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桔坐在單車上,仰望小樓。
騎回來的路上想得好好的,真的回到那扇大門前,她又猶豫了。
要是真發現李有竹在做什么壞事,爸爸不在家,媽媽一向都是慣著他,她一個人也攔不住。
可是她總要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李金桔把自行車停在大門前,走了進去。
大廳陰涼,隨處可見塑料布蒙住的貨物。爛木頭的味道更濃了,角落里有一堆圓木,沒剝樹皮,味道就是從這來的。
隔門能看見房間里的燈光,李金桔順著光走了過去。
黃色燈泡讓線吊著懸在半空,黃光晃悠悠照著一段樓梯,延伸向地下。
“干倒他!來猛拳!”
李金桔聽見下面有動靜,慢慢沿著樓梯走了下去。
樓梯間亮著燈,墻壁泛潮鼓包,李金桔摸了摸,軟趴趴的白色墻灰一摸就掉在了地上。
大概往下走了一層樓的距離,樓梯斷了。
喝彩、尖叫、汗味如浪涌來,巨大的黑色通風扇高懸于頂,扇葉攪動,空氣里滿是灼熱潮濕的味道。
燈光照亮的地方是一塊四方拳擊臺,裁判看起來極不專業,穿著不倫不類的蘿卜褲。
他站在方形場地中間,左邊是紅拳套,右邊是黑拳套。
拳手們上身赤.裸,下半身穿著不同顏色的運動短褲。雙方對視,背隱隱繃著,臂膀肌肉鼓起如小丘。
比賽開始,裁判笑得流里流氣,吹了聲口哨,松手退到一邊。
臺下的喊聲頓時大了起來。
拳手彼此怒視,如同瞄準紅布的公牛,繞著走了幾步,猝不及防,有人先出手了。
李金桔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
拳套砸在肉上發出悶響,她清楚看見黑拳套一拳正中紅拳套左眼,紅拳套被打翻在地,在裁判倒數結束前踉蹌爬了起來。
“還有兩回合,趙野輸定了!”一個聲音叫道。
“喊你媽喊!”一個女聲立即回罵。
場地太暗看不清人影,李金桔隱約感覺這個女聲聽上去很耳熟。
一來一去誰都沒占著便宜,總體上來看還是紅拳套更慘,黑拳套好像故意和他過不去,好幾次拳頭直接對準紅拳套眼眶飛。
中場休息,兩個人都被扶到了臺柱邊。
紅拳套左眼腫成了一條縫,臺柱邊的人扒下他嘴里帶血的牙套,拿水沖完又塞回他嘴里。
休息時間不過一分鐘,比賽又開始了,聽旁邊人談論的聲音,還有兩回合,紅拳套似乎必輸無疑。
紅拳套晃晃悠悠走到了臺子中間,像是沒聽見臺下的說話聲,揮拳,落空,被打,再揮拳。
李金桔看見帶血的口水從他嘴里流出來,滴到了拳擊臺的地墊上。
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汗濕了,她不忍心看紅拳套的臉,她希望紅拳套可以贏。
他太慘了。
臺下是幾排折疊椅,觀眾二三十人,大多沒在座位上老老實實坐著,都看熱鬧不嫌事大,擠到臺前一個勁起哄。
紅拳套在場邊休息,旁邊有個人送水遞毛巾,忙前忙后,積極得不得了,現在比賽又開始了,他人也不見了。
滿場子人頭攢動,李金桔看不到李有竹在哪,她的注意力開始從臺上轉移。
“蠢狗。”
身后傳來一身嗤笑。
李金桔回頭。
最后一排坐著一個穿白衣服的男生,他身子前傾,手撐下巴,眼睛注視著臺上,完全沒注意到李金桔的存在。
那排就他一個人,剛剛那句話應該是他說的。
男生嘲諷的語氣讓李金桔渾身不爽,她問:“比賽不是還沒比完嗎?”
“這還用比?”
男生抬頭看了她一眼,表情像結著層冰。他轉回視線,繼續冷淡看著熱火朝天的臺上,說:“贏不了就是廢物。”
李金桔說不過他,直接忽略了他的話,推開幾個人繼續去找李有竹。
她像個沒頭蒼蠅在場子中間兜圈,忽然聽見一聲鑼響。
比賽結束了。裁判舉起黑拳套的手。
紅拳套還是輸了,他露出牙齦笑,白牙上有血,兩人抱了抱。
李金桔回頭,穿白衣服的男生已經不在了。想起他剛才的語氣,她還是有些憋悶。
李有竹的身影在臺邊一閃而過,李金桔來不及叫住他。
她看到了另一個人。
于曉曉手挽著一個瘦竹竿一樣的男生,幾乎是半掛在男生身上,看見李金桔,急忙低下頭用長發遮掩自己的臉。
*
還剩一回合,比賽沒結束譚申就離開了座位,徑直去了后臺。
這棟房子建在坡上,一邊高一邊矮,比賽的地方原來是個地下倉庫,從前門進來要下樓梯。倉庫一邊連著走廊,直接通到外面。
外面就是海。
隔著幾叢灌木能看見一片海灘,海面上的垃圾被曬得閃閃發亮,咸腥味的海風刮到人臉上,就像往你嘴里塞進一條臭魚。
譚申從冰箱里拿了一瓶汽水,坐在門外的長凳上。
沒過多久,鐵門被推開,紅拳套走了出來,譚申看他一眼,他默默無語坐在了長凳另一頭。
紅拳套撕開,里面的繃帶已經不能看了,混著汗和血,一股子酸臭味,和咸海風的味道混在一起,譚申聞見臉黑了幾度。
“滾過去點。”
趙野坐到了長凳邊上,默默拆繃帶,旁邊扔來一瓶汽水,他抬手接住,拿著壓在腫起的左眼上。
“你輸了。”
趙野從臺上下來之后就泄了氣,聽見譚申的冷言冷語他也沒話要講。
譚申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說:“連這場都輸,下個月你還要去比?”
“王中強很厲害。”
“行了,輸了就是輸了,別找借口。”
“我沒找借口。”趙野終于回了句嘴。
“你下個月要去比就去,”譚申諷刺地笑,“做這些沒用的事有意思嗎?”
趙野說:“反正我就要去。”
譚申被氣到了,沒說出來話。
趙野扔了繃帶,說:“我心里有數,你別管我。”
“好,你說的。”
譚申氣大,想甩門走人,走到門邊上停下了腳步。
“等下去醫院拍張片,回來拿單子給報銷。”
趙野面朝著碧海藍天,拔開汽水蓋子。
要說早說嘛,等了這么久,終于聽到他想聽的話了。
*
最后李金桔也沒找到李有竹在哪,只能自己回家。果然又被張光麗問起,她只能努力找理由搪塞過去。
夜晚天氣很涼爽,李金桔開著窗寫作業,有小蟲被光吸引,不時飛進來幾只。
紗窗爛了幾個洞,關著和開著一個樣,拿膠帶封上沒幾天又掉了。
李金桔從抽屜里找出膠帶,重新把洞貼上,小蟲這下再也飛不進來。
寫完作業,她拿著睡衣去洗澡,站在噴頭下面,腦海中浮現出下午看到的場面。
暢想著那樣的肌肉與力量,她捏了捏自己松軟的手臂,人的構造真是神奇。
她有些害怕這種生猛直接的游戲,可是又莫名被吸引。
想起滴到地毯上的血,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噴頭里的水很熱,手臂上冒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她拿肥皂用力搓了下去。
洗完澡回到房間,她發現自己書桌上的東西被人動過。
不是她太過小心翼翼,是小偷過于粗枝大葉,掛在椅背上的書包都掉到了地上。
李金桔打開書包,里面的暑假作業不見了,好幾本,全都不翼而飛。
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干的。
李金桔走到隔壁敲門,李有竹開門,嘴里咬著筆
他問:“干嘛?”
李金桔面無表情:“我暑假作業呢?”
李有竹無辜:“我怎么知道你作業在哪?”
李金桔沒多說話,進了他的房間。她忽視掉堆在墻角的一箱臭衣服,走到書桌前,桌子上攤著好幾本暑假作業。
看樣子他是左右開弓,一起在抄。
李有竹跟在李金桔后面抱怨:“沒經過我同意你不能進我房間。”
“你剛剛也沒經過我同意就翻了我東西。”
李金桔收起了桌上的暑假作業本。
“那我問你,你會給我抄嗎?”
李金桔說:“不會。”
李有竹切了一聲:“小氣鬼。”
“作業你要自己寫,明年就高考了。”
“我要是會寫難道不自己寫?李金桔你好歹是我姐,不能見死不救,我們老師過兩天就要查進度了。”
李有竹的話沒得到回音,李金桔帶著作業走了,還給好心地給他帶上了門,李有竹氣得倒在床上蹬了半天腿。
聽著隔壁錄音機里外放的英語課文聲,李有竹坐了起來,自我安慰,拿回去就拿回去,他再偷回來就是了。
隔天上學,于曉曉也找李金桔要暑假作業抄。
李金桔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不寫暑假作業,把作業給了于曉曉。
于曉曉歡天喜地拿過李金桔的暑假作業,一節語文課沒抬頭。
昨天和于曉曉在那個地下拳擊場見到之后,李金桔還沒來得及問于曉曉旁邊的男生是誰,男生要走,于曉曉也跟著走了。今天過來她就像失憶了一樣,完全沒提昨天這件事。
她決定直接問于曉曉,她們是好朋友啊。
于曉曉沒注意到李金桔的心理活動,抄作業抄得正起勁,數學作業抄完,開始抄英語。
她拿出英語作業翻了到第一頁,白的,第二頁,白的,第三頁,還是一個字都沒寫。
“曉曉。”李金桔戳了一下于曉曉手肘。
于曉曉不可思議地說:“你居然也沒寫英語作業。”
李金桔一下忘了自己要說什么,說:“我寫完了。”
“都沒動筆啊,你看。”
于曉曉把作業拿給李金桔,李金桔奇怪地翻了翻,里面果然都是白的。
她翻到第一頁,不是她的名字。
紙上字跡扭曲寫著譚申。
樓上李有竹把作業本還給了譚申,不甘心地說:“我姐不給我抄,我抄到一半她全搶回去了。”
譚申說:“那算了。”
作業本都扔在桌子上,他隨手拿了一本,里面寫滿了。
“你抄得挺快啊,一本都抄完了。”
“那是。”李有竹對自己的抄作業速度很有自信。
翻著翻著,譚申發現了問題,這本英語作業,從頭到尾,字寫得過分整齊了。
他瞥向李有竹,他正在和人玩無實物狗爪運球。
翻到作業第一頁,譚申問:“你姐和你一樣名字也是三個字嗎?”
“是啊,她可聽話了,作業都不給我抄。”
李有竹急轉身,一個虛空灌籃,落地后狗腿地對譚申說:“哥你要是不想寫,我晚上回去再把作業偷過來。”
譚申眉一挑,不動聲色把寫好的英語作業連同幾本空白作業本,一并收進了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