿嬤所言用另一只手扶著水鹿的肚子輕輕地轉動,一個紫胎的東西便溜出來,撞進古阿霞懷里。

帕吉魯與母鹿分開,掀開蒙頭的外套。母鹿自行爬起來,沒有逃走,走到古阿霞身邊,把她懷中小鹿的胎衣撕開吃下去。小水鹿的眼睛好亮,沒看到剛剛如何從鬼門關逃出來,只看到花蓮的殘霞滅成了星空點點。它掙扎幾下,所有的力量接踵而來了,用瘦小的四肢撐起身,跟著母鹿往玉川的上游走去,消失在眾人視野。

夜黑了,卻黑不了玉川的溫柔水聲。古阿霞想,水鹿母子會找到河水的第一滴,在源頭必然沒有殺戮了。

順著磅礴的八百公頃良田間的小道走,不久起霧了,視野頓時縮小,古阿霞緊跟前頭帶路去找吳天雄的老兵身影。老兵挺高的,穿棉襖衣、草綠軍褲,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單腳拄拐杖走,身體起伏大,隨時給人會跌倒的錯覺。老兵介紹眼前無垠的“長良農場”是他們榮民開墾的。他們在花蓮的太魯閣溪、木瓜溪、丁子漏溪與樂樂溪兩岸,修筑堤防取得了四千公頃規模的新生地。

“這是我們最漂亮的戰場了。”單腳老兵說罷,轉頭問,“對了,你們會哪些才藝呢?”

“我會唱歌。”古阿霞說。

“好棒,待會兒給我們唱首歌。后面背大箱子的男人,你呢?”

“他會背大箱子。”

“背箱子算哪門的才藝?算了,你待會表演昨天跳橋救水鹿的絕活。那只狗呢?”

“它很會尿尿,脾氣也不好,很會咬人。”

“尿尿、咬人算啥才藝?待會狗當水鹿,露一手給人救起來的絕活。”單腳老兵這時候停下來,發號施令:“你們給我跑起來吧!走。”

單腳老兵“跑”起來,正確來看是跳才對,他的速度很快,把拐杖當作中正式步槍夾在腋下,行軍背包裝了十個中午便當,跳躍在自己開墾的美麗戰場。玉里的舊名“璞石閣”是邦查語“迷霧世界”的語譯,貼切說明了古阿霞在霧中跟隨老兵跑的情境,得加緊腳步,才不會跟丟。這些霧氣還夾帶粉塵,粉塵來自秀姑巒溪與其支流樂樂溪交接的廣大河床。單腳老兵很快地跳上河堤,對著廣大河床喊:

“兄弟們,我把三軍藝工隊帶來了,我把歡樂帶來了。”

砰,一個巨大聲響從河堤那頭傳來,像迫擊炮打落的巨響,古阿霞嚇到,黃狗叫起來。

“兄弟們,我把歡樂帶來了。”單腳老兵喊完,沖進了巨響產生的濃濃煙塵中了。

古阿霞與帕吉魯爬上河堤,視野頓開,累累的溪石橫亙在樂樂溪(拉庫拉庫溪)與秀姑巒溪匯流的巨大河床。古阿霞看到單腳老兵的行蹤,他提著拐杖跳在彎曲的河床小徑,相較那些溪石,他的身影單薄。砰,又是巨響爆炸,眼前200公尺外一塊房子大的溪石頓時炸裂,灰塵四涌。古阿霞閉上眼,耳膜痛起來,聽著回音在附近回蕩。

她睜開眼看,單腳老兵還在跑,好像在打二戰的沖鋒士兵。

十幾個老兵拿著便當吃,坐在石頭,圍成圈,圈在中央的是被視為藝工大隊的古阿霞、帕吉魯與黃狗。藝工大隊站著不動,又不是表演木頭人,怎樣都不肯動起來。便當空了,節目沒演,只有單腳老兵以說書講完了昨日在中華橋的救水鹿戲碼。

“拜托,表演一下嘛!”單腳老兵要求說。

在充滿了沉默氣氛的溪畔,帕吉魯會比石頭沉默更久,戴嘴套的黃狗對圍著的老兵充滿敵意。這個轟動玉里的男人與黃狗不會重復昨日的戲碼了,他們不是電影可以回放。十個老兵很失望,他們剛剛用九根雷管炸掉兩塊巨巖,好開墾更多的農田,眼睛都是塵埃,他們最常做的娛樂是聽“療愈系”鉛色水鶇的悅耳鳥鳴。再過十分鐘,他們的午休將結束,會拿著六角鋼釘與榔頭,把炸裂的溪石敲碎。

古阿霞注意這些人的眼神與動作,跟常人比起來似乎少了什么,好像少了塊靈魂拼圖。然后,古阿霞很快看到吳天雄,他唯一跟那些穿便服、腳穿打綁腿軍靴的老兵不同的是,手中抱個石頭。古阿霞有種不用翻起衣服看標簽就找到人的喜悅。

“你好,幫我寫一首詩。”古阿霞看著低頭的吳天雄,心情小激動。她不知怎樣開口,用老祖母教她的以求詩會友。老祖母說,吳天雄會寫詩,看到他用求詩當話題。

“我不寫詩了,這種東西不是沒人懂,是沒人想懂。”

古阿霞愣了一下,據實以告:“我懂那么一點,請你寫首詩。”

“我已經兩年不寫詩了,也永遠不寫了。”

“拜托,一句詩就好。”

“讓我的耳朵睡一下。”

始終不抬頭的吳天雄,靜得比石頭還頑固。這條樂樂溪會響的石頭,是被老兵鑿裂與撬開時。古阿霞無法鑿開這個石頭。老兵們慢慢起身,回到崗位上繼續干活了,吳天雄也要走了。

忽然間,有道聲音響起來了,初始很靦腆,接著拉高,多情起來。河床上的老兵停下工作,回頭聽聲音從哪里來的,美得讓發源自海拔3785公尺馬博拉斯山的樂樂溪只能當配樂。古阿霞唱上兩遍鄧麗君名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知道自己做對了,抱著在花蓮市餐廳的梯間聽收音機的孤單心情,哼著歌,便有小精靈從丹田的深處跑出來陪伴。現在,歌聲把每個人的耳朵揪起來了。

“你是王佩芬吧!我可以幫你寫詩。”走回來的吳天雄說話了。

現在,被老兵們糾纏著當成點唱機的古阿霞,得一邊忙著回絕,一邊撥開人群,才能靠近吳天雄回答:“我叫古阿霞,王佩芬在摩里沙卡。”

“安靜,回去工作。”吳天雄大喊,讓大家閉嘴,顯見他的地位。面對沉寂的老兵們,吳天雄說了句:“乖,回去把地底下弟兄們的靈魂挖出來。”老兵們便散去,溪畔又傳來鑿石響。一九七三年娜拉臺風夾雜東北共伴氣流,以破世界紀錄的雨量下在花蓮,秀姑巒溪的怒水沖破玉里三號堤防,五十一位榮民開墾隊被卷入河床失蹤,“挖出弟兄們的靈魂”永遠是吳天雄提振士兵們的標語。

“我看過王佩芬寫的文章,”吳天雄靠過來說,“你跟王佩芬說,這樣籌錢太慢了,哪能蓋學校?你們籌了多少?”

“六千多元。”

“要多少?”

“從整個舊屋拆建、地基打造、屋梁建筑,到桌椅換新,還有從山下借調老師的車馬費,大概要四十萬元。”

吳天雄點頭,不斷用“你跟王佩芬說”當開頭句,強調不要五角一元地跟別人湊錢,要跟教會募款。他說,花東有幾個教會做事很積極,像天主教白冷會在臺東蓋圣母醫院與公東高工,基督教芥菜種會在花蓮做職業教育。天主教吳蘇樂會專門興學,在高雄蓋了文藻語專,在花蓮蓋了海星中學與若瑟小學。吳天雄強調,他跟天主教的主教費聲遠認識。費主教住海星中學,找他募款,別跟一般人湊五角一元的。

“海星中學?”古阿霞有點譜了,她向來在山上募款,山下也該試。

“我保證,請主教募款,少說能募到五萬元。你跟王佩芬說,請她親自去一趟。”

“五萬?”她驚呼地喊,連帕吉魯也張開嘴。

“沒錯,你跟王佩芬說,海星中學附近還有個佛寺,你們也可以試試看,也許也會募到一些錢。可惜的是,我不能幫王佩芬去募款,告訴她,勇敢去做,所有的神都會幫她。”

“你可以幫忙去海星中學嗎?耽誤一點開墾的時間應該沒問題。”

“我不能離開這。”

“總有放假的時候。”

“你沒有發現我有什么不對勁?因為這樣,我的人生沒有假期。”

“我不懂。”

“精神病。”吳天雄停頓一會,說,“我是痟仔[34],那些弟兄也是,你們從鎮上來,難道沒聽他們說玉里的痟仔比石頭多。”

“怎么會?”古阿霞震懾不已,她發現這些人的眼神有些古怪,以為是開墾疲憊所致,完全無法與精神病聯想。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帕吉魯。帕吉魯則從“精神病會攻擊人”的猜想,把古阿霞拉到身旁。

“我不會攻擊你們的。”吳天雄保證。他說,玉里榮民醫院是全臺灣最大的軍人療養院,有“兩千多個壞掉的小錫兵”,那些被國共戰爭與思鄉病搞壞、嚇壞,嚇得沒明天的阿兵哥全被綁上軍車帶到這里,足足有了四營。有的腦筋全壞的,終身關在醫院的監牢;腦筋半壞的,還可以在院房走來走去;像他這樣治療好的,放到樂樂溪挖石頭、蓋農場與耕作。

“聽起來好悲傷。”古阿霞真的這樣想,被傳誦的國民革命軍與鋼鐵意志的士兵怎么會腦筋出問題。

“習慣了就不悲傷,習慣了也不會有快樂。”

這反而讓古阿霞悲傷更深,她捉緊帕吉魯的手,問:“你做的那些善事,這里幫人,那里幫人的,是真的嗎?”

“都是真的,‘阿碴’帶我去做的。”

古阿霞聽不透他的鄉音,“阿碴”發音像李小龍在《精武門》電影中打斗時的叫喊聲。

吳天雄解釋,“阿碴”是只透藍發亮的鳥兒。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的長沙大戰,中日在湖南省新墻河隔岸交火,他撿到一顆藍色西瓜紋的鳥蛋,被迷住。他休息時把蛋焐在自己胳肢窩,扛捷克式輕機槍跑時,把蛋焐在嘴里。過幾天,孵出黑眼黃嘴的雛鳥,他把饅頭挖洞養鳥,塞在彈袋。每天死的“國軍”比蒸出的饅頭多,常與死亡擦肩而過的吳天雄把養鳥視為生命寄托,看它抖著,看它叫著,在積水土坑與日軍鏖戰的爛心情可以減半。某個沖鋒戰的前晚,他把硬饅頭伴著里頭的雛鳥往嘴巴塞去,他冒著淚,刮著喉嚨吞下,心想“撐過這場戰,把你吐出來”,隔日沖鋒號響起時,他拿槍往外沖,耳邊一咻,人往前倒。醒來是一個月后,躺在長沙醫院,綁滿繃帶的腦子疼痛劇烈。那是一顆子彈從鋼盔帽邊射進腦子,拿不出來,也死不了……

“從那時候開始,你就能看到阿碴?”

“從此阿碴跟了我,一只藍色的鳥兒,尾巴抖著,常常在那孤單地叫個不停呢!”

“別人看不到?”

“哪看得到,我以為阿碴被我吃就沒了,是那顆子彈,把它打活了。”

“我可以跟它說話嗎?做個朋友?”

“誰?”吳天雄睜大眼。

“阿碴。”

“沒人看得到它,它不會出來的,它不會跟你說話的,它是我的。”吳天雄淡淡地說。

“我只是跟它說話。”

“不可能的。”

古阿霞深呼吸一口氣,她真的想跟阿碴講句話而已。阿碴會在哪?吳天雄的藍鳥會被他的幻想安置在哪棲息?秀姑巒溪與樂樂溪匯集的河床如此大,霧散的天空藍得發亮,她想爬上大溪石觀看周遭,卻把膝蓋磨破皮,而且黃狗反復折騰人的亂叫,真擾人。

多虧了黃狗。她有了想法,走向黃狗故意大聲地說:“浪胖,你看見阿碴了吧!它在哪?”

黃狗持續對吳天雄吠著。

古阿霞看著吳天雄,那種眼神無疑是發現秘密的,說:“阿碴,來吧!站到我的手上來,我不會傷害你,只希望跟你做朋友,說說話。”

吳天雄冷冷瞪回去,銳利得沒能容下溫柔的痕跡,喃喃自語說,阿碴不會出來的。他說著說著,臉膛突然醬紅發脹,牙關緊咬,胸口起伏地呼吸。古阿霞把手掌舉起來,好給藍鳥飛過來站立,她繼續呼喚阿碴。吳天雄雙手緊掐自己喉嚨,一邊咳嗽一邊大吼:“別出來。”

隨著驚駭的吼聲,吳天雄吐出一堆中午吃下的糜狀消化物,他雙手要抓回什么東西似的,不斷撈捕。他試圖在抓一只從嘴巴吐出的藍色鳥兒。末了,古阿霞眼角泛淚,因為吳天雄令人費解的動作其實充滿巨大的悲情,他往嘴巴塞回去的不是幻想的藍鳥,是溪沙。他把那把沙吃下去,嘔吐起來,又抓起沙吞。這溪床的沙足夠吃死他了。

那只吳天雄深深藏在肚子里的藍鳥從嘴巴吐出來了,跳上溪石鳴唱幾聲,飛上天空盤桓了,一會兒順風滑行,一會兒逆風振翅,越飛越高,融入藍天了。吳天雄想,阿碴走得好,哪會跟眼前的女孩做朋友,它過幾天就回來,趁他睡覺時,從嘴巴鉆到那又深又黑的心里。不過是閃過這個懸念之后,他聽到古阿霞呼喚藍鳥的聲音,濃稠的藍天便掉下一滴落水似,阿碴又疾又快,直往下墜,瞬間展開翅膀減速,緩緩地停在古阿霞的掌心。

古阿霞把所有的感受放在手上,那不是幻想,而是理解,理解有只藍鳥現在停在她的手上,孤獨叫著。然后她感到掌心迸出線條,著了顏色,一只藍鳥蹬著腳,尾巴抖動,發出悅人叫聲。古阿霞微笑,真心為著一只鳥的心意,真心為一只鳥歡心。

“有個女孩叫王佩芬,她要我跟你說,謝謝你阿碴,”古阿霞認真說,“謝謝你一路陪伴吳天雄大哥,保護他,愛護他,了解他,從來沒有在他最艱困時離開他。”

吳天雄已經泣不成聲了,臉上都是淚水。幾個老兵趕過來了解與安慰。吳天雄抹干了淚,連說:“沒事兒,沒事兒。”話說完又大哭了起來,哭聲蓋過了樂樂溪的流動。

壞掉的小錫兵修復工廠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日,福建泉州外海,“美頌號”中型登陸艦的船腹。

置身在不斷搖晃的船艙,頭疼的吳天雄醒來了,四周很黑,艙底柴油機的運轉聲傳來,鄰兵以江西三溪的口音低語。除了柴油廢氣味,還有嘔吐味,尤以后者強烈刺激吳天雄的延髓而讓他反胃,他覺得腦袋有只藍鳥啄著想破殼。他吐了,把嘔吐物吞回去是在密閉空間的禮節,他做了,嘴巴還是有殘余。

阿碴也從吳天雄的嘴飛出來了,藍色的發光鳥。它跳上吳天雄胸前抱著的春田式步槍槍口,孤獨叫著。藍鳥的光芒讓他看到四周,有三十幾位士兵,穿著褪成卡其色的夾棉軍服,坐在俗稱“水鴨子”的兩棲登陸戰車。有人閉目休息,有人違反禁令抽煙。鳥兒在船艙飛來飛去,吳天雄的視野隨它拉高了,俯視到五輛登陸戰車塞在圓筒型的船艙內,再高點,藍色的鳥穿過甲板,他看見“美頌號”中級坦克登陸艦。再飛高一點,他對鳥兒說,便能看到六艘的混合突襲艦隊,九節航速使得螺旋槳在海面打出激烈的白泡沫。再高一點,他祈求鳥再高,便看到藍綠色的臺灣海峽。婆娑之海,星光駁燦,吳天雄不禁流下淚,他有種在今天終于能死去的幸福感。

“走吧!不要回來了。”頭疼得想自殺的吳天雄,對藍鳥下了離開通牒,要它飛走。

死亡的幸福之旅展開了。先是“國軍”的混合艦隊對福建省南日島炮擊,接著坦克登陸艦的艦首艙門打開,兩棲戰車順著棧板入水航行,上灘登島。這是南日島突襲戰,撤退臺灣的“國軍”趁中共忙著韓戰而展開的島嶼戰爭之一。七十五師很快掌控南日島,急著找死的吳天雄打頭陣,能一槍被打爆頭便能夠治好頭疼。他很急,猛往子彈縫鉆,在激烈混戰之后,他跑過頭,來到了共產黨陣地。這時天黑了,瞎混得分不清楚誰是紅豆或黃豆了。

這時吳天雄搞清楚了,要是被俘虜囚禁,今天去死的幸福感也沒了。混入黃豆最好蒙層皮就好了。他從尸體撿回解放帽,代替“國軍”小帽,兩者的差別是在中共紅五星與“國軍”青天白日徽章而已。軍服也沒差,一個偏黃,一個偏綠,曬久了都是卡其色,他把“國軍”慣用的左胸前毛筆字名牌撕掉就行了。他也把木柄手榴彈的底蓋轉開了,掉出一條拉火繩,必要時拉繩引爆。

受困的共軍無法開火,“國軍”的斥候在外圍監控。伙房兵送來生米,他們抓了硬咬,滿嘴刮痧似的回響。共軍的政治指導員低身過來說,要是“蔣匪”攻來就丟手榴彈,別跟他們怕,明天援軍就來了。然后,要大家把話傳下去。吳天雄邊咀嚼生米,邊把話傳下去,在編制打亂的共黨陣營內沒有被識破腔調有點怪。

有個家伙握住吳天雄的槍管,發現是冷的,便說:“你這新兵。”

“腦子怪疼的,疼得我快沒氣了。”吳天雄說。

那個家伙低身走開,回來時手中多了把揉碎的草藥,要吳天雄吃了。吳天雄把那團苦澀的草泥吞下,植物纖維的摩擦感,讓他有種皮毛直豎的老鼠鉆進食道的錯覺。

那個人又說:“算上七個流星便治好了。”

吳天雄瞪著人山人海的星星,盤算哪顆會掉,真有效,掉一顆,算一顆,頭疼也少一分。

“有顆滑過去,你沒算著,得多算一顆。”

“胡說。”

“咱說了算。”

吳天雄老實算著,忽又給人扣了一顆,總不滿七顆,說:“夜里的星兒也是任性的,隔著銀河,打仗。”

“這哪門子鬼話,沒有個字能聽懂。”

“詩。”

“這玩意呀!不如老子放屁好聽。”

夜深了,地上的槍聲零星,天上的流星也零星,吳天雄算到三十道流星,終于睡去。他在接近黎明時刻冷醒,頭又疼得快爆炸了。天亮得足夠辨識兩方陣營時,攻擊信號劃破天際,迫擊炮、槍彈與手榴彈慶祝一天開始。吳天雄首先沖進“國軍”火網,好結束生命,而且沖得快,幾乎是餓了整夜要從共軍這頭沖到“國軍”后勤部隊去吃早餐,他跌倒,把解放軍帽給掉了,起身后,閉眼朝一支稱為“人肉掃把”的美制湯普森沖鋒槍跑去。

機槍手認出是吳天雄,昨日他就這副模樣跑出去,今日又跑回來。吳天雄沒死,餓得發昏的他吃到了熱饅頭。當天下午,“國軍”朝幾座碉堡掃蕩后,吳天雄在幾具共軍尸體旁發現一個重傷員。

“老鄉,給我一槍痛快。”講話的是趙天民。

要是趙天民沒開口求死,吳天雄會殺了他。吳天雄聽出講話的人,就是昨夜在身邊跟他談流星的人。那晚的流星讓他難忘,像槍管飛出來的,又熱又亮,尾巴又長。

結束了南日島之戰,被俘的趙天民押送臺北內湖集中營教育,最后選擇留置臺灣,派到花蓮開辟中橫。吳天雄被視為戰前投共,判了五年軍法送火燒島,幾個醫生看了,說他“腦袋瓜有無法控制的第二人”,送往玉里榮民療養院治療,轉往“國軍”退輔會經營的大雪山伐木工程,進行積極性的社會治療,在那重逢了從中橫調來的趙天民。

“看到他時,臉硬邦邦,拿電鋸開剖檜木。我看出他,他也看出我,裝作不認識,”吳天雄這樣跟古阿霞說,“那天晚上去找他喝了兩杯就行了,夜里算到了五十八顆流星。”

二十幾年后,在同樣的星空下,在玉里國小操場,吳天雄帶著一批開墾隊來找古阿霞,把他與趙天民相遇的故事說明了。接下來的發展,古阿霞所知道的都離不開流傳在摩里沙卡的版本,她寫過了。

不過聽吳天雄講述時,古阿霞有許多不懂的,比如她可以這樣問:“在共軍陣營混過一夜的心情”“那些不想留在臺灣的共軍俘虜都殺掉了嗎”或“蔣匪又是誰”,但她沒有深入去問,或許吳天雄只講他愿意講的,多問了也是白問。

古阿霞只好問外圍的問題:“你環島了幾圈?”

“十圈以上,我只是逃亡,少說有上萬公里了,”吳天雄說,“不過我幫了很多人,他們都當我是好人一樣。”

“幫人是好的。”

“有時候我認真想,佛陀與耶穌是不是有精神病,才會幫人,正常的人都是自私的。”

帕吉魯突然大笑,古阿霞聳著肩,翻白眼。

“我需要你們的幫忙。”吳天雄說完,站起身,說:“將軍想要見你們,來吧!跟我走。”

“將軍?”

穿過學校穿堂,古阿霞見到陸軍特級上將蔣中正,他成為紀念銅像,豎立在龍柏圍拱的水泥臺,頭上停了夜鷺。吳天雄吼著把那只夜鷺從它的停機坪趕走,朝銅像敬禮,接下來的半小時他維持這樣的動作。古阿霞捉摸不定的是,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像找她干嗎,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嚇壞了她。

在校門口,有群開墾隊員兩手拿溪石互敲,自在地高唱《梅花》。這些人的行徑看起來很古怪。不過大部分的鎮民習慣這些素行良好的老兵,少部分人嫌他們是“痟仔兵”。商家永遠歡迎有購買力的老兵,對部分有偏執狂掃貨的“老芋仔”[35]視為上賓,還故意找錯錢揩油。所以開墾隊的擊石唱歌,鎮民當耳邊風。

敲石頭是在掩護某項任務,很快被帕吉魯發現。有八位開墾隊員躲在龍柏的圓形花圃內,用鑿子、鐵錘在敲蔣中正銅像。毀壞蔣公銅像要砍頭的,但是精神病患另當別論。他們做得瘋狂無比,兩個老兵爬上銅像用棉被裹牢,幾個人在下頭用繩子拉。

古阿霞問吳天雄,發生了什么事。吳天雄卻轉頭對帕吉魯說,去幫忙。帕吉魯還沒活得不耐煩,搖頭拒絕,卻出聲暗示他們,如果要用繩子拉倒銅像,最好綁在頸部,而不是腰部。老兵做了,一位騎在銅像肩膀,兩腳夾在蔣中正胸前,激烈搖晃使水泥地基松動,然后身體往前傾。銅像倒下了,幾個開墾隊員爬上去增加重量壓垮。帕吉魯認為這是“集體求偶的公蟾蜍們趴在一只母蟾蜍背后”的荒謬情景。這時,校門外大力敲石頭的開墾隊涌了進來,抬起銅像在校園游行,幾乎像食人族捕獲了獵物在盡情炫耀。

“你們瘋了,怎么可以這樣?”古阿霞大驚。

吳天雄皺著眉頭,右手敬禮,左手打了個牽繩子的老兵,因為繩子另一端系著銅像脖子。他說:“蔣委員長,原諒沒藥醫的瘋子欺負您。”他發現銅像上有幾坨堅硬的鳥屎,摳掉后仍有斑痕,拿出備妥的銅油擦拭,把天靈蓋擦得油亮亮,跟其他的暗沉銅體有差。蔣中正的光頭成了“民族燈塔”的大燈泡。開墾隊員陷入哭笑不得的困境。

“我搞爛了,要被浸豬籠,再槍斃十次才夠。”吳天雄認真地說,“各位弟兄,恐怕以后不能和大家在一起了。”

肅穆之情彌漫,開墾隊員眼皮子耷了,把吳天雄的話當真。他們情緒墜跌,多年來的軍事訓練反應,還有人哭了。古阿霞笑出來,嚙著嘴皮忍著,看見帕吉魯也苦著臉在忍笑。這時她把自己的探險帽戴在蔣中正頭上,好掩飾金光頭。帕吉魯失控大笑,覺得蔣公戴帽子像是郵差[36]。不過沒有人理會笑聲。那頂帽子給了吳天雄靈感,他脫下大衣給銅像穿上,有人則脫了褲子給銅像套上。現在,銅像挺像個活人了。

“好了,沒時間了,我們現在可以回去大本營。”

開墾隊屬長良農場的源城分隊,每個禮拜要回大本營——玉里榮民療養院——點名。回去的路上,帕吉魯把伐木箱放在腳踏車上,開墾隊列在兩側,安靜肅穆,像送葬隊伍。有兩個小男孩用轉動的食指抵著自己太陽穴,比出腦筋燒壞的意思,這是挑釁。有個小女孩則給了帕吉魯一束酢漿草的粉紅花,對在中華橋的輕功高手致意。花被他塞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稍稍寬慰自己的彷徨,她不確定進入療養院的目的,現在只要專心顧著那束花就行了。

療養院的水泥外墻非常長,墻頭黏著碎玻璃,防逃鐵絲網上纏著爛衣服與破風箏。在緊閉的側門,衛哨的手從小縫隙拿回一瓶米酒,便打開鐵門讓他們進入了。古阿霞看見一排類似軍營宿舍的水泥瓦房,燈光從窗口落下,她看見有些人站在窗口,可是營舍安靜得像是失語古城。

他們來到一棟窗戶裝有鐵條的長形軍事營舍。吳天雄只帶古阿霞與帕吉魯進去,順著雙層通鋪的中間走道走。八十幾個病患都站了起來,幾乎同時比了討煙的手勢,吳天雄沒給。有人從吳天雄的身上摸一下,幻想自己偷到煙,蹲在床前,一邊抽著食指當煙,一邊幻想著吐煙。古阿霞聞到類似煙的酸澀,她驚訝的不是聞到不存在的煙味,而是進來這里太緊張——沒有感覺到帕吉魯從她手里拿了根酢漿草的花咀嚼,酸味從那來的。

通道的盡頭是中山室,有個人被關在隔出來的鐵欄桿牢房,兩盞馬燈,一張桌子,一位蚵灰色衣服的中年人坐在藤椅上寫信。吳天雄拿起掛在欄桿的鐵條敲了兩下,喊:“報告,我們來了。”

中年人舉手示停,沒搭腔,他得把信寫到告一段落。在等待時間,古阿霞足夠把牢房看清楚,落漆的桌上擺滿書,連地上也有幾摞,墻上黏了用中、英文寫滿醫學療程的白報紙,最顯眼的是達文西[37]的人體比例圖與中醫經絡穴道圖。在角落沒有遮蔽空間的蹲式馬桶墻上,貼了不少手寫圖文。依古阿霞直覺,這是書房,囚徒能待在小牢房絕對是通過書本的豐沛世界建立了極大的精神力。

過了一刻,中年人說:“走吧,我不看診,我正寫信給奧地利格拉茲大學的教授,請教IST[38]與ECT[39]的合并操作,對精神病療愈的預后效果如何。”

“是,我們能等。”吳天雄說。

“我說先回去。”

“是。”

眼前中年人權位很高,吳天雄很敬畏,古阿霞知道不說上幾句話,沒下次機會來了:“醫生,我就是來跟你請教胰島素休克療法。”

吳天雄立即插嘴:“胡說,他不是醫生,這里的醫生都是獸醫,沒夠格當醫生。你應該稱將軍,他是遠征軍副總司令,到過緬甸、云南打日本人,還跟羅斯福很熟。”

“是史迪威,不是羅斯福。”

“我老是記錯,羅斯福算哪根蔥,人家史迪威是四顆星上將。”

“老史他跟誰都不和,連羅斯福與蔣委員長也談不上話。”被稱為將軍的人低著頭回望,從老花眼鏡上方的空隙看出,額頭露出一片抬頭紋,才說,“古阿霞和啞巴朋友,你們終于來了,我等好久了。”

“兩天而已。”吳天雄說。

“時間是平靜的,如果有了等待,還真難熬。”將軍站了起來,令藤椅發出咬合聲,提馬燈走近。他身子不高,顯露久拘牢房后的圓滾,自己剪平頭,視角局限的后腦勺剪得凹凸。他高舉燈,好看清楚古阿霞與帕吉魯。這也給古阿霞一點光,看到將軍蒼白皮膚與眼神,覺得這張臉應該是在街角相遇的老伯,而不是與牢房的濃窒腐悶空氣在一起。

“你的啞巴朋友有個偉大的老師,改變了他的一生,不然遲早會住進來跟我一起下棋。”

“我們就是來玉里找文老師的,沒想到她搬到臺南去了。”

“我指的是另一位老師。”

“誰?”

“大自然,大自然會改變山與河的面貌,也會改變人的想法與思維。如果跟大自然接觸久了,氣會通,周身循環不止,以科學點的說法,就是人的心情比較好。”將軍把馬燈掛起來,要帕吉魯把手伸過來觀察。帕吉魯猶豫了片刻才照做。古阿霞這才意識到,有兩道位置約在腰部的鐵桿呈現外擴形狀,經過長久摩挲而光滑,是將軍從那看診的印證。

將軍握住帕吉魯的手,細摸手上的粗繭,輕壓肉掌好感受骨頭結構,最后捉起手聞起袖口的味道。帕吉魯有點嚇到,隨即安馴,因為感到那些動作是沒敵意的。將軍隨后說,帕吉魯的袖口有股檸檬芳香味,像檜木,那是針葉林慣有的檸檬烯芬多精的味道,而他善用鋸子,且習慣站在“逆位”拉鋸子使力,而不是推鋸子使力。

帕吉魯睜大眼,看著將軍,又看著古阿霞,他不過是想跟她表達,這家伙有點玄了。

“應該是這樣,你怎么做到的?”古阿霞說。

“讀書讓我戴上奇特的眼鏡,我蹲牢里,遠得能看到宇宙邊緣,小得看到一顆沙。你也是這樣的吧!有絕對的觀察力,不知道IST,也能夠從這牢房看到它是胰島素休克療法。是達文西的人體圖泄密的,凡人看一眼會被它吸引,只有少數人還會注意到那張我的手畫復制版上寫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字。你喜歡看字的,看到了這些訊息。”

“你會讀心術。”

“你說對了,在這里關久了,就學會更懂得看人。是吧!古阿霞,你用了王佩芬的名字寫了那篇文章。”

氣氛瞬間凝固了,長廊那頭傳來的咳嗽與踱步聲可聞。古阿霞不說話,她不置可否,也無須破壞吳天雄心中的淡靜美好。吳天雄叨叨念著“你怎么不早點說”,心中沒有揭開謎底的喜悅,反而有種認錯人的惆悵。

“還有,你很黑,這種黑很少見,”將軍說,“你或許很遺憾,你的神給你所有的好條件,除了身份。”

“我是阿美族的。”古阿霞解釋著。

“這是不安的掩護講法,山地人不太敢講自己是‘番人’。”將軍把視線轉到帕吉魯,說,“好女孩都有不完美的條件。”

“謝謝。”古阿霞感謝將軍沒有把她另一半的血緣身份說出來,連忙轉移話題,問,“這是你關在這的原因嗎?懂太多了。”

將軍笑了,必須一手把著鐵桿穩住腰,說:“你問太多了,而我也不是懂太多,是腦中的多巴胺太多了。多巴胺不是壞東西,分泌異常會引起錯誤判斷與反應,只好住進來。中庸,是一種難得的幸福,裝傻也是,但是我更不懂得裝傻才被關進來強迫治療。抱歉,你們是我二十年來,第二次有人探望我,害我話講得有點多了。”

“第一次是誰來看你?”

“蔣宋美齡來過,她卻沒能耐帶我離開這里。”將軍收起笑容,從鐵桿上摘下馬燈,把哀感的臉埋在深深的黑暗中,聲音卻清楚傳來。

古阿霞有種悲傷從腳底爬上來,爬上胸口貼著,她瞥了帕吉魯一眼,好確定生命中的緣分不是湊巧相逢,是上帝的神圣安排。這亦說明了將軍的牢災是難解的命運,難道這也是神的安排?

“不過你可以帶我離開。”將軍說。

“什么?”古阿霞疑惑,大家也是。

不久隨即開朗了。將軍走回桌前,從抽屜拿出牛皮槍袋系上腰,先對墻上一尊20余公分的地藏王菩薩合十,然后將神像捧入槍套,又提了個木箱要遠行似,回身走幾步,卻被鐵牢阻止。這是奇妙時刻,他從領口掏出一串鑰匙,挑了根插入鎖孔,非常清脆的彈簧松開后,他推開鐵門關上,一切流暢無礙。

“走吧!你幫我提木箱。”將軍出獄,距離上次是八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難解。樹,難解風的旅程;水,難解山的不動。古阿霞很聒噪,難解帕吉魯為何沉默地面對世界,卻懂得將軍有能耐待在牢房,因為她有相同自囚在梯間的經驗。多虧書,讀每本書都是一趟新世界的冒險,讓讀者不在乎蹲在馬桶上,或蹲在苦牢。這讓提著木箱的古阿霞有種想法,將軍連出門都要帶箱書,當作行腳的壓艙石。

將軍從中山室走進大通鋪時,坐在床緣的軍人從各自沉思的狀態回神。他們眼光被點亮了。有人敬禮,有人舉手示意,將軍都不吝握手。將軍走出營舍,滿天的星光讓他駐足觀看,他告訴古阿霞,畫家梵谷[40]住進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看到的星星是七彩的,看到的麥田烏鴉是漩渦狀的,那么美麗的星空,那么美麗的麥田,只有得躁郁癥者能看到,也是一種恐怖的公平與幸福。

“可以的話,先跟我去看看‘中江頭2號’,他跟梵谷一樣很有才華,命運卻更糟。然后,我們再去拜訪‘紅字’。”將軍說。

“紅字?”古阿霞問。

“共產黨。”

比起共產黨員,古阿霞對中江頭2號更好奇。她想起“長江1號”,對諜報戰的印象來自電影《揚子江風云》,代號“長江1號”的情報特工潛伏在第九情報區的武漢三鎮一帶,與日軍周旋斗智。古阿霞想,療養院真的龍蛇雜處,自己沒有說不的權利了。將軍下令,門外守候的開墾隊員動員了。

隊伍沿著圍墻前進,靜默至極,古阿霞聽到細微的呼吸與步伐聲被圍墻彈回來。她回頭看,人群中的帕吉魯背著大伐木箱前進,額頭與鼻尖滲著汗珠,相較之下自己手中的木箱顯得小氣。她故意落后幾步,給自己有點時間與他并肩走,看著他胸口的那束酢漿草花都是汗水。她想拿回花,不過帕吉魯抬頭的微笑打消了她的念頭。

真是蔚為奇觀,別以為只有軍隊才能把人變成這樣,療養院也有。他們穿過幾棟宿舍圍繞的營集合場,五百位病患在活動,古阿霞見到怪景:他們穿灰衣,蹬拖鞋,笨笨拙拙地拖著身體,眼神與精神無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語,有的不斷點頭。除了周邊一群吃了鎮靜劑而癱在洗石子椅上的病患,大部分的人規律地以順時針繞場子走動,像是池塘的鯉魚群游動。這給古阿霞有種掉入人群漩渦的暈眩感,好像什么都不對勁,讓你得荒涼、無助或蒼老地順著人群轉下去,連碰觸旁人的眼神都怕。

“他們剛吃了藥,出現副作用,沒有害的,”將軍說,“你就當他們是廟邊聚會的老人們。”

有個雙手被長袖衣反綁在腰上的人,打赤腳,從墻邊走過來,眼球上吊,低頭看將軍,說:“可以說些話嗎,將軍?”

將軍看著他,拍拍他的肩,沒說話。

“我真的很乖,有吃藥,睡覺,在廁所拉屎拉尿。”那個人懇求地說。

吳天雄也加入游說,希望將軍說些話。將軍繼續走,要是停下來會打亂了人流方向,他不說話,卻在左手捂上槍套時露出心思。古阿霞看見那細微動作,記得槍套放了尊佛像,她不明了這是尊有發大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只記得將軍從墻上神龕取下他時充滿虔敬。

“將軍,你的神想跟他們說話。”古阿霞說。

將軍頓了一下,把手離開槍套,修正了前進方向,往人流里切去,來到廣場中心。吳天雄知道將軍要講話,忙著找墊物給站上去,腦筋動到帕吉魯背來的大木箱。木箱里頭裝了重物,比平常重,放地上時發出巨大聲響。所有的病患看過來。將軍趁勢跳上箱子,他不說話,眼神往四周的五百人顧去,好讓起頭的零星掌聲與眼神最后擰成一股嘹亮的鼓掌與眼光,足足有兩分鐘。

“各位弟兄們,來,繼續走圈子,別停下來。”將軍說,他知道病患吃了抗精神病藥物好度(haloperidol),有了副作用“錐體外癥候群”,出現坐立不安、吐舌頭做鬼臉、機器人的僵化動作。

病友陸續從各營舍來了,他們動作慢半拍,眼光多了銳利,繞著場子走,有七八百人,拖鞋在地上的拖動聲令人起雞皮疙瘩。他們服的藥阻斷了神經引導物多巴胺,反而成了帕金森氏癥患者集體行動,這些歷經二戰日本精銳槍炮、國共內戰和精神斫傷的老兵們,如今身無長物地困在醫院,永遠找不到身在夢里夢外的那條界線。古阿霞看到自己是站在寧靜的臺風眼里,聽到的是藥罐子浮浮沉沉的聲音。她猜想將軍一開始拒絕演說的原因之一,是人潮會越聚越多。療養院到底有多少病患?她挨了幾步,低聲向吳天雄詢問。

“快三千多人,常住這的有兩千多人,”吳天雄想不到有那么人涌進來,他把古阿霞拉到背后說,“沒關系,站緊點。”涌入的人越多,廣場中心的空曠地越來越小,開墾隊把擠來的人群往外推。

帕吉魯靠向古阿霞,緊緊把她抱在胸前。他真的后悔這趟冒險,可是沒有后路了。

將軍以安慰的口氣說:“各位辛苦了,仗沒打完,我們無法離開戰場,我們的敵人不在槍口上,在自己心上。我知道,咱們都在跟心中的魔神打交道,你打他跑,你退他追,跟共產黨差不多。咱們打得也累了,沒有后援,因為美國人走了,面粉沒了。我們腳筋跑斷了,槍桿沒了,家也回不去了,只剩療養院了。但是各位別忘了,咱們是人,不是時間到了就叫咱們出大門,到鎮上去投給誰的投票部隊;不是時間到了就給兩顆手榴彈叫咱們沖到共軍陣營的自殺部隊。咱們是人,難過時會流淚,快樂時會笑,也想有個家,有個兒女,平安過日子。這是咱們的愿望,說話時有人愿意聽。”

“我愛你。”大家叫了出來。

古阿霞頗為震懾,這么多人喊這句日常語,有點天下太平的味道。

“不要一直湊合在醫院,你們應該去農場,去搬開石頭,去開辟農田,累了抬頭看云,看風吹藍了天空,看云把天空跑大了。你們把秧苗、菜苗、樹苗種在大地上,給它們澆水,給它們祝福,對每一條河、每一顆石頭、每一棵樹、每一棵菜說:‘我愛你。’就說這一句話,你們會有力量的。你們要把這句話摟著,放在嗓子眼練習,耗點心,現在大家一起來。”

“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

營集合場回蕩這句話,讓人耳膜抖著蟋蟀似。將軍走下木箱,趁大伙有得忙時離開,領著開墾隊沿著漩渦人潮切出去,一伙人還舉手喊我愛你。老兵們朝著廣場走出了歡騰人龍,高舉拳頭,把瓊瑤電影里的告白當口號喊,進行某種語言治療。古阿霞憋得不敢發噱,背伐木箱的帕吉魯則笑歪了臉,手舉得像是在公交車上抓把手,一路晃蕩走過去。古阿霞見到,這下終于笑起來,好掩飾糗態,她也舉起手高喊我愛你,認真看著帕吉魯。

離開集合場,他們來到一座長形水泥磚舍。將軍從鑰匙串挑出一把,打開鐵門。古阿霞對那串幾乎能開所有牢門的鑰匙感到好奇,如果大門都可以開,將軍堅持待在牢房的原因是什么。這時,房舍沖來一股混雜屎尿、獸臊與霉腐味,打散古阿霞的思索,她看到一座有長形走道的豬寮,兩旁有監牢,里頭很黑,只能靠走道上懸著的30瓦燈泡分辨。

啊!她駐足,發出小小的驚嘆,極度不知所措。

監牢里關了裸身或只穿上衣的男人,或蹲或坐,沒有太多表情,肉體癡癡地等待靈魂回來那樣極度地安靜。他們皮膚蠟黃,掛著大眼袋,眼神沒有希望,也無所謂失望。牢房甚至沒有聲音,有人上了腳鐐手銬,腳鐐拴在鐵桿,他們挪身時讓鐵鏈在狹窄的空間回蕩鐵器聲。沒有床,廁所是靠墻的小水溝,每幾天有管理員拉水管幫病患沖水,也把他們隨地大小便的臟亂沖進那條小水溝。

面對上百只被關養的“人豬”,古阿霞問:“他們做錯了什么事?”

“退化癥,”吳天雄看了監牢一眼,“這是精神病最糟的,不會說話,沒有淚,飯拿到前面才會吃,隨地拉屎。”

“難道不能幫他們,給衣服穿,給床睡,或曬曬太陽?”

“他們是老師,提醒我們這些監牢外的人。我常告訴自己,每天要活得更自在快樂,不要讓自己變成這里的人。”吳天雄沉默一會,又說,“將軍一直為這些人努力,有一天讓他們走上街,好好地吃碗面。”

“我幫不上忙了,這些人的靈魂死了。”將軍說,“面對這些人發病原因的研究,就像阿姆斯特朗才登上月球,可是我們要到的是太陽永遠照不到的月球背面。”

古阿霞說:“有一天阿姆斯特朗會走到月球背面的。”

“他先回地球了,幫航天飛機加滿油時,又決定先退伍了。”

這個笑話逗樂了大家,笑聲在陰暗的牢舍回蕩。古阿霞隨即發現牢內的退化癥病患參與不了這項聽笑話的社會行為,沒有任何反應。

“他們不會笑!”古阿霞說。

“說笑話是好的,這是最簡單的快樂藥,沒副作用。”吳天雄笑得很久,笑過頭了。

“笑過頭也會生病。”古阿霞小聲說。

將軍嘆了口氣,說:“很可惜的是有不少人生病后,就越來越糟,能做的是關起來,給他灌藥,吃奮乃靜(perphenazine)、穩他眠(chlorpromazine),打斷他們體內神經的多巴胺,把靈魂抽干,讓他們出現呆滯、老年癡呆癥,這就是我們最努力的工作。”

牢房的最角落,住著中江頭2號。他把顏色帶進了牢房,用水彩在墻上畫抽象畫,橫的、豎的、歪的筆畫,有大塊色彩,也有點點滴滴的斑彩。古阿霞看不懂畫,卻覺得色線依著神秘的力量流動,媲美墻上的斑駁燈影。

古阿霞對畫著迷,她從帕吉魯胸口拿出一根酢漿草花,放在鐵柵邊,獻給畫家。然后,牢內一雙涂著顏料的雙腳出現在燈光下,嚇得古阿霞往后跌,她以為關起來的都是木頭人,誰知這棵會走,而且走到燈光下拿走花。這是她看過最美的裸體,全身沾了金屬光澤的琉璃色彩,活像是熱帶魚。可是卻讓人對他的命運無比悲傷,不知要被關在水族缸多久。

將軍說:“他的狀況不好,可能關一輩子。不過,阿霞你不用太難過,他很幸運,不知道痛苦的命運,甚至不了解我們的談話。”

“那是因為他是特工嗎?才被罰關一輩子。”

大家拋錨似的一愣,然后引擎全開地大笑。古阿霞才知鬧笑話,誤聽了將軍的鄉音,把“中彰投2號”聽成“中江頭2號”。這代號意謂美少年從臺中、彰化與南投來,他精神分裂的病情嚴重,被無力照顧的家人在胸前掛上“往花蓮玉里”的牌子,附上車票,塞上車后來到玉里。全臺灣的病患被扔到玉里,由警察送到療養院,從此在深墻內活過下輩子。

這讓古阿霞意識到,院內還有各種代號,比如云嘉南X號、臺北Y號之類的,他們來到這幾乎被判了無期徒刑,罪刑是殺了自己靈魂的精神絕癥。她也體悟,名字是靈魂的底線,人第一次的自覺與最后的依靠都憑此了,雖然她覺得“古阿霞”太菜市場名,至少她擁有內心深處的小小總電源開關,扎實了。

“至少可以給個好名字,‘中彰投2號’太像編號了。”古阿霞抱怨。

“每種雜草都有好學名。”將軍說。

這說法很妙,她真喜歡,野菜大部分被看作雜草,在眼里不上相,在舌尖上卻是會跳華爾茲的好口味。

吳天雄卻顯然不領情,說:“叫什么好?夏文?樂蒂?還是秦漢?管他臭的香的,菩薩還是閻王,來這兒都賞他個‘豬牌’。”

古阿霞這下蒙了,只聽過狗牌,沒聽過豬牌。人不會不明白太久,答案自然蹦出來,有個開墾隊把衣服從腰部往上扯,露出左胸前的一排字。古阿霞看出那并非老芋仔身上常見的刺青,而是編號,寫著“花蓮玉里235號”。接下來,開墾隊秀出胸口的豬牌,編號可達上千號。吳天雄也解開胸扣,露出胸前“花蓮玉里108號”幾字。

古阿霞眼水很淺,都把淚落了,心里想著那是囚牢的名條呀,她不敢看,把頭撇向監牢深處,注意到畫家的“中彰投2號,家住花蓮玉里”刺青從身體的層層顏料下透出來。她清楚那意思的,他們走丟了、走糊了、走瘋了,給人打幾頓或給警察揪著時,憑回郵信封送達玉里療養院。

“慈悲是佛陀給人類最好的禮物,”將軍說,“慈悲的人,能夠知道雜草的名字。”

“我不是慈悲的人,我是難過。”古阿霞往帕吉魯靠近些,感受到多話是疲憊的,她只需要依靠,靠到了帕吉魯衣袋的酢漿草花朵。她抽出花束,伸進鐵柵獻給中彰投2號。人生需要一束花,不料引來了混亂。美麗少年凝視一會兒那燦爛花朵,眨著眼,忽然捉住她的手拖回去。在場的人不知所措,沒預料呆滯的病患有這么大的動作,幾乎像被一束火焰燙到,瞬間有了生理反應。

古阿霞沒尖叫,因為她預料中彰投2號會捉她的手,但是力道過大,有些恐懼。她的臉貼上冷鐵桿,手腕傳來被緊勒的疼痛,喉嚨揪出點聲音,只要掙扎幾下便能全身而退。

這時,帕吉魯立即伸手去狠狠鎖住中彰投2號的喉嚨,又狠又快,幾乎置人于死地。

“放開手,趕快放開手。”古阿霞要帕吉魯撂開,她認為中彰投2號沒有敵意。

被鎖喉的中彰投2號不咳不動,整張臉醬紅,打算為花朵賠上一條命的樣子。這讓帕吉魯掐得更緊,死鎖中彰投2號的喉嚨。事情夠糟了,吳天雄也來攪和,他沖去墻角拉消防用的水管想沖開人,激烈水流發出滋滋聲,后坐力讓黃銅瞄子失控地亂擺,水噴得到處都是。直到古阿霞第三次喊停,一切才恢復安靜,關上的水管慢慢流干水,帕吉魯松手了,只剩下中彰投2號沒放手。

這不是誰跟誰斗到山窮水盡,等待會出現最好的結果。過了好一會,中彰投2號松開手,讓古阿霞獻出小花。這些被幻視與幻聽困擾的病患,一輩子在分辨真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更多是無從辨別而順從命運安排。古阿霞很清楚,中彰投2號握住她的手是要確定那些顏色與線條是真的。他走回沒有廊燈照到的角落,盤坐,安靜放下花。

這時候事情更明朗,牢外的人眼睛適應了黑暗,看到燈光永遠無法照射到的牢內墻面圖案:那是一幅草原,非常抽象,一旦放上真實野花,所有的聯結串聯起來,有著清風徐徐、搖擺野草、蓊郁樹木與反射粼光的小溪流。古阿霞不得不告訴自己,她一輩子也在尋辨真實,那是日常生活中疏忽關注的細微,它們無時無刻不存在,卻時常錯過。

“這是我看過最美的圖,整座草原就在星空下發亮。”古阿霞感動抬頭,看見監牢頂的星圖羅列,宇宙永恒。

“那就是月球背面的圖。”將軍說。

離開中彰投2號的監牢宿舍,他們重見天空中燦麗的星空,古阿霞松一口氣,胸口的郁結總算沒了。無人說話,他們的腳步聲喀啦啦響個不停,就要進入編號“忠”字棟的病房時,她從屋檐又望了星空,好確定她對今晚接下來的行動有點寄托。

“接下來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了,我們進去探望一個‘紅字’。”將軍停下腳步,對古阿霞說,“我希望你和你的啞巴朋友能夠觀察所有的細節,發現任何訊號。”

“目的是什么?”

“解救更多的病人。”將軍把上衣袋的雪茄拿出來嗅一口,說,“這個‘紅字’的編號是‘臺南5號’,病情還可以,只要有親人愿意來探望照顧,他可以回家的。”

“他的親人不愿意來?”

“不是不愿意,是紅字的檔案被死鎖,也許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被關在這里了。”

“我知道了,你要我問出‘紅字’的家在哪,然后去找他的家人來探親,來幫忙。”

“沒錯,我們問了好幾次,都問不出他住臺南的哪。”

“我會擔心。”

“我們開墾隊會保護你,”吳天雄說罷,然后加上,“和你的朋友。”

“多擔心點,你才會更有能力同理‘臺南5號’。”將軍說完,帶領大家進入“忠”字棟的病房。

比起大通鋪病床,這里的獨立病床是較好待遇。病患吃了抗憂郁的鋰鹽或抗精神病藥,有的坐在床緣發愣,有的躺在床上。阿霞見到了“紅字”,或者由他胸口的刺青編號而稱為“臺南5號”。他躺在鋪了椰子墊的病床,手腳用棉布綁在四個角柱,嘴角還有強灌完的藥渣沫,他眼神無交集地望著天花板,那除了幾盞燈別無他物。

“你還是老樣子,”將軍對“臺南5號”說,然后把古阿霞往前推,“起來吧!你的鄰居古阿霞來看你了。”

古阿霞沒有對策,劇本不是她寫的,又要她當臨時演員上場。她只能照將軍安排的,喬裝“臺南5號”的鄰居套取情報。

綁住“臺南5號”的床頭棉繩由兩位開墾隊員解下。被扶起來。他凌亂的頭發下有蒼白失神的年輕臉孔,戴了沾油漬的眼鏡,這副讀書人氣質打破了古阿霞對“紅字”的印象。她對共產黨的刻板印象來自反共教育海報中的畫面,他們戴棒球帽與墨鏡,穿黑披風,提007手提箱,躲在電桿后頭刺探情報,可是現實中的電線桿后頭只有“信上帝者得永恒”與“南無阿彌陀佛”的宗教警語,或多幾坨狗尿。但古阿霞心念一轉,如果眼前的“紅字”像是鄰家大叔般平常,她是鄰居也行。

古阿霞認真說:“我爸爸常提起你,他說你很有禮貌。”

“紅字”抬起了頭,說:“是這樣的呀!謝謝。”

“我記得你喜歡一邊走路,一邊踢石頭。”

“這樣的呀!”

“所以,你還記得我。”

“記得。”

古阿霞看了將軍一眼,有點心虛,這不是扮家家酒游戲,事實上卻是動用了最純真的互動。如果眼前的人還保留住他的生命記憶,她該如何接招?她上前一步,詢問他記得哪些。

“紅字”的淚水快速積滿眼眶,從臉頰滑落,喃喃說“放我回家”,繼而激動大喊:“放我回家。”連喊好幾次,在場的病患與開墾隊很震撼,每個人都想出院回家,“紅字”吼出了大家最無解的期待。可是“紅字”失控了,揮動手腳,綁在腳上的棉線扯動連接的床腳柱,綁在手上的棉線也讓兩位壯碩的開墾隊員忙著拉扯。古阿霞退了幾步,往帕吉魯靠,只能作壁上觀,心情慌得很。最后,幾位開墾隊總算把“紅字”綁回床上,整張床被附身般震動累了才平靜下來,旁觀的人卻沒人就此平靜。

將軍下了撤退令。開墾隊散開,要那些病友躺上床準備入睡。古阿霞先到病房外,聽到開墾隊喊著“人員就寢,寢室熄燈”,他們還齊唱了費玉清的《晚安曲》。這是照劇本排的,將軍不會放棄,她也是,下一波行動將展開。在休憩十分鐘的空檔,古阿霞望了嚴實的星圖,格外動人,總有懸不住的化成流星。將軍望向夜空,把槍袋里的佛像拿出來,放在互疊的雙掌,似乎也要神一同欣賞無盡的浩渺。

將軍說:“他是個大學生,據說是搞游行叛亂被抓到‘警備總部’,沒日沒夜給人打瘋了,送來時又吼又叫,哭著要媽媽。這種人在這里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甚至沒有同伴,他的一切鎖在警總,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在這。”

古阿霞說:“他什么都不記得了?”

“沒錯!那一定是痛苦的刑求,反復折磨,讓一個年輕人的記憶與理解全部崩毀,從此跟美好的過往、生活與希望決裂,墮入了地獄。”

“他都不記得了,我們能問出什么?”

“一條濕毛巾不會馬上擰干,他還有些記憶的,一定要問出他家在哪,請他爸媽來看他。”

“要怎樣掏出最后的記憶?我不是上帝。”

“有種開在地獄之途的彼岸花,花香有魔力,能喚醒死者的記憶;花也有劇毒,讓死者墮入更深的地獄。現代醫學以為自己是上帝,發明了無數的抗精神病藥、抗躁郁癥藥,就像從地獄之途帶回了彼岸花。但是我們僭用了花香,或是花毒,沒有人能解釋。我們距離星空太遠了,距離上帝太遠了,我們不是上帝,只能伸出‘惡魔之手’抹除他們的痛苦。”

“惡魔之手”聽起來就是終極招式,古阿霞詢問,將軍卻點頭響應,“你只能再來一次。”接著,她給幾個開墾隊簇擁進了病房,房燈瞬間亮了,三十幾個穿皺巴巴灰衣的病人躺在床上。

開墾隊走到每張病床,輕聲說:“天亮了,今天又是美好一天,大家睜開眼活動活動。”

古阿霞發出苦笑,不相信給病患關燈躺十分鐘,再用荒謬的開燈便出現了隔天的時空轉換。不過,她卻看到大部分病患被催眠似的伸懶腰、打哈欠,有人還對燈泡說太陽公公你好。

就算上帝多給一天,古阿霞要如何召喚記憶?何況只能再出手一次。她走近躺在床上的“紅字”。“紅字”凝視天花板,一副徹夜未眠的疲態,眼角有未干的淚痕,如此干凈青春的臉孔下到底埋藏多少恐懼的地雷?古阿霞不曉得自己該如何應對,她安靜鵠立,沒轍。

“紅字”主動說話:“你今天又來了,我等了好久。”

“找我有什么事?”

“帶我回家,我想起那條踢石頭的小巷了。”

古阿霞獲得將軍的點頭,她坐在床緣,努力解開那兩條綁牢在床頭的棉布。她心緒跌宕,看見在“紅字”勒紅的手腕,有數條觸目驚心的自殘疤痕。起身的“紅字”自行解開了腳上棉線,坐在床緣,把頭發與衣服摸平,嘴角發出古阿霞見過最幸福的微笑。他站起來,嘩啦啦地掀起了床墊,露出了大大小小的干燥樹葉,床板也拓滿了壓干綠葉而泌出的齒狀緣痕。他一片片撿起來,整疊握在掌心。

古阿霞問:“要我幫你收行李嗎?”

“這是車票,我買了好久。”他收好葉片交到古阿霞掌心,拉她離開。

古阿霞拉住他,有點慌張地瞄了將軍,說:“你家在哪?”

“就寫在車票上,你自己看呀!”他拉古阿霞離開,感到她短暫的掙扎后便順從了。

這是一場戲,對“紅字”而言卻是回家的開始。古阿霞要配合多久?穿過圍觀人墻,有無數的門禁與圍墻,有無邊無際的黑夜原野阻攔。她要演多久?或許連將軍也不清楚,全憑臨場發揮。這時其他床的病友哭叫,拍著床,這不是美好的一天,不論誰提早出院都會引起“永久住戶”的嫉妒。他們長久以來學會要和疾病與病友綁一塊,或一塊死去,卻無法面對有人中途脫隊。他們越來越不滿,在床上哭鬧與踢打。

“紅字”忽然停下了,他拉不動古阿霞。古阿霞走不了是被帕吉魯半途狠狠地拉住。她回頭看,手掙脫幾下,反而被箍得更緊。她心里咧罵幾句,這笨蛋加三級,看戲的當真。

帕吉魯不讓她走,他知道這戲不能再演下去,別荒廢“紅字”的真情意,便加了把手勁把她奪回來。古阿霞松開手中的葉片疊,散得到處都是,有幾張飄到床底了。

“紅字”愣住,四周霎時靜默下來。他走回了床邊坐下,低頭流淚說了些沒有人懂的話,捏拳說:“你們都是惡魔……”

將軍知道時機壞了,給開墾隊下了個眼神。他們過去拍拍“紅字”的背,要他躺上床,幾個人訓練有素地幫他的手腳綁回了棉布條。“紅字”掙扎,大力揮動手腳,拼命發出哀求。古阿霞有義務上前去安慰,是她搞砸的,也得由她挽回來,但是被帕吉魯阻止。帕吉魯嫌她太有正義感了,不是有熱情就能當英雄,這時候任何的安慰都不及讓病友自己耗盡力氣安靜下來。

將軍繃緊了臉,淡淡地說:“叫83號進來。”

吳天雄抽了一口氣點頭,他知道接下來的計劃太殘酷了。他離開,隨后提桶水,推著玉里83號進來。玉里83號的雙手被保護衣交叉綁在胸口前,套上牛皮腳鐐,身上發出異臭。他的袖結被吳天雄打開,垂下像京劇女戲服才會有的長水袖,立即坐在地上,捉光腳踝的小蠅蛆。他的腳踝被永遠不能解開的腳鐐反復摩擦破皮,腐爛生蛆,也產生臭味。

將軍說:“你怎么被抓?”

“一九四九年,香港外海,我們美頌艦的艦長要投共被舉發了,船上發生激烈的槍戰,艦長被俘,整船的官兵就被‘國民政府’帶來臺灣。”

“你在哪吃苦的?”

玉里83號停頓了一下,說:“左營外海,他們把我裝進麻袋,從船艦上丟進海里浸豬籠,又撈起來,再丟下去……”

國共內戰期間,陸軍常帶槍投靠,海軍整窩似的攜艦投共也頻仍,“國民政府”積極地厲行整肅,抓奸細、抓左傾,更多時候是抓錯人。將軍時有所聞,玉里療養院近三千位軍人,身份、經歷與病情都各有來頭,足夠寫一本比《圣經》還厚的中國戰爭瘋狂史。他不想在這個禁忌話題再打結,看見玉里83號胸口的十字架項鏈,瞥了古阿霞說:“你們都是基督的子民,神會保佑你們。”

玉里83號說:“逼打我的人說,神跟黃金一樣,純度卻不一樣,拿到假的金塊別當真,所以我的基督是假的。”

古阿霞不高興地說:“憑《圣經》發誓的,都是真的,不然誰的是真的?”

玉里83號沉默一會兒,說:“我跟他們說,我跟蔣委員長都信基督。他們說我信的是假的,蔣委員長信的是真的。我生氣說,也有可能蔣委員長信的基督是鍍金而已,然后他們把我丟下海,不斷丟……”

“你的是真的,蔣委員長的也是。信基督是好的,但要相信自己,不然光是吃齋念佛、信基督、愛阿拉,我們早就打贏了。要知道,這世界的道理只能靠自己來。”

在場沒信神的猛點頭,有信的低頭。古阿霞想反駁,大抵說不出理,也就沉默了。將軍要玉里83號打起精神,去問在床上哭號的“紅字”家住哪里,務必問出來,把受冤之路的“酷刑拷打”都用上。

“將軍,我受過的不冤,怎么可以給別人?”玉里83號說。

現場氣氛瞬間冷凝下來,沒人應答。這讓古阿霞深深覺得,療養院患者被歸為心理活動、行為異常的人,可是他們有絕對的智力與情感,那是不容被扭曲的地方。

沉默了一分鐘,將軍撫摸玉里83號的肩,說:“我能感到你的不冤,你原本不該在這里的。你應該有個家庭的,賢惠的妻子在煮飯,還有一堆老是黏在你大腿,讓你覺得很煩又心里甜蜜的兒子。”將軍說到這,轉頭對大家說,“你們不也是有這樣的夢想?可是出了去,哪個女人會愛你們?你們不是大官,又沒大財,人家正常點的臺灣女人都避開你們。你們有點錢了,好了點,只能娶窮人家的腦袋不行的女兒,生下來的兒女也有精神病,然后兒女們又被送到這里關。”

“將軍,別說了。”吳天雄都覺得老兵們夠委屈了。

“83號,你不是為你自己,是為你眼前的弟兄犧牲了自己,”將軍這招太高竿了,“你可以為自己的堅持,放棄了弟兄出去的夢想。如果你要這樣,可以回去休息了。”

這番話打翻了玉里83號的信念,他深吸口氣,寬心地走到“紅字”身邊,啪一聲,他狠狠抽了對方耳光。

那耳光抽得太響亮,清脆高昂,像手榴彈爆炸,現場的雜鬧也一并被抽光而陷入詭謐。

“紅字”鼻孔流出血,躺在床上驚恐得不吵不鬧了。

玉里83號則咧嘴微笑,說:“他們都說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說也不說?到底住哪?”

古阿霞意識到這就是“惡魔之手”,極為震撼,轉向將軍尋求解釋。

“我們沒有太多時間,‘紅字’也是,”將軍冷冷地說,“他現在的狀況是最好的,此后的每一刻都在退化,最后像中彰投2號。”

她知道為何得先拜訪中彰投2號,是讓折磨“紅字”的手段合理化。她落入將軍的預謀了,無從阻撓,剩下焦慮掙扎,巴望“紅字”趕緊供出住家訊息。玉里83號又給“紅字”一個耳光,這聲響讓打人或被打者的記憶倒帶到了最苦難關鍵的時刻,一個咬著牙冷笑,一個不斷發狂地大喊“放我出去”。那凄厲聲響打破了磚墻隔閡,一陣高,一陣低,有時尖,有時苦,每個人都安靜地掛在拉弓斷箭的緊繃里。

玉里83號靠過去,轉而慈悲地說:“我很同情你,原本有美好的前途,有美好的家庭,不用搞到這般田地,我也是信基督的,神所喜愛,內里誠實的。你,嘿嘿!還是照我的意思說出來吧!”

“我不知道,放我出去。”他又大喊。

“要記得,老實的稅吏和娼妓,都比我們先進神的國度。”引用《圣經》之言的玉里83號脫下身上的保護衣,用它把“紅字”的頭與哀號聲扎實地包起來,貼上去說,“說吧!這是為你好。”

古阿霞不相信所見,玉里83號拿起拖鞋朝著罩上布袋的人頭猛打,還僭用《圣經》擋下自身罪責。她理解玉里83號陷入錯誤記憶,把自身受過的虐刑用在別人身上,可是難解的是,面對酷刑時刻,整間病院的人漠然,包括自己。是的,她可以甩開帕吉魯抓牢的手,沖上去拉開,可是卻順從下來了,她懷疑自己是認同瘋人院的叢林規則,期待“紅字”吃了苦頭后能招出來?

轉弱的哀號并不代表痛苦減少,也不表示沒人聽見。有幾個聽力敏銳的病患離開病房后,把各棟與廣場的病患帶來了,冷靜地擠進來幫助“紅字”,開墾隊忙著把門口的人擋在外面,安撫說:“我們是在幫你們問回家的路。”可是病友越來越多,他們原地焦躁地發出踩踏聲,用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猛刮著病房外的磚墻,直到那都是血痕與肉屑。

玉里83號更加冷靜了,解開“紅字”綁在床柱的手腕棉線,反綁腰后,把他的頭壓入裝滿水的桶里。在場的人驚駭,卻橫下心旁觀,看著“紅字”扭動身軀,頭悶在水里掙扎與無聲地哭喊,又看他的頭從水里被抓出來,身子顫抖,肩膀失控地聳著。

“你下次掉下海,可能無法撈起來了,”玉里83號用冷冷的口氣說,“招還是不招?”

不知何故,一個身高200多公分的家伙,將門口把關的開墾隊員擠開。他像電視摔跤節目的當紅日本人物馬場,高大驚人,一路用兩手推開阻攔,把更多病患給放進來,到處彌漫大小便失禁的臊味與自瀆的精液味。玉里83號吃驚得眼睛都瞪圓了,來不及反應,就被大塊頭抓住后頸從這床扔到第三床尾,打出了一發宣戰的迫擊炮。病房陷入混仗,體內的抗精神病藥作亂,一群人打著,另一群人卻吻著,還有人站上床開心極地唱歌,南腔北調與南拳北腿混成菜市場才有的場景。

遭到人群撞倒的古阿霞,趕緊往前爬,她是小鷦眉,在森林底濃密灌木叢的嬌逗鳥兒,警覺又快速,穿過人群來到“紅字”躲藏的床底。她扯掉包裹他頭部的濕防護衣,免得溺死。帕吉魯也撲進床底,用背頂著床,好讓上頭八個打鬧的人不會壓垮底下的“紅字”與古阿霞,他挺得住,卻難忍受“紅字”就在耳朵邊失控地大哭大喊。倒是古阿霞不在乎,現場夠亂了,要發瘋就讓“紅字”哭個夠也行。

開墾隊被打散了,吳天雄忙著跟大塊頭纏斗不停。將軍被擠到墻邊,安靜得很,直到胸口衣袋的哈伯納斯雪茄被人搶了,他才大喊抓小偷,撥開人追去,快追丟人了。

“啞巴!那個啞巴在哪?去打開箱子。你不打開,我們會被打死的。”將軍大喊。

帕吉魯咬牙撐著床,他不能離開,離開的話,有八人在上頭的床會垮掉。可是他得離開床才能打開木箱平息暴亂。帕吉魯深呼吸一口,膝蓋抵地,背頂著床板,大吼一聲。

古阿霞被吼聲嚇到,看到頭頂上的床被掀翻了,八個人往旁邊翻。然后,她看見帕吉魯沖向門口,逆著嘩啦啦涌來的人群,奮力朝墻角去,大木箱在那。帕吉魯的速度越來越慢,卡在人堆。倒是大塊頭與吳天雄兩人扭打的地方,人群閃躲。這給帕吉魯靈感,他把兩人朝大木箱推去,像是四兩撥千斤,用滾動的巨石輾開道路般輕松多了。

大塊頭突覺有異,朝帕吉魯看,巨掌抓住他的頭倒懸,吼出了一股力道便把他扔出去。帕吉魯在空中暈眩,看到無數黑頭在不斷扭動,落地時砸到人,而且距離木箱更近了,打開它。

箱子里是一尊中空的蔣介石銅像,從玉里國小拆下來的,只是銅皮,在老兵眼里永遠像燈塔發光發亮。離木箱最近的人呆了、麻了,比抗精神病藥更有效地鎮住情緒,氣氛蔓延開來,兩百個狂亂病患的電池開關被關了,過了一分鐘,有人哭了起來,他們激動或哀號地跪地上。

將軍從床底爬出來,無數次從壕溝爬出來的中日叢林戰都沒有這次糟,還被一個老兵從褲子掏出來的大便襲擊。“委員長來看你們了,他都沒有忘記大家,也永遠忘不了大家。不過,他最討厭人家偷竊,江山就是被偷走的,”將軍在跪地的人群找縫走,尋出偷雪茄的家伙,狠狠打去一拳,拿回了東西,放在鼻口,閉眼深呼吸嗅,“蔣委員長也很討厭糞便戰術,太低級了。”

“委員長,您不是走了?”有人戰戰兢兢地問,他記得老總統死了。

將軍說:“他不就走來這了?還給各位講個幾句話。你們的辛苦,委員長都知道,你們的病,委員長都了解,明孝陵前的石頭怪獸都能活過來,還有什么治不好的?”

“蔣委員長,您得繼續領導我們。”跪著的都哭成一團。

“你們的焦急,委員長都知道,只要大家還喘口氣,他都得給大家當棟梁撐著,擔任建設新中國的任務。但是,你們別老是哭著,哪個軍人光顧著流淚?給我安靜。”

“蔣委員長……”

“我知道了,等會兒每個人吃顆橘子糖,就去睡吧。”將軍點起了雪茄抽,松了口氣,另外給病人來顆俗稱橘子糖的安定神經藥物“巴比妥”(Barbital)絕對勝過千千萬萬句口號,能撫平混亂的思緒。

病房頓時陷入長久的死寂,古阿霞從床底往外瞧,將軍裸露的上身刺著玉里23的編號,正往她走來,帕吉魯抬著銅鑄的空心銅像跟著。這是她看過最荒謬的布袋戲,看戲的不散。“紅字”是整場唯一的壞觀眾,一直保持在歇斯底里地狂叫,不斷釋放溺水刑求的驚恐,古阿霞怎樣安慰都沒用。

“出來吧!讓我把你的惡魔抓走。”將軍說。

開墾隊動了起來,有的把“紅字”從床底拉回床上,有的接走帕吉魯手上的銅像,往外頭抬,讓著魔的病患們跟著出去了。原本上百人的病房空蕩蕩的,凌亂的拖鞋、床單與衣物到處是,有件掛在吊扇的病衣就像上吊的死人。

古阿霞不清楚將軍下了什么命令,但是方式不溫柔了——有位開墾隊把脫下的上衣努力塞進“紅字”的嘴里之前,把手伸進去催吐。忙著吐的“紅字”終于停止尖叫,眼睛垂淚,嘴角垂著口水,頭無力地垂在肩上。

將軍把點火的雪茄叼著,對古阿霞說:“你不會喜歡接下來的游戲,這里叫作‘抓耗子’。老鼠喜歡打洞,腦袋漏洞不是好事。”

古阿霞說:“這樣催吐,不是好事。”

“這是必要過程,不然等一下電擊時要是他嘔吐,可能嗆死自己。”

“電擊?”古阿霞滿臉疑惑。

將軍從角落拿回了遺落的木箱。箱里頭不是放書,是儀器,有幾個圓形窗鏡的針表,以及像卷曲電話線的電擊圓筒。他調整美制黑騎士(reiter)WC型電痙攣治療儀器,直流電電擊零點七秒,電壓100伏特。這不會太難,將軍靠多年自習與牢窗累積的診療技術,黑牌醫生也能成為王牌。他用干布把“紅字”的額頭汗水與嘴角穢液擦干凈,確保電流不會亂竄,然后轉頭對古阿霞與帕吉魯說:“這是一種療程,對他是好的,緩和情緒外,剛剛發生的壞記憶也能完全消除。”

古阿霞為這記憶消磁術感到不安。她看見四個開墾隊拉緊“紅字”手腳上的棉線,將軍拿起電話線卷的小圓筒,朝“紅字”太陽穴附近的兩顳電擊。那是瞬間的變化。“紅字”承受極刑,身體前弓,嘴巴張開,這時將軍把干布塞進他嘴里防止咬傷舌頭。

死亡之苦迅速爬上“紅字”,他前弓的身體攤平,劇烈抽動,手腳亂揮,整張床隨之顫動。他被牢牢綁在床上,扯動、掙扎與哀號,右手在掙脫時骨折,朝反方向拗折,發出喀啦的碎骨摩擦,哭號終于達到高峰了。幾個開墾隊冷靜地靠過去壓住,沒半點慌張神色,很職業性。古阿霞想起這種似曾相識的畫面了,中古世紀被視為女巫的精神病患,綁在柴火上焚燒就是如此恐怖模樣,哀號尖叫,直到地獄之火帶走了靈魂。

古阿霞淚流滿面,苦楚塞滿鼻腔。她決定去臺南,說走就走,跟帕吉魯一起走,將會有最大的動力與熱情。她即刻動身去臺南,即使快沒旅費了,即使這是圈套或溫情的左右也行,也決定找出“紅字”的家人解救他。

殺刀王與他們的共產黨老師

他們來到臺南時,天色已晚,路上很冷清,找了巷弄里的廢墟后院,搭起防水布睡覺。一陣風來,落了小雨,古阿霞聽到雨聲淡淡,淡出了緬邈,一陣陣呢喃,幽靜顫晃。雨聲還滲入了夢境,令她夢見一條小河,泛水光的啜泣小溪,屬于三月的那種。

幾小時后,古阿霞確定雨聲太囂張了。她睜開眼,晨光亮得像臉上的洗發精刺激眼睛。黃狗在帳外低狺,語氣不好。她醒來,躺著不動,發現暴雨聲是落花掉在帳子上。苦楝葉隨風飄,落花細細,花香淺淺地挽著帳篷。殘花在防水布堆了一攤,總覺那是樹凝固的眼淚。美麗的早晨,她爬出帳外,做早餐了。

一個十歲的男孩站在苦楝樹丫下,拿著鋸子,跟樹下的黃狗對峙,說:“這是我的地盤,這是我的樹。”

只有小孩,才會把廢墟、死鳥或大樹占為己有。初來臺南有新鮮事,窮于應付小屁孩,對古阿霞來說不是好早晨,吃好早飯才是。帕吉魯從睡袋鉆出來,把掛在腳踏車上一只燒黑的小鋁壺對嘴喝,咳起來,吐出苦楝花。小孩還在樹上咆哮,喊著“這是我的樹”,搖落苦楝的小紫花。

古阿霞拿回水壺煮水,從鋪了木炭防潮的雪印奶粉鐵罐里掏出三個膨餅,分成兩碗。水滾了,斟水入碗,帕吉魯先吃酥皮,把兩個餅餡的一丁點焦糖、麥芽與豬油夾到古阿霞的碗里,把餅皮攪成糊狀,仰頭喝光。古阿霞愛吃甜的,他愛吃咸的。古阿霞煮好白飯,放進鋁飯盒當午餐,回頭再吃早餐,吃到糖餡就瞇眼笑,把淡淡甜甜的面糊喝個精光。

小男孩仍站在樹上,他右眼角的痣很大,很顯眼,口氣不好地追問:“你從哪來?”

“花蓮,”古阿霞蓋上奶粉罐鐵殼,“我們來找一棵樹,很難說出那種樹長什么樣子,不過看到應該就知道了。”

從花蓮玉里療養院被囚的共產黨員口中所得的信息不多。他是大學生,住臺南市,庭院有棵大樹。憑此線索,耗時十年在臺南市能找出上千人,但經濟拮據的古阿霞只能待一禮拜。在橫跨近2000公尺高、長200公里的南橫公路上,帕吉魯被壯美的樹林激出靈感,以樹找人,找出臺南市庭院有大樹的家戶。還有個線索很重要,共產黨員從床底拿出一疊當作車票的干葉片。帕吉魯判斷,葉片有數種,難以分辨樹種,其中有樟樹與桂花。他的結論是:共產黨員家有庭院,種了很多樹,其中有棵很大。

男孩說:“看,這就有棵大樹了,不過它是我的。”

這么說來,古阿霞與帕吉魯仰看了苦楝,樹紋交錯,傘狀樹冠漸漸顯影在晨曦,一股雅香彌漫,陽光紛紛,枝丫紛紛,花朵也紛紛,確實是美樹。閩南語稱苦楝音近可憐,樹長在破屋舍,不是給人家道頹毀的可憐,而是樹無人知曉的憐惜。

“我知道這是你的樹,”古阿霞說,“你可以借我們住幾天嗎?”

“不行,你們不走的話,我爸爸、我爺爺會來抓你們,他們都是警察。”男孩說。

“好呀,我住在你的樹下犯法了。”

“再不走,我會鋸斷樹,壓死你們。”男孩用鋸子鋸起枝丫,企圖用它壓垮帳篷。

帕吉魯見狀,兩三下爬上苦楝樹,快速地抓牢男孩的手。男孩嚇呆了,讓古阿霞也嚇壞的是接下來的荒謬行為。帕吉魯不是阻止,是教男孩鋸樹,他抓住他的手,先從樹丫底部、靠近樹干之處往上鋸出3公分的楔口,再從上方的外側鋸下,枝丫便爽快斷落,處理不當會造成樹木感染病菌。這是帕吉魯在山林修剪樹木的常識。

古阿霞忙得腳底快冒煙了,趕在枝丫砸落前,把帳篷里的雜物搬光。她把睡袋拉出來時,十余公斤的苦楝枝葉比嚴冬寒雪更沉重,壓垮了防水帳,古阿霞歷經了芮氏八級地震來之前搬光家的余悸,“好了,我們的帳篷壓壞了,你說我們要去哪邊住?”

“我不是真的想要壓壞你們的帳篷。”綽號叫小瓦的男孩有些驚悸,有些興奮,他說,“好吧!就讓你們住下來。”

“好,那我們要出門了,你幫我顧家。”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在城里毫無所獲。臺南,多陽光的古都,耗盡語言也無法形容出神韻。他們都是第一次來,新事物不斷刺激,特色小吃、幽深騎樓、南北陳貨味、老舊的日本洗石子建筑,一切美好。這城市適合散步,步伐松軟,不適合趕路,可是他們快走出鐵腿了,從這條街巷到另一條,尋訪老樹。老樹通常伴隨老建筑,在成功大學、臺南女中、農事試驗場皆看到滿意的老樹,但不是滿意答案。

晚間,回到兩棟房之間的廢墟,古阿霞煮晚飯。帕吉魯和小瓦玩起殺刀的游戲,在雜草與廢棄物之間拍打追殺,三天來,他們借此建立情感,帕吉魯不講話就是不講話,卻教會小瓦近距閃躲,遠距突刺,并且收為徒弟。一頓粗飽后,古阿霞利用余火燒一鍋熱水,生命中總要花很多時間在等水沸騰,帕吉魯與小瓦的廝殺卻達到了沸騰狀態。還好,她能靜靜坐著,看著火光爬上了樹冠,流動成閃電般的光焰,苦楝,美麗的三月之樹。

水終于熱了,古阿霞說:“我要洗澡了,你們給我停下來。”她端水到帳子里擦澡,不希望給外頭跳來跳去的兩人撞翻帳篷,掀翻熱水。

“我在加強訓練他。”小瓦拿著長棍,和徒手的帕吉魯練起來。

“等我洗好再說。”古阿霞大喊。

“女人天生就是來浪費水,天天洗澡,”小瓦大喊回去,“我現在訓練我的師傅,變得更強更屌,因為我們要舉行擂臺大賽,來參賽的小鬼要報上一棵老樹位置,這樣你很快就知道哪有大樹了。”

這方法非常好,且很有效率,要是照土法煉鋼去找老樹,很快用盡盤纏。殺刀擂臺賽,可以吸引全城的小孩,他們是最好的找樹向導。至于勝者的獎品?古阿霞看見了那臺腳踏車,它破舊臟污,即使身上滿是刮痕,還是值公務員半個月薪水的獎品。她不急著洗澡了,先幫腳踏車洗個澡,它得像個嶄新奪目的磁鐵吸引全城的小孩來。

只有小孩,才會對廢墟、死鳥或大樹有興趣,現在得再加上——殺刀。

臺南火車站前的擂臺大賽,連續辦三天。小瓦拿著寫了“挑戰花蓮殺刀王,勝者獲腳踏車一臺”的大廣告牌,站在車旁,秀給眾人看王者的鋼鐵獎杯。更大的傳奇是帕吉魯,他腳底安上彈簧似,蹦跳不已,能一次大戰十幾個人,三天來轟動臺南的孩童。

古阿霞也收到了樹訊,她用破磚在墻上畫下臺南地圖,補上挑戰者報上的大樹位置。令人驚訝的是,至少有五百株大樹,埋伏在各角落,樹根在地底下形成廣袤的網絡,把古城打包了。他們每天早上尋訪這些老樹,下午則趁放學時,在火車站前擺攤求戰。

今天,帕吉魯在車邊喘口氣,啃顆芭樂,好迎向第十八戰。有個背長提袋的少年在旁觀看,不久上前邀戰。他的長襪套在褲腳,皮膚黝黑,上臂飽滿,那副棒球高手的模樣引起了騷動。古阿霞上前解釋,搏一手得報上一棵城內老樹。無論少年怎么報,古阿霞很清楚,那是已知的老樹,她要新的信息。

“這棵老樹只有我知道了。”少年拉開背袋的拉鏈,拿出一根握柄上方用騎馬釘扎緊了裂隙的棒球。

帕吉魯接下球棒,尋個端倪。裂紋在棒球的V字形木紋交錯部位,是樹木生長點的脆弱處,用白膠與騎馬釘補妥,修得細膩。一般木棒取自彈性好、木質輕、重量穩的北美白樺木,舶來品價格高,斷裂后常修復使用。帕吉魯把木棒舉平看,發現是手工刨制,在偏光下呈現砂紙打磨的弧度,顯示木棒對少年的意義重大,也意謂木棒來源可能是本土種的臺灣白蠟樹或臺灣黃杞。

古阿霞對棒球沒興趣,說:“這像乞丐棒,不算數。”

“這是樹,以前是,現在也是,怎么不算是‘樹’?”少年說。

“我們找的是大點的樹,要活的,不是棒子。”

“這曾經是一棵老樹,”少年拿回木棒,摸了摸,“我叔公喜歡獨角仙,我也是。他家后院種了棵我叫作‘獨角仙的餅干’的大樹,獨角仙常飛來,喀滋喀滋咬樹皮,樹上到處是爬痕,看到它們和長腳蜂打架,一起喝樹汁,是我夏天最好的回憶。”

帕吉魯向古阿霞私語,把觀察說盡了。她翻了翻記事本,說:“白雞油[41],那棵樹叫白雞油,樹干很直,有一塊塊的脫皮,夏天開了整樹的小白花。”

“原來叫白雞油,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因為樹干有脫皮塊,我才叫‘獨角仙的餅干’。”

“從任何方面來看,白雞油的彈性好、木質輕,做球棒最好,制作的人是高手。”

“把分心丟掉,把樹帶在身上去吧!這是我叔公說的,他是受日本教育的老貨仔。那年的夏天,他把樹砍了,做成球棒,要我打出第一千顆好球才能回去找他。而現在是……”少年把球棒舉在胸前,輕輕地左右大幅度擺動,好把人群退到揮棒的安全距離外。

他遠眺前方,站立不動。100公尺之外,在人潮與車潮擁擠之間有塊小小的空地,大概兩張榻榻米大,棒球少年的焦點放在那。接著,他從背袋口拿出一顆紅線球,大力揮棒,一個沉爆的響亮把球推出漂亮弧度。棒球越過了噴水池、馬路與二十幾輛的汽機車,近百公尺的距離足以飛出青棒標準場地的左外野墻,落入三條街的指定空地,且彈進了垃圾桶。一切神乎其技。

“第一千六百顆了。”少年說。

群眾驚嘆,瞬間歡騰地鼓掌,短暫的兩秒飛行時間飛入了大家的記憶。有的人肯定,少年就是本地的英雄葉志仙,他在美國羅德岱堡“世界青棒錦標賽”的奪冠賽擔任二壘手,數次把盜壘的美國小飛彈跑者漂亮地截殺。這想法還沒說完,有幾個小孩繞過圓環去撿明星球,跑得像小飛彈,反應慢的直接穿過車道,打亂車陣,喇叭聲四起。

一個七歲的小男孩目睹了神奇的揮棒,他跑去撿紅線球,被母親拉回,上了剛到站的公車。他情緒黯淡,忘了經過車掌[42]時要故意矮下身,被判定買半票,惹得母親跟車掌碎碎念。小男孩沒有照例坐在前座區,觀察駕駛操控大方向盤與長條弧形的排擋桿,他跪在車尾的綠墊椅,看著窗外的帕吉魯與棒球少年決斗,另一頭有三個男孩為誰先撿到棒球而爭吵。

廣場太有趣了,小男孩巴望著,巴士司機也叼根煙看熱鬧,直到車掌小姐吹哨發車。公車繞圓環走,司機心思仍在廣場,不時瞥眼,沒多心在外側人行道有三個孩子為了棒球打起架了。其中一個孩子被推入車道,引發連環效應,機車閃躲,巴士司機被倏忽切入的汽車撞到,猛打方向盤,暴沖的車子撞到騎樓柱,很快地,從車頭的引擎進氣壩柵欄冒出了黑煙。乘客與司機都嚇呆了,驚恐之余,匆匆忙忙地跑下車。

帕吉魯從來不把這場戰看上眼,棒球少年彈性好,速度快,像怯戰的拳擊選手到處詭移,缺乏戰斗技巧。但是,他承認輸了群眾的眼光,大家的焦點放在棒球少年,這樣也好,他可以更認真地干掉他。

砰一聲,不遠處傳來巴士巨大的撞擊聲,眾人眼光往那撤去。帕吉魯得穿過八人厚的人墻才能看到狀況。公車猶如中彈的大象頂在墻邊垂死掙扎,雨刷啟動,車窗激烈咯咯響,人潮漸漸往那靠,驚恐看著。這時候,冒黑煙的巴士車頭瞬間著火了,竄出橘紅色的火焰。逃下車的乘客終于弭平了死亡的恐懼,癱坐地上,逃過死劫的母親在巴士周遭急切地呼喊兒子的名字,自責不應該讓孩子坐后座,她要沖上車時,被旁人拉下火場。

“他在里面,根本還沒下來。”母親抓著頭發,跺腳大哭。

火車站的人聚焦在著火的巴士。賣雜貨的、騎車的與趕路的都忘了干嗎,幾個吃面的家伙看熱鬧,用筷子夾面條,晾在胸口不動。兩位鐵路警察從車站內拿滅火筒沖出來,其中一人的白盔帽掉了,露出微禿發盤。警察把滅火筒噴出的白色霧氣朝向了巴士火焰,場面稍獲控制。怎料,左前方的輪胎忽然受熱爆炸,車子微微傾斜,警察誤以為是油箱爆炸的前兆,嚇得退到距離外。

那位母親奪下滅火筒往前沖,卻沒抓喉管,白粉噴得到處是。她跌在地上咳嗽,然后快速起身,奔向火場。兩個警察機警地拉住,不顧她雙腳亂踢。

“他還在車上,怎么辦?”母親崩潰大哭。

轟隆一響,火焰與濃煙再度從車頭冒出來。那些陸續拿著滅火器與水桶的人,不敢靠近了,因為公車即將爆炸的傳言,占滿所有人的視線與恐懼,他們靜待一個大炸彈隨時爆炸,退更遠了,誰都怕死。

公車著火時,帕吉魯馬上從腳踏車的伐木箱拿出兩把斧頭,這是多年來面對森林火災,清理火場與開辟防火線的首要反應。他擠入人群,往巴士跑,一切再自然不過了。他得這么做,要是里頭有小孩,只能再活上五分鐘,而最近的消防車從第一大隊沿中山路發車,得二十分鐘后才能突破下班的塞車人潮。

“不要去,太危險了。”古阿霞攔下,不讓愣頭愣腦的家伙過去。

他有自信,是人群中面對大火最有經驗的人,這一點不自夸,火燒公車頂多把車燒壞,不會像疾病傳染給下一臺公交車,可是森林大火會蔓延。所以,比起恐怖的森林大火,這點小火能應付。

巴士的烈焰與黑煙越來越惡劣,金屬燃燒、塑膠熔化焦臭,噴出毒菇般的鮮艷火光,濃煙在春日車窗關閉的車內亂竄。距公車最近的母親,只能心力交瘁地大喊:“火來了,給我趕快跑呀!”就像在火葬場親送兒子火化時的悲哀。

“把浪胖放來,叫它去救人。”帕吉魯說。

死亡最折磨人,古阿霞不忍母親的悲傷,決定讓狗試試看。“好,不準你進車去,不能。”古阿霞一邊叮嚀一邊回頭跑,穿過人群,解開腳踏車邊黃狗的鏈子。

帕吉魯看著一雙腳印離開他們原先站的白色滅火粉圈,真像雪地。他不會去死,曾言要帶她到約2600公尺的七星崗伐木基地,一座炭爐,兩杯白酒,整個寂靜雪夜,傾聽檜木與松枝在火里迸裂的喟嘆,以及燃木香。他不喜歡平地,熱得冒汗疙瘩,太陽孵頭殼似裂開。什么都要錢,什么人都愛錢,他不會陪這些人死在這。他會活得夠久,帶黃狗去朋友們的墓碑撒尿捉弄。

然后,他噘了口,吹出尖銳的口哨喚狗。

黃狗聽到哨聲,急得往前沖,可是脖子被皮鏈扯在腳踏車,它前腳豎起,用后腳著地,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古阿霞抓住狗頸環,虔誠祈禱,請求上帝給它勇氣與力量,斥退一切的危難。她的祈禱快被附近的嘈雜給中斷了。哪知,黃狗不領情,從她手里掙扎鉆走,一蹦溜索,竄進圍觀的人墻。古阿霞懊惱自己的祈禱有誤,這么勇敢與死亡交鋒的黃狗不需要勇氣,是冷靜。

古阿霞追過去,十人厚的人墻讓她得繞到噴水池邊,看見兩個水桶在水里隨波撞擊。巴士之前的爆炸聲讓救援的人收手,水桶扔了。她把兩桶子裝滿,跑太急失去重心,兩桶摔出了一攤水。她爬起來,沒顧到自己丑態,手還割傷,拿著壓壞的鉛桶回頭裝水,還對一旁蘸醬油似看戲的人大叫:“你們把衣服脫了,過過水,丟去救火也行。”

一個孩子照做了,把三件上衣一次掀出了頭頂。幾十位極想參與救火的小孩,終于打破了袖手旁觀,把上衣與長褲丟到水池,攪幾下,跟著古阿霞后頭跑到火場。

帕吉魯吹響第三次口哨,黃狗來了,一條粗大的橡皮筋從黑累累人群腳縫射出,在他腳邊打轉。帕吉魯抱起黃狗,邊走邊撫摸,讓它稍加喘息,在距離巴士2公尺之前,冒出的黑煙逼得他蹲下,緊抱黃狗。

成千上萬的言語不及一個擁抱,憑多年的默契,這深深傳達帕吉魯的意思了。他要放狗上去找男孩,好狗兒,一切保重了。他再貼近車門,火光與濃煙暴虐地往外沖,現實版的潘多拉盒子冒出來的災禍蜃影,塑膠、玻璃遇熱熔化聲令人發麻。他得靠得夠近,這樣好讓黃狗的緊張與騷動有了陪伴。

他拍打ISUZU(五十鈴)BF鐵殼巴士車體,清楚且緩慢,那種節奏得比狗的心跳慢些才具鎮定效果。然后,他把黃狗丟上車,一邊大力地敲車體,一邊往后走,引導車廂內的狗往后跑。一九七?年代常見的前置引擎公車在駕駛座旁隆出個引擎鐵包。黃狗掉進車,碰到發熱的引擎鐵包,立即循著敲打聲往后車廂跑,看到一個小孩趴在椅子下。

黃狗叫起來,跳上椅子,對窗外激情地吠著,表示有斬獲。

就等這刻,帕吉魯拿起斧頭砍巴士。這把斧頭3尺長,用來砍伐材質硬的闊葉木或針葉樹種中最堅硬的臺灣鐵杉,斧鋒厚,多少能破壞車體,況且他有另一把斧頭——斧鋒較薄,用以砍伐木質軟的檜柏。這兩把跟隨多年的家伙,不比消防斧遜色,終于有機會向鋼鐵、巴士與大火討教了。

他選黃狗后頭的位置下斧,不會傷了小孩。砰一聲,ISUZU的車殼砍出個陷,露出了夾層木板,咻咻響的新鮮空氣從縫隙吸入夾層,燜燒的車頂冒火,助燃火勢,車鐵殼發出嗶嗶剝剝的熱膨脹聲音。他又下了幾次斧,清出小洞,隔著一張椅子拉出小孩的手。

現場爆出掌聲,歡呼聲四起,蓋過了火燒車殼的爆裂聲。母親沖去拉,奮力大吼,把他再次從肚中生出來般用力拉。事情有困難了,小男孩卡在洞里,帕吉魯很快發現鐵皮木夾層的里頭有X字形的支撐鐵條。他得砍斷鐵條,于是把男孩推回車廂內,勻出干活空間。

雨下了,巨大的雨聲砸在車頂上,車廂地板滲出水。帕吉魯抓起斧頭,朝鐵條交錯的焊接點砍幾下,專注無比。鐵條是斷了,但是要扳彎幾根五厘米粗的鐵條是困難的,鋼鐵無動于衷。就在大火與母親的哭嚎中,終于召喚神奇力量,帕吉魯眼見驚人一幕,他的雙手,像千手千眼觀音迸出無數條強壯的手臂,將鐵條拉開,將縫隙拉大,也將小男孩拉出來了。

“你是第一個沖去的盾牌,成了大家的腎上腺素,沒有人想置身事外,”古阿霞事后解釋情形,“你也沒發現你受傷了。”

帕吉魯被人群擠退,才看清楚現場。不是下雨了,是車廂頂掛滿了上百件沾濕的衣服,阻延火勢。千手觀音救苦難之幻變,是十幾位壯漢擁上去,湊手腳幫忙。但有件事他沒看錯,巴士被大火吞噬,古阿霞弄濕衣服救火的計策失效,黃狗還在車里,先前鑿出來的洞被火填滿了。

幾乎耗盡體力的帕吉魯,看著古阿霞淚流滿面地祈禱:“求主耶穌給浪胖勇氣與力量,還有無限的時間。”

那一刻,砰一聲,公車的后車窗被人打破。那是棒球少年用修補的球棒敲出來的,使力過猛,球棒斷裂,他用手中斷棍清除窗框的玻璃殘片。五六位孩子猛拍打公車屁股,像拍打痛苦巨獸的背,讓它吐出肚子里作怪的核桃。

一條粗大的黃橡皮筋從后窗射出,半空中扭身落地,對巴士吠個不停,被孩子視為城市英雄。棒球男孩高舉斷棍,大聲喊全壘打。群眾喜悅地鼓掌,不斷跳腳,慶祝跳舞似的。

吠累的黃狗回到了帕吉魯身邊,安靜地依靠,舔他手上的血。古阿霞加入擁抱行列,贊美上帝的美好。

臺南市警局刑警隊以處理刑事案件為主,辦公室彌漫肅殺氣氛。一個理平頭的年輕偵查員穿著黑襯衫,嘴里叼煙,花了半小時要帕吉魯說話。他從逮捕帕吉魯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是喑啞人士,卻從帕吉魯嘴里挖不出半句話,他咬著煙頭,說:“張嘴,我檢查。”

帕吉魯張嘴,下頷上揚,把人人都有的嘴巴結構給人瞧個清楚。

“媽的,舌頭還在就不要裝蒜。”平頭偵查員跟帕吉魯耗了半包煙時間,拍桌動怒,走之前丟了張公文紙,“不說,就把姓名住址,還有來臺南的目的,給我老實一點寫,不然辦你個三五年牢飯。”

玻璃桌墊上有一張八開的制式紅線公文紙,一支玉兔牌原子筆。帕吉魯花很久時間看這兩樣物品,挪動鞋內的腳趾,轉動脖子,如何寫字與說話,都困難地折磨他。他花半小時仍無進展。

平頭偵查員來了兩次。一次側坐在桌緣,恭喜他寫出滿滿的無字天書。另一次受到上司責難后,叼著煙,咆哮說他看懂了無字天書都是寫他媽的,離開前把煙蒂塞進裝水的小黃瓜漬物玻璃罐。帕吉魯覺得滿是尼古丁黑水、檳榔渣與煙蒂的罐子,是平頭偵查員的肺部縮影。有幾次,這家伙低頭對他輕聲下馬威時,嘴臭有打翻臭水溝的悶腐。

接下來一小時,平頭偵查員沒來打擾。帕吉魯抬頭觀察四周,辦公室擺了十張堆著資料的鐵桌,墻上貼著轄區行政地圖,墻柱黏著紅字標語“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小心間諜就在身邊”“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標語下方的柜臺放了警用調頻廣播SCA接收機,放送警廣節目之余,隨時插播“八號分機”的重大刑案追緝。這環境好冰冷。

警分局還有其他的嫌犯。在帕吉魯前方5公尺之處,一位微胖、穿藍衣黃裙的婦人坐著錄口供,懷中抱著嬰兒,濃重的明星花露水香味到處彌漫。另有個中年發禿的男人,由最低階的警員錄口供。帕吉魯聽出端倪,婦女與禿頭男是“站壁的”與“豬哥”的嫖妓關系。

經過這么久,他稍能撫馭了驚悸,回想他被帶入警局的過程。那是幾個小時前的事了,他們分頭進行找樹的計劃,古阿霞往安平老街一帶尋樹,他留在火車站附近,繼續等人上門報樹訊,遙遠看見燒毀的巴士剩下焦炭骨骼,柏油路燒出凹陷,塑膠與玻璃熔成一坨坨堅硬的黑塊,騎樓與洗石子墻熏出恐怖的煙焦。巴士殘骸四周拉起了封鎖線,線外逗留了不少人,他們沒看過它昨日著火模樣,今日參觀尸骨也好。

帕吉魯很清楚,昨日太招搖,火車站不能待了。這讓他更堅決地執行接下來的計劃,趁機買禮物給古阿霞,這是為什么支開她到別處的原因。他先到三條街外的當鋪當斧頭,換點零資。鐵窗后的頭家說:“這支是好好的,砍巴士砍到缺角的較有價格。”帕吉魯當了缺角斧頭。這把斧頭跟了十幾年,砍倒上百株的千年鐵杉,故事多得能裝在水缸化酒。

典當要驗身份證,并寫當票。他身份證留在古阿霞袋里,對寫字能嚇出痔瘡的他,又發汗了。頭家干脆只要他押拇指印,還說英雄當劍,隨緣。帕吉魯走出當鋪后,決計流當,他過幾天離開,不再回臺南。這城市的巷弄在轉身的剎那漸漸掉漆,但是留下點東西沒帶走,記憶才會深,就斧頭了。

他走到五條街外的女用品店,花五塊買了由“寶島歌后”紀露霞代言的“婀娜達”牌香皂,又買兩件黛安芬胸罩。他想買牛仔褲,換掉她不夠青春的黑工作褲,挑了好久,哪曉得尺寸,改買一雙紅色女用雨鞋。他想象穿著紅雨鞋踩在灰蒙蒙的泥濘森林,配得上他在雪地好看的大紅披風。最后,他買了件女用藍色尼龍混合纖維外套,適合山上的潮濕區工作。買完東西,他松口氣,這輩子最大的冒險是闖進女用品店,帶出一大包戰利品。這也意謂他花了更多錢,得早點離開臺南回花蓮的摩里沙卡。有沒有找到那位共產黨員的家人與文老師不重要了,這世界未必有答案,他盡力了。

“這是報應的想法。”帕吉魯事后這樣想。他把戰利品掛車上,往下一條街走時,有個穿卡其色制服的警察,騎機車攔下他,隨后有兩個便服警察從后頭把他拽進了福特跑天下偵防車,強行擄人。他對這種車有好感,鍍鉻保險桿、黑色皮革車頂、鈑金明亮;尤其左側車窗柱前的天線緩緩升起時,他總是肅立觀看如升旗。被塞入囚車,好感受全沒了,剩下惶恐,送抵刑事組做口供。

帕吉魯沉默地握筆,一個字都沒寫,越緊張,越寫不出,他比較習慣兩支筷子的手感,而不是單支筆的。他看著黃桿藍蓋的玉兔牌原子筆,這臺產筆的商標是跳躍的兔身,拆下的筆管能當吸管,或以筆芯當推進器的橘子皮空氣槍,筆蓋能掏耳朵。帕吉魯這么想的時候,忍不住拿起筆蓋,慢慢刮除耳朵里紛紛擾擾的耳垢,深度剛剛好,舒服得瞇眼。他對白紙也想不出能寫字,頂多拿來畫圖、折紙飛機與“刻鋼板”。刻鋼板是油墨印刷。

他還記得,在那山上的小學,陽光濃燥的好日子,文老師在南面窗下,用針筆在蠟紙刻鋼板,發出嘁嘁喳喳的聲音。當文老師刻到四畫之內的字,像是簡單的“口、子、女、二”之類,總回頭說:“來,你來寫。”這時他用削尖的鉛筆寫,下巴因為頂著的桌緣蠟紙而染成藍胡子。帕吉魯仍記得,文老師要他站在小板凳,拿蘸油墨的滾筒刷過蠟紙的泥濘感,像走過櫸樹銹黃落葉的潮濕小徑,聲響清晰。“好啦!我們有文字足跡了。”文老師從油墨機抽出白報紙,上頭印滿黑色手工復制字體。

“那個討債的‘契兄’,在哪?”一個高分貝喊的婦女從長廊走來,好讓大家知道她來抓奸。

這打斷帕吉魯的回憶,注意起值班警察帶個女人走進辦公室。她一副登臺表演的裝扮,涂艷口紅,羊毛套頭,穿碎花洋短裙。她來較勁的,先到美容院刻意梳扮。她走到那位抱嬰兒的胖妓女旁,叉腰挑釁,用閩南語連說“了然喔”表達污蔑,又說:“抱個小的來站壁,教壞嬰仔。”

她繞過桌子,走向男嫖客,狠狠用提包甩了兩下他的頭,“下次這樣,我皮包里是放磚頭。”

偵查員正在幫男嫖客錄口供,說:“你這樣,我告你妨礙公務。”

“大人,我是來領這位契兄,減少你的負擔。”婦人從皮包里拿出個卷成筒狀的卷宗,交給偵查員。

帕吉魯看得出來這女人的后臺很硬,因為偵查員看了卷宗內的數據,也不錄口供了,告訴男嫖客可以回家了。

男嫖客喜滋滋地把相關文件簽完,領了保管物,對妻子說:“歹勢啦!我下次不敢了。”

妻子幫男嫖客拿走保管物,“你不用回家了,給我留在這反省一晚”,說完甩著皮包離開了。

在場的人笑起來。偵查員隨后將不明就里的男嫖客帶進了拘留室,關上鐵門,任由他跳腳。這項拘禁根據是戒嚴時代的惡法《違警罰法》,舉凡各種沾染色情、流氓行徑、無賴游民,甚至小到服儀不整,都可關人。也就是說警察要辦人,絕對可依“妨害風俗”在任何人身上找毛病,經警局“黑牌法官”裁決巡官的簽同,拘禁數日。

拘留室不斷傳來男嫖客的抱怨,接下來時間,帕吉魯的注意力回到公文紙上,聽完SCA接收機播放鄧麗君《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他畫了只狗。從吠聲他知道黃狗離這不遠,拴在窗外停車場的南洋杉下,這種高可達30余公尺的樹是城市常見樹種。偵查員把他塞進車的時候,黃狗與腳踏車隨后被帶回警局了,帕吉魯認為,應該給吠個不停的黃狗喝水。

這時候,門口一幕打斷帕吉魯思維,一個上手銬的平頭年輕人被帶進來,身上的物品被拿下保管。稍后有個婦女進來,手纏繃帶,在另一側做筆錄。帕吉魯不久聽出了緣由,年輕人是逃兵,搶了婦女錢包。婦女不時提高音量抱怨,時代變了,人只會用手搶,不會用手工作。

門口隨后進來一位六十余歲的老人,鬢發斑白,步履蹣跚,對逃兵男吼:“我寧愿不要兒子,也不要一個會搶劫的兒子。”

逃兵低頭,不發一語。當暴怒不已的老父知道這樁犯案是“兩人搶劫,一人在逃”時,眉頭糾結。帕吉魯看出老父陷入苦楚,是為生關死劫的兒子無奈,因為依據更嚴峻的陸海空軍刑法,兩人以上搶劫,不分首從,一律槍斃。

老父緩緩站起,往被搶的婦女走去,兩膝跪地,磕頭說:“大娘,我給您做牛做馬,求您放了我兒,他還年輕,還要娶妻生子。”一把鼻涕、一把淚都涂滿了臉。

帕吉魯為這慈悲畫面感到不忍,一個白發老者到這把年紀還能把尊嚴墊在膝頭下,是拼老命,為兒請命。

“不要這樣,老先生,有話起來再說。”被搶婦人連忙扶起。

做筆錄的菜鳥警員,求助似的看著遠處的老鳥偵查佐。被搶的婦人也動了不忍之心,連忙緩頰:“算了算了,不過手破點皮,皮包里一塊也不少,就這樣好了,阿彌陀佛。”

老鳥偵查佐一副氣怒,怪罪老父進來干擾,最后點起黃長壽,“口供都已經寫了,你叫我一把火燒給城隍爺判案?別鬧了,要是我心情好,寫好點,這就算一般搶奪。心情不好,寫成重罪,就是結伙強盜罪。你安靜點,別搞得我一卵葩火。”

這席話沒讓氣氛緩和,帕吉魯看出那些外在沖突,變成內心伏流,老父干脆以洗門風對著大家長跪不起。逃兵哭泣,被搶婦人背對大家,每人都陷入難解的情緒。帕吉魯的體內也有強大伏流,他在公文紙畫上一間廁所,表達內急,卻沒有人過來。他不得不拿了桌上的杯蓋玻璃茶杯,翻白眼爽勁,最后從胯下端出了一杯剛泡的溫熱手沖烏龍茶尿水。帕吉魯知道,他能趁機拉完尿,多虧了那位胖妓女讓接下來的現場陷入混亂。

那是男社福員進來,與偵查員聯手,帶走胖妓女懷中的嬰兒,另行托顧。胖妓女吼著,不肯與骨肉分離,雙方拉扯之間,另兩位做筆錄的警員也加入。處于劣勢的胖妓女索性把被扯松的上衣撕開,胸罩扔掉,說:“來呀!啥人敢摸到我的大木瓜,就是痟豬哥[43],我一定跟檢察官大人講明白。”

“痟查某,我看你多囂掰[44]。”偵查佐去搬救兵,找來兩位少年隊負責婦幼業務的女警員。

胖妓女腹背受敵,她把一個乳頭塞給驚嚇不已的嬰孩吃,另個奶脹的乳頭噴濕了胸口,無計面對女警。帕吉魯看出勝負已定,但他祈求戰事再燒一下,好讓他在桌下尿完尿。

驚人的扭轉發生了,被逼退到墻角的胖妓女,蹲馬步,裙子撩在腿上,大內褲褪下,說:“快來!我賺吃的毋驚瘡[45],來呀,我幫你們的臉種菜花。”仿佛凡是碰到她身體的人都會染性病。

帕吉魯——或在場的某些人,絕對懂那是愛的光芒,胖妓女是他們見過最難纏的女人,在她最蠻橫抗敵的時刻,自己只能掏懶叫尿尿。世上要是有什么值得懷念的“女劍客”,就屬眼前女人,她比出兩個指頭的殺刀模樣最動人。

接下來的漫長時刻,刑事組安靜了,帕吉魯、胖妓女與逃兵都關入了兩間拘留室,男女分開。男嫖客不斷罵一墻之隔的胖妓女害他長菜花。胖妓女懷中的嬰兒被惹哭了,板起面孔說:“恁祖嬤較毒,已經在你的懶叫上種菜園,有瓠仔、菜頭,還有苦瓜。”逃兵窩在廁所矮墻邊的木地板,為未卜的命運愁慮。帕吉魯則擔憂,會關多久,如何脫困,他在拘留室繞圈,試著說話澄清自己,發現半公尺矮墻后頭的廁所被封了。

一個偵查佐從很遠的地方吼來,“那個啞巴,不準拉屎。”

帕吉魯嚇著了,站在原地,夾著屁股,用力的括約肌足夠夾爆南瓜。

偵查佐繼續大喊:“上個打速賜康的毒蟲,毒癮來了,想從馬桶鉆去,卡住了頭,竟然用脫光衣服塞死它。你這啞巴,拉屎得上手銬出來上,在里面亂拉叫你用屁股吸回去。”

帕吉魯躺下休息,寧愿當成被塞死的馬桶,遭人遺忘,因為他有種被水泥封喉的痛苦,被關到死也說不出他是無辜的。他為什么被關,要被關多久,都不知道,肯定跟他在車站前砍巴士救人有關,難道這是救人的下場?

到了晚上九點,女警帶來了兩位穿迷你裙、蹬高跟鞋的少女,命令她們靠近鐵牢,仔細看胖妓女,取笑她們現在當“落翅仔”[46],將來是死大箍[47]。

“還是個能種菜花的死大箍。”男嫖客站起來大叫。

胖妓女走近牢邊,好給少女看得清楚,用跋涉沙漠或叢林后的戲劇性口吻說:“看我這么臭老,才三十歲,嫁給個愛開查某[48]的老倒勼[49],生個逃兵兒。而且我的初戀愛人來看我,卻無緣無故給人關到憨去,不講話了。”胖妓女把牢內的人都牽扯了,又說:“真正可怕的是,我失去快樂,每天來一根,做一根,跟吃芎蕉一樣,要不是嬰仔出生,我感覺人生沒意思。你們這么少年就出來玩,玩夠回家吧!不要白白給人糟蹋一生。”

兩個少女低頭站了一個小時,一個撇頭,一個顧著流淚。之后又被帶回少年隊,并在長廊那頭爆發不同戲碼。帕吉魯隔墻聽出了動靜,嘆了口氣,家庭網絡如此黏困兩只小花蝶:某個少女被前來的母親大罵妓女,賞個耳光,不耐言語刺激后,母女罵著互揭家庭傷疤。另一個少女則大哭,告訴前來的老祖母,她不要回家,控訴父親對她毛手毛腳,她不認為他是父親,是畜生。

很長時間,警局隨著夜色越來越安靜,帕吉魯聽到SCA接收機插播了第五次臺南各轄區加強尋找某男孩的訊息,“十歲,145公分,右眼角有痣”。帕吉魯抱怨刑案插播,中斷了節目,但又期待男孩沒事。不久,SCA接收機被最晚走的偵查員關機,窗外水溝的澤蛙叫聲拔高了起來,這晚要漫長起來了。

十點多,備勤警察來問誰想上大號,帕吉魯才站起來,警員便走了。接下來的整夜,他孤寂地跟自己的肛門拉鋸戰,忍著強大便意,抓住警察來的機會。他總算忍到早晨五點的如廁時段,從拘留室猛沖到廁所,還關上門。憤怒的警察用腳踹開門,要他把上銬的雙手放頭上,防止脫逃前抓大便當武器,涂瞎警察的眼睛。帕吉魯想到把腿張開,撇條給人看,寧可讓大便縮回去。

警員冷冷地說:“再等的話,下次時間是午餐后。”

他不想找茶杯或煙灰缸當作馬桶了。帕吉魯需要想象,但不要往屈辱那頭去想。黑熊,就當一只黑熊在等待他,想吃他拉完的糞便——帕吉魯想著,努力擠肛門,扭曲的臉紅得逼近燃點的肉體火柴棒。啪啦一聲,噴了出來,他完成了解脫,每滴汗水都沒白流,有種為臺灣黑熊做功德的喜悅。

“廁所掃干凈,其他的也順便掃。”黑熊說。

帕吉魯低頭看,蹲式馬桶噴臟了,夸張到看不出它的位置了。

上手銬的帕吉魯屈辱地做完,臟水濕透了褲管,回到拘留室被嫌是從馬桶爬出來的逃犯。他坐角落,看窗外,早晨六點,天色漸亮了,城市醒在薄光下。這時候,傳來一陣憲兵的軍靴金屬墊板叩擊水泥地的特有聲音,像是牛頭馬面拖著鐵鏈來索命。值勤警察帶來三位憲兵,一位便服,兩位制服。當便服憲兵隔著鐵牢給逃兵上了腳鐐手銬時,制服憲兵后退警戒,手放在腰際佩槍。整夜在值班柜臺旁縮著打盹的老父,忍不住上前抱住兒子,臉都哭歪了,然后盡可能跟在兒子后面,直到在兩條街外失去憲兵車的紅尾燈。

稍后,男嫖客也被釋放,直說要吃豬腳面線當早餐去霉運。胖妓女說,這么早沒賣這味,關晚點再走就有了。男嫖客走了好久,有個附近熟識的小攤靠關系由值班警察帶進來送早餐,說有個男人點名給啞巴的。那是碗撒上香菜的虱目魚咸粥,配一根油條,標準的臺南活力早餐,擺在帕吉魯的監牢外,冒著氤氳熱氣與香味。帕吉魯有種恍惚,吃了這餐就要被送上刑場斷頭般,靠著墻,看窗外的小小藍天,那么一小塊微不足道的世界拼圖,足以在內心發光發亮。

“這分明是痟豬哥來氣死恁祖嬤的,我不認輸,我就是愛吃。”

“喔!”出神發呆的帕吉魯,淡淡應聲。他看見一只粗白肉顫的手從隔壁監牢努力伸長,要奪走眼前的虱目魚粥。

“我腹肚餓得要翻過來了,你不吃,我這有兩張嘴要顧。”

他毫不猶豫,把咸粥推過去。

胖妓女拿了就吃,稀里蘇嚕,不照章法地喝起粥來,把剩下的半碗推給帕吉魯,說她沒病,吃了嘴巴不會長菜花。然后,她接下來的時間忙著掏奶喂懷中大哭的嬰兒。

他沒有響應,繼續看窗外天。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成了都市人,習慣窗景,習慣水泥地,習慣市街聲囂,習慣像詹姆斯·狄恩發型的美制DT蒸汽機關車奔馳都市的大煙大鳴,能分辨三菱扶桑(Fuso)與五十鈴巴士的引擎聲。這一切,像他能踩出5公分落葉下的小硬件是鬼櫟、大葉石櫟或柳葉柯的橡果實,嗅出百公尺外黑熊用利爪劃開樹皮的味道,現在能嗅出油炸虱目魚腸或豬皮的差異。可是,一種能力被強化,相對減弱另一種能力。

他思念起他的森林、山脈與古阿霞了,非常想念。

接近中午,辦公室恢復了喧鬧,傳來警察開槍柜取槍出勤的警鈴聲,一個小偷偵訊時,被兩個偵查員痛打在地上才招供同伙,拘留室陸續關進了些人。帕吉魯坐地上,頭埋進胯間,思念古阿霞。所有思念都帶著淡淡的魔力,他忽然聽到古阿霞的聲音了,那是真的,絕對沒錯,他火速站起來,淚流下來,不懂淚為什么容易流。

不久幾個人走進偵查隊門口,古阿霞在其中,臉露驚喜地走來。那一刻,帕吉魯種種的無奈、不解與委屈,在重逢剎那間,靠淚水帶走了,譽滿花蓮與臺南的殺刀王都哭糊了臉。

帕吉魯離開拘留室的那刻,先去確認黃狗。黃狗被關在停車場一輛扭曲報廢的事故車內,隔著玻璃,對他猛抓。帕吉魯懂得那種酷虐的感受,確定它沒事就好了。

他接著來到副分局長的辦公室,除了古阿霞在,還有小瓦與兩位警察。

年長的兩線四星警官啜了玻璃杯蓋茶,以緩慢聲音解釋:“你太招搖了,‘警總’盯上了,我們得先下手。”警總是臺灣戒嚴時期的八大情治機關之首,惡名昭彰,包山包海的綿密情報網深入各角落。老警官又說:“這是對的,你什么話都不說,只會畫圖,你從警總出來可能被整得無病痛三年,而且他們也不會讓你在茶杯里偷尿尿。”

“你偷尿在人家茶杯?”古阿霞有點取笑。

“閉路監視器看得出來。”老警官說。

“我可以看一次嗎?”

帕吉魯低頭,一抹愧歉的眼神流瀉了心情。他看她穿的黑雨鞋,想象它著了紅色的模樣,想象它踏過雨洼的聲音與漣漪。他也覺得她真聒噪,一刻不得閑地說,還專說他。

“我找了兩個伐木工勘驗你的大箱子,他們很確定那是完整的老家私,連他們都嚇一跳。”

“所以你安全了。”古阿霞補充說。

老警官再喝口茶,“我很早就盯上你,在你們來臺南的第一晚就住在我家隔壁空地,占據了我孫子的地盤,那是他的秘密基地。”他靠在竹椅背上,抱怨地說:“我孫子昨天失蹤了一夜,沒回家,我們動用所有在線警察在各勤區找,他媽的屄,都是你害的。”

帕吉魯看得出來,身為副局長的老警察,權柄甚重,脾氣更重。

保持沉默的年輕警察,這時才說:“原諒我爸爸說話有點氣。為了找人,我們緊張一夜,還動用八號分機廣播。”

古阿霞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擔,說:“我是罪魁禍首,為了找你,把小瓦也拖下水去找,害他沒回家。”

一旁緘默的帕吉魯,心里啪一聲,終于搞清楚狀況了。古阿霞為了找被拘留警局的他,整夜與小瓦逗留在外,那便是SCA接收機整晚播放的尋人啟事。小瓦的父親與爺爺嚇壞了,動用警網找人。這一切的循環原點,不過是刑事組先羈押了他。要不是這樣,一切都不會如此巧妙地叩擊。

“不過,我得要謝謝你,我很少跟人說謝謝。因為你們,我兒子愿意出家門,他以前連學校都不敢去,不是待在家,就是在秘密基地玩,我跟我爸爸很高興。”年輕警員說。

“我哪時說過高興?”老警察說。

小瓦悶著頭說:“原來,爺爺一直不高興。”

“哪有?我只是比較忙,忙得忘記日子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小瓦說:“你都忙著喝酒,警察又不是釀酒的,也不種葡萄或高粱,哪有天天這么忙著喝酒的。”

這么一說,老警察都笑了,小瓦緊接著說爺爺都笑了,哪有不高興。辦公室頓時陷入尷尬的笑聲。帕吉魯沒笑意,看著地板上的每雙鞋子,靜靜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他想象這些對話來自鞋子里有雙舌頭。

古阿霞伸來一只細長又溫暖的手,緊握住他的手,說:“你也該高興呢!因為我們終于找到文老師與‘那個人’的家人了。”所謂的“那個人”指的就是被關在玉里療養院發瘋的共產黨員,古阿霞含蓄地講。

這是真的嗎?帕吉魯心想怎么可能。

年輕警員解釋:“一點也不難,你的朋友有案底,我們的警政系統可以查到轄區內有案底的人。”

不過老警察把話鋒搶過來,說得更兇:“你的朋友犯的是‘內亂罪’,意圖顛覆政府,就是間諜罪。你們好自為之,別蹚渾水,不知危險。”

帕吉魯心頭一揪,再度低頭看地板,被關一次的委屈重新回到心頭。

年輕警察又說:“我相信你是好人,因為,我跟文老師也認識,文老師教過的學生都是好學生。”

“沒錯,我們也找到文老師,可以去見她了。”古阿霞說。

帕吉魯不敢相信,十八小時的拘留足夠變天了。被關有了代價,他面露喜色地看著大家,心頭卻有疙瘩還沒掉下,只有跟老警察請求才行。他跟古阿霞耳語幾句,要求放掉拘留室的胖妓女,成不成沒關系,他愿意請求。稍后,帕吉魯領回大木箱,整理凌亂的工具,這時找了他整夜又沒睡覺的古阿霞終于哭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讓她抓著自己的衣袖微顫,也沒用新買的禮物安撫她,他渴望她的哭聲,那是最真誠的企盼與關愛。

胖妓女獲釋了,站在警局門口對古阿霞說:“謝謝你的男人,他是好人,希望我的小孩將來能跟他一樣勇敢。”

“他一直都是的,謝謝。”古阿霞看著帕吉魯從事故車抓出黃狗,人與狗緊緊地擁抱一起,在地上打滾了一圈。

“你也是,好人都會永遠在一起,祝你們永遠幸福。”

古阿霞真心地笑了,那是她聽到過最好的話了,比得上古城溫暖的陽光與美好巷道的光影。

“紅字”的家在海安路附近的某間小學旁,是外觀森嚴的民宅,家境不錯。1.5公尺高的墻頭沒有黏常見的防盜碎玻璃,而是攀附了粗大的茉莉花藤當圍籬。帕吉魯跳幾下,朝內觀察。屋內是一般庭園植物,唯一能解釋的是,鄰近的校園內植物很多元,記憶退化的“紅字”把兩邊的植物混淆了。

應門的是中年婦女,頭發服帖,她有教養地點頭:“請問哪找?”

古阿霞事前模擬了幾種拜訪理由,免得吃閉門羹,仍覺得誠實是上策,“平安,我們從花蓮走過來找你,花了半個月。聽起來很夸張,但真的,拜訪完你之后,我們又得花半個月走回去。”

“你們是?”

“我們是你兒子在花蓮的朋友。”

中年婦女瞬間凍住,臉部沒表情。古阿霞看出來那是壓抑反應,淡漠是中年婦女多年來面對外人的面具。雙方僵了,古阿霞主動請求到屋內小憩,喝杯茶,這對風塵仆仆的人來說是主人待客之道。

進入庭院,墻里墻外兩個世界,古阿霞驚艷春天盛宴在此,花木扶疏,是一座繁茂的小森林,足見花費的不只是時間,還有熱情。帕吉魯看見東側圍墻邊仿照霧林生態,苔蘚冒油似生長,把磚墻敷了綠潺潺;也栽了幾株如殼斗科植物的塔塔加高山櫟,一株赤皮青櫟掙出墻,夕陽把那皮革般的葉片擦亮成千萬朵的銀光。

中年婦女到廚房煮水泡茶。兩人坐在日式的榻榻米客廳靜候,餐桌仍有飯菜,料想女主人剛剛在用餐,到訪時機確實頗尷尬。不過找路耗費不少時間,已近晚餐,他們倆先特地在附近吃了個小吃。中年婦女襯著窗外綠景,輪廓呈現有種失焦的鉛筆涂線。古阿霞在逆光下,唯一沒有看走眼的是背對她的婦女一度拭淚,這并非在切洋蔥,她稍后端上蓮霧。東看西看的帕吉魯最后只看蓮霧,心喜這種紅果子,拿了木簽猛戳就口,只有古阿霞咳嗽暗示時才稍微收斂了貪吃相。

古阿霞從警局登錄的口卡資料,略知了“紅字”的案情:因美國將釣魚臺劃還日本而參與抗議游行,參與援助泰北的遺孤“美斯樂”,接著反政府被逮,在臺北地院受審調查期間發瘋,由臺大醫院判定精神分裂,入院治療。這么長串的數據她該從哪講?該如何講?不過她的猶豫得到轉圜,對方出手了。

中年婦女問:“我知道他轉到玉里醫院,那邊環境怎樣?”

“不能說很好,他看起來很激動。”

“你是護士?”

“不是,一個剛認識他的朋友,我希望你去看看他,或許對他的病情會有些幫助。”

“我想去,但有點遠,怕前院的植物沒人照顧。”

古阿霞要不是才目睹中年婦女背對哭泣,她會立即抽身說再見。她想再耗點時間,直到看穿那是婦女的偽裝,還是真放棄自己兒子。她再試試看,畢竟從花蓮來不是簡單的事。在斷續失焦的對談中,古阿霞逐漸聚焦在自己旅途,好引起中年婦女的興趣,講到臺南的老街老樹,古阿霞攤開一本電話簿展示夾藏的半枯葉片,“很多樹連我的朋友都認不出來,不過我會摘下葉記錄。”古阿霞說。比如某種紅花蕾怒放的花,古阿霞說是“一樹芭蕾舞臺的裙擺紛紛”,帕吉魯說“一樹沾了摳爆鼻血的衛生紙晾干”,中年婦女說那是安石榴。還有,有種玉米須狀花朵,味道像玉蘭花,中年婦女說是美國花生[50]。又比如,有種毛絨絨的花生莢,長在樹上,怪模怪樣,有路人摘了吃,帕吉魯吃了一盆,嘴巴黏黏稠稠的像吃大中午的柏油。中年婦女說那是“羅望子”。

古阿霞拿出比琵琶葉稍大的樹葉,“我們很貪吃,一直討論它的果子能吃嗎。”

“這是第倫桃,你們有吃嗎?”中年婦女說。

“很難剝,我們用斧頭劈開。”古阿霞記得那種翠綠果實堅硬,劈開后有海葵觸角般的果肉,活像外星人的兔唇嘴。兩人猜拳,輸的試吃。猜贏的帕吉魯說他比較擅長“烙賽”[51],讓他來,便搶去吃。死不了,嘴巴卻有幾天刷不干凈那味道。

“它跟榴梿的臭味有點像。”中年婦女說。

“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來臺南了,每次看到美麗的景致會難過,于是再多看幾眼,好讓我的悲傷感淡了些。”

“我也常有這種旅行的感覺。”

“我想摘你花園里每棵植物的葉子當作紀念,可以嗎?好讓我多些美好回憶。”古阿霞講了真心話,想多存些眷眄的資本,也因為撞見這間老宅色盤繚亂的花園,萌生了拖延計策。她發出懇切的眼神。

“可以,不過你會多費些時間。”中年婦女沉默了一會兒。

“我多了一雙手幫忙。”

古阿霞在客廳把報紙攤開,去庭院把摘了的葉子放上去。植物太多,報紙嫌小,他們用上了六日份的報紙。到了晚間十點,古阿霞長嘆了口氣,吸引在廚房看書的中年婦女進來,看見了八日份的報紙還不夠用。

“得熬夜趕工,我們得搬到你的前院做,你可以關上玄關門去睡。”古阿霞請求。

中年婦女遷就,說他們可以留在客廳做完,外面多蚊蟲,吩咐出入時關緊紗門便可。說完她回到餐桌看書,累了才回房躺。房門上鎖聲響起,忍得快被陰霾滅頂的帕吉魯問,媽媽都不理兒子了,我們還得熬夜做到天亮。古阿霞說服帕吉魯,中年婦女不是不理兒子,是壓抑情感,她偷偷觀察到她有一小時沒翻動手上的書,頻頻去廁所擤鼻涕,“這是拖延戰術,一定還有方法,你睡你的,我做我的。”古阿霞提燈到前院,把拴在大門外的黃狗牽進來休息。

到了凌晨兩點,打呼的帕吉魯忽然睜開眼看著天花板,說:“屋子上有蟲子聲,很怪。”

他突然冒出的話嚇著了古阿霞。她認為,梁上有蟲蛀聲很平常,夜里更明顯而已。老屋有白蟻與天牛幼蟲蛀,一點也不怪,蛀久了,梁材充滿蟲洞像是罹患骨質疏松癥。

“像什么聲音?”帕吉魯問。

古阿霞慢慢站起來聽,避免動作太大,讓敏感的蛀蟲停止蛀蝕。她沿客廳走一圈,覺得是平常的蟲蛀聲,不過她貼上邊柱時,聽到清晰聲,那是天牛幼蟲的骨化頭顱與銳利大顎如鉆掘機在木頭里前進,“像是在鋸木頭。”

“沒錯,鋸木頭的聲音,這是故意的。”帕吉魯說。

猛然一聲啪,帕吉魯跳起來,出門從伐木箱拿回了一條繩索,一頭綁鞋子丟過梁柱,爬上去了。古阿霞嫌他要聽個清楚也不用大剌剌上去。帕吉魯在梁上招手,發現了秘密,要古阿霞上去。她攀著每20公分有繩結的繩索上去,搖搖晃晃,活像要爬出脫水機。

帕吉魯說:“天牛的小孩在鋸樹。”

“然后呢?”

“這是荔枝樹,”帕吉魯摸著那根非主構梁,“他們故意在這放荔枝樹,小孩會在這鋸樹。”

“聽起來是制造有人不斷在鋸樹的回憶?”

“嗯!”

慢慢地,古阿霞懂了,天牛有數百種,每種天牛只喜歡某幾種樹,它們大顎結構不同,啃食樹材的聲響節奏也迥異。這間檜木建構能防蟲蛀,卻刻意在客廳梁上擺根不涂柏油、不灌松節油防蛀的荔枝裸木,誘發某種天牛幼蟲來啃食而發出類似鋸木聲。接著,他們爬下梁,來到廚房的餐柜,拿出了裝過蓮霧的水果盤與水果簽。他說,這是荔枝盤,暗紅艷色,弦切材而有山峰木紋,給人殘山剩水的中國潑墨畫視覺。他慎重說,從梁木或水果盤的木紋看,它們來自同一棵荔枝樹。他們提燈在屋內觀察,步伐小心,又找到一張凳子與兩個糖罐也是荔枝木。

“還有沒找到的。”他說,打開玄關門,往院子掃視,大門口邊的黃狗站起來瞧。

帕吉魯提燈在前院巡,來到馬纓丹邊,把燈交給古阿霞后鉆進去。那種在路邊被視為野草敗景的霜白馬纓丹在夜里怒放成繁星流綻的光景,激動搖晃,溢出雅香,然后被撥開,里頭的帕吉魯秀出一個樹墩,說:“荔枝樹在這。”他拿小刀剜開苔蘚,露出紅潤年輪,推估這棵活了五十余年的果樹生前照顧得宜,“然后被雷劈死,這里焦焦的。”他指著樹皮的黑裂焦紋。

從梁上蟲蛀聲,找到消失的庭樹,這是她做不到的。上帝賦予某個人特殊能耐,是透過此人開啟圣靈的窗口。古阿霞感動的是,她很靠近窗口,感到心靈視野被帶到遙遠的地平線。就在她打算把這樣的感悟分享給帕吉魯,卻看見他陷入苦惱,仍在找問題。

“還不夠,”帕吉魯從花叢中鉆出來,“還有很多的在哪?”

“慢慢來,把話說清楚點。”古阿霞問。

帕吉魯喃喃著,沿房子周圍繞,連屋后工具間也縝密盤查,然后失望地走出來,鉆入桂花與杜鵑叢,也不理古阿霞詢問在找啥。

來到一座水池旁,帕吉魯停下來,面對澤蛙戰爭般的鳴叫,他卻喜悅地卷起褲管入水,一只躲在水蠟燭叢的夜鷺受到驚嚇后吐出塊狀的消化物攻擊,然后飛離。在池水淹近大腿處,帕吉魯彎腰抓出了水底沉木的一端。池子里總共有三截分別是3公尺的荔枝木,這種樹材質重,入水沉,最好的保持方式是泡水。帕吉魯終于翻出這棟老舍的壓箱故事了,笑得露牙,而古阿霞紅著眼,深知自己眼淚的意涵。

忙了整夜,到了第二天,十點的陽光越過高墻,古阿霞從夢中醒來,看見從池水帶來的皺巴巴折光就打在客廳梁上。咬了整夜的天牛幼蟲,仍奮力鉆營,落下的粉屑在陽光下翻動。古阿霞盤坐,看著帕吉魯睡成人干,晾在榻榻米上,她抬高視線,毛玻璃成了外頭多彩植物的暈糊光譜,中年婦女在花園勞動的剪影不斷地勻弄光譜。黃狗難得不吠,攤在陽光下。真是美好的時光,恬淡得能發呆度日。

古阿霞上完廁所的馬桶沖水聲,讓中年婦女中斷了工作進屋內,把做好的法國吐司端出。帕吉魯覺得好吃,堆起臉皮再討,看著女主人用發藍的文火把蛋液與吐司緊密融合。他很快吃光了,脫漆的鐵盤中剩下陽光反光。

“葉子都摘齊了,可惜沒填滿這張報紙,你知道為什么嗎?”古阿霞把細軟整理妥之后,展示熬夜趕工的成果,卻刻意把荔枝樹的位置留白。

“我知道。”中年婦女安靜看著。

“我的那位朋友也知道,他說,那年夏天改建房子的時候,那棵荔枝樹被雷打死,不得不砍掉它,用它當梁,讓它說話,讓它發出改建時的鋸木聲,讓它發出還活著時像風吹樹的聲音。”古阿霞指著樹葉的留白空位,說,“他希望早點回家,把池底剩下的荔枝樹撈出來,也許可以雕個什么小玩意。”

“原來,他還記得一歲時,他跟爸爸發生的事……”中年婦女紅了眼眶,淚水在臉龐寫下最深的情緒,“他被抓的時候,我們想盡辦法花錢救他,被騙了五十幾萬,那些錢能買下一棟透天厝[52]。可是,我們夫妻連人都沒見到。他爸爸心力交瘁而死,死前惦記這個獨子。我這輩子最大的挫折與苦難在那一天到來,失去老公,兒子被當成共產黨,從此花精力去整理那些不會背叛你的庭院植物。”

“你兒子想念你。”

“謝謝你的神把你們帶來,我昨夜想了很久,我會去玉里看他的,也會在庭院種下荔枝。等他出來看到樹長大的那天。”

古阿霞用手指絞著衣角,輕輕點頭。

帕吉魯則拿著空鐵盤在舔,面對落入窗內的美好晨光,臉上微笑。

在臺南的城南路邊,帕吉魯看到夕陽把小山照得琉璃光四射。

小山是亂葬崗,琉璃光則是墓碑反光。遠處的某座小丘,有個竹子撐起的遮陽防水布在風中響著,兩個做風水的師傅在收工,大聲講著今晚找女人的事。那么遠的距離連古阿霞聽了都尷尬,還聞到他們走過時散發類似參茸藥酒味,其中一人走過由撿骨后的舊棺材板架起的水溝橋時,跌個跤,捂著痛破口大罵。等他們走開,古阿霞笑壞了。

帕吉魯沒有笑,這時候約在墳場外很明白了,文老師死了。她躺在千千萬萬坑當中的一個。他來此的目的,是從千千萬萬的亂葬崗找出唯一,給她上香。他也想著文老師的命壞在哪場疾病,哪個意外。

稍后年輕的警員騎巡邏機車趕來,說:“文老師是被槍斃的,十年前的大中午,幾個人沖進學校把她抓走。我看到她的手被銬在背后,押進車里。”

“什么原因?”古阿霞問。

“叛亂罪。兩年前,我從情報局調到資料,文老師有個伯父在大陸來臺時的那幾年,在保密局的案子里被判間諜罪,死刑。警總軍法處接手后,認為在臺沒有親戚的文老師有嫌疑,又被檢舉,把她抓了。我還看到她被槍斃的檔案照片,人躺在臺北新店溪邊,黑框眼鏡就掉在頭頂不遠處。我最記得那支黑鏡框……”

落日消失在山崗,最后一抹靛橘的夕光轉瞬即逝。年輕警察帶著大家走進墓崗,并吩咐押隊的帕吉魯把大木箱背上身。夜里走在墓園,古阿霞感覺到一點也不好玩,她牽著黃狗,給它上嘴套,怕它轉身就叼根人骨回來。走上山崗,她暗暗叫屈,眼前又排出數個小山崗,整個臺南城沒了呼吸的人從此在這落籍。爬上第二個小崗,淡淡月光下,三月草短,幾條人徑交錯,古阿霞看見遠處有幾個人提燈朝這走來。

“是我通知他們來了,決定在今晚撿骨,”年輕警員說,“選在晚上撿骨很怪,但是,我們在七年前幫文老師舉行喪禮下葬,也是在晚上。”

古阿霞說:“晚上下葬很怪。”心想,晚上來更怪,要不是人多有伴,只有撒旦才會想來訪。

“如果把你敬重的人藏起來,那就藏在人海里。要是這樣想的話,就不會在乎多晚去拜訪了。”

“是這樣的。”

“文老師就葬在那棵樹下,那有人先去掛了盞燈。”

“那樹真美,你們很懂得種樹美化。”古阿霞贊美,教堂后頭的墓園總會有大樹相伴,夏日的綠蔭篩下了浮光萬片,冬日則披上黃嫩的落葉無盡。

帕吉魯發出詭異的笑聲,因為沒有人會刻意在墳頭種樹,尤其在這密集的亂葬崗更是視樹為毒瘤,頑強的樹根會穿透棺材,絞繞尸體,這是破壞風水。但是那棵墳頭樹真美,虬扭怪異,到底是訴說生命的死亡是快樂的?還是難解又難纏的苦難?他認為這樣妖美的樹,文老師不會反對以她的胸膛為盆栽,肉體供養,歡心接受。

“那棵樹很頑強,”年輕警察說,“文老師剛下葬的前三年,我們每個月輪流來砍這棵樹,用砍的、鋸的,就是要讓它死掉。”

古阿霞說:“拔掉不是更好?”

“樹根深入到土里,拔不出來,怎么挖也挖不出來,再挖下去就挖到文老師的棺木了,只能攔腰鋸斷。”

“最后你們放棄了,因為它太會長了,死不了。”

“沒錯,或者是說,那棵樹像是文老師的化身,不論我們怎樣傷害它,它永遠會再回來看我們,庇佑我們。我們最后順其自然長下去。不過,那棵樹被我們砍得很糟糕,才長得歪七扭八,真是抱歉。”

遠處山崗,一盞燈掛樹上,幾盞外圍的燈慢慢往那移動。他們小心別踩入兩旁的墳頭,或跌入撿完骨的空墓穴,低頭嚴防腳下,卻被頭頂飛過的夜鷺嚇得半死。來到小樹旁,都把燈掛上去,人影雜沓,搞不清楚有多少人。

“你就是那個少話的人,”有個人對帕吉魯說,“我聽文老師講過,她教過一個幾乎不說話,卻對大自然有超敏銳感的人。如果你要重蓋學校,來找文老師就對了。”

“今天撿骨是對的,”另一人把鋤頭捎在腳邊,“不然從花蓮來,沒見到文老師太可惜了。”

有點人氣是好的,滿樹黃燈,少了冷峻。在同學會人數尚未到達前,大家或蹲或站地聊天。古阿霞聽出來他們是文老師帶的國中放牛班學生,各行各業都有,他們交換近日訊息后談及國中的荒唐日子,喝酒、抽煙、打彈子是小事,群架、偷竊、套布袋復仇都來,教室是逞兇技術的交流地。文老師沒有要他們死待在教室,帶去登山、爬樹,甚至拳擊、耕田、跳八家將都來。有個春天甚至在操場邊冒出一臺生銹的鐵牛車,文老師下令讓它活起來。他們花了三個月分組拆裝,引擎拆卸后泡煤油,除油泥與積碳,車體烤漆在陽光下好到看不到一圈圈太陽紋,上漆彩繪了艷星碧姬·芭鐸與瑪麗蓮·夢露。他們拿著發動棒轉動引擎后,老鐵牛聲響炸開,世界都活起來,無論玻璃或樹葉都隨引擎節奏脹縮,耳膜也是,全校師生驚喜地趴在窗口紛紛鼓掌。那是放牛班最光榮的時刻。

“都是文老師的計謀呀!”有人抱怨說,“害我們有半年什么鳥人的壞事都沒做,只能玩鐵牛車。”

“總比你每天看‘小本的’[53],玩懶叫好多了。”

大家都笑了,直到有人提醒別在文老師的地盤開玩笑。然后,這時候古阿霞與帕吉魯看到最神奇的一幕:從無垠墳場的北方傳來了劇烈聲響,不久一臺鐵牛車爬過小山崗,沿著公墓中一條小路徑駛過來。那是他們遇見過最美的鐵牛車,四周裝了十幾盞燒灼的集魚燈,像漁船航行浪頭上,可是車上的六個男人一路抱怨駕駛的技術,都壓到邊線的墳包了。駕駛最后把鐵牛車停在山崗邊,把乘客趕下車,命令他們用手臂搭成轎子,把他扛到文老師墓地。

“就是他,就是他,”駕駛驚訝地指著帕吉魯,大喊,“同學們,就是他,在火車站前用斧頭砍巴士的家伙。”

“班長,在哪?”有個扛轎的說。

“那個身邊有大木箱的家伙,他也是文老師的學生。”

當最后一批人聚過來時,他們拿鋤鏟挖墓,過程沒有上香丟筊等撿骨該有的儀式,讓帕吉魯覺得大家太急著要見到文老師的骨骸。挖到棺蓋,露出九芎樹根包裹的木柩,有人不小心鋤下一小片棺木,它瞬間流露了芬芳與美麗的裸木顏色,大家猛喊這就是文老師的味道呀。這時,帕吉魯的疑惑解開——棺木七年前埋下的時候做了極其繁復的防腐作業,不只用上油布,外層還涂上柏油,葬在排水好的丘頂。他甚至想到,在棺柩尾沒有鑿開尸水孔“放栓”以利通氣。這一切的目的是,防止尸骸腐爛。

忽然,天空響起霹靂。墳場的一頭是臺南軍事機場,正實施夜航戰訓,美制的諾斯洛普F5戰機在爬升,渦輪噴射機發出爆響。他們看著戰機排氣口的火光掠過。這時帕吉魯用斧頭劈下棺木,發出霹靂聲響,他心中也是。他想起在那個山中小學與文老師走過的點點滴滴,繞過了半個臺灣終于要見面了。

棺木打開了,沒有骨骸,只有一冊冊肋骨般排列整齊的書代替了文老師的尸體。那群男人跳下坑,把一本本的書傳上來。每本書曾經被無數雙眼睛看過,封箱七年,現在又活過來,有人朗讀起他熟悉的內容。

“文老師在臺灣沒有親屬收尸,死的時候那些人把她的遺體送到醫學院當大體老師,她活著時是老師,死的時候也是。”年輕警員說。

“什么?”古阿霞大聲說,以便在戰機起飛的聲響中聽清楚。

“七年前,我們偷偷舉行葬禮,在沒有遺體之下,把文老師的藏書和她買給我們的書全部埋在這。”年輕警員走過來說,“去吧!把文老師的身體帶回花蓮去,你們的學校會用得上的。”

古阿霞激動點頭,帕吉魯則仰頭不讓淚水掉下來,看著戰斗機在熙熙攘攘的星斗間穿梭,心中有種堅毅的力量與價值也飛起來。他們把書堆上鐵牛車,也爬上車斗,讓它狂嘯的引擎載他們一路顛簸離開墳場。所有人都記得小山崗,記得那棵小樹,更記得千千萬萬個坑的唯一,以及碑上墓志銘這樣寫:

她永眠在此前

曾勇敢地打開牛欄

把牛趕到草原

目送他們跑到世界盡頭成為牛仔

溫暖的弦 煉獄藝術家 修仙高手混花都 有暗香盈袖 血繼限界 為皇 封魂針,媚色撩人 陳縱橫秋伊人 撿個老婆來雙修 時空倒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