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他的視線,白瓷一看到城門頭上的三個字,他道,“丹,陽,城,這三個字據說是城主親筆書寫纂上去的,蒼勁有力,飄逸瀟灑。”他語氣一轉,不屑道,“我是看不出來。”他語氣又一轉,溜須拍馬,“果然蒼勁有力,飄逸瀟灑,筆走龍蛇,銀鉤鐵畫,盡顯一代城主之雄風。”
城主!原溪亭!那可是姜原一彎不拐的親舅舅!這嘴瓢的,老白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他自顧后悔,姜原卻好似完全沒有聽到,仰望城門,神色黯然。
丹陽是母親的故鄉,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但她從未提起過,畫扇也不說,主仆二人好像約好了似的,把她們在丹陽城內十幾年的記憶埋藏的干干凈凈。
他問過許之棠,十年間只問過一次,時至今日,他依然記得叔叔臉上久久不退的痛苦、悲傷和悔恨。那晚,從不飲酒的許之棠喝醉了,迷離的眼神浸著淚光,喃喃絮語,“溪月特別喜歡出城玩兒,她喜歡在廣闊無人的草地上策馬馳騁的感覺,我們就去郊區,去荒野,去所有能讓她開心高興的地方……原溪亭說的對,是我親手推開了溪月,是我……害了她……”
姜原喉頭一滾。
眼前恍若出現原溪月紅衣烈馬的明媚飛揚。
白瓷一安靜的站在一邊,在此之前,他從不相信“感同身受”這個詞,可一路走來,尤其是多多少少知道的姜原身世,讓他不肖細想,就能共情到個中感受,更何況,他可是剛出生就沒了母親啊。
姜原從回憶中抽身,情緒漸漸平復。
白瓷一安慰道,“我們先進城找家客棧,再慢慢……”
姜原輕輕打斷了他,“不進城。”
白瓷一,“不進城?那……”王妃、姜夫人,原小姐,他一連想了好幾個稱呼,都覺不大妥當,“伯母在城內生活了很多年,你不進城,怎么找,怎么看?”
姜原既讓他跟著,也就沒了隱瞞他的心思,低聲道,“去蒼梧。”
白瓷一睜大眼睛,指著他身后的金沙山,不可思議,道,“你想自己翻過去?”
姜原,“你我輕功都不錯。”
您還真會給自己找臉面。
白瓷一不由分說把他拉進城內,邊拉邊說,“白二,哥跟你科普科普啊。哥從十四歲開始就到處游歷,三年間幾乎走遍了光寒大陸,那邊兒自然也去過,剛開始,哥跟你絕對一個想法——哥輕功還比你好呢,是不是?那必須得飛過去,不飛多沒面子。哥總共飛了三次,為啥沒第四次?因為第三次哥差點兒沒死到上面。所以,聽哥的,找‘向導’,別逞能。不過,‘向導’在這個地界兒是最見不得光的,所以,你還是得聽哥哥的,先找家客棧,吃飽喝足養精蓄銳,再做打算——誒咦,這兩天沒日沒夜的走,可累死我了。”
姜原一直沒有說話,被他攥著手腕往前拖,又走了幾步,忽然道,“你是太康7年3月9日生?”
白瓷一的眼角再度擴張,悲喜交加,這家伙竟然記得自己的生辰,這家伙竟然在自己生辰那天送了一只通體發黑的大蟑螂?他也不走了,嘴角抽動,“是,咋?”
姜原微微一笑,七分戲謔,三分挑釁,一字一字,道,“我,太康6年11月18日生。”
白瓷一,“……”
敢情老子說了那么重要的事,你就聽到了這個!他抬腿追上負手往前走的男人,“你不提我還忘了,送老子蟑螂還沒找你算賬呢,你……”
姜原微提眼角,“死的也怕?”
“死的?誰說是死的?你可別說你弄死放進去的!瓶塞一開,那……竄出來撞老子臉上……”
“噗。”
“你還笑,你得補償我,必須……”
“我裝進瓶子一個時辰后才給你送過去的,我以為它會死。”
“……我還得謝謝您了?”
“不客氣。”
“……”
兩人一前一后的走著,前面那位皺眉怒目,看起來很是生氣,后面那位眼簾下的目光卻是一片平和。
前面酒家一條街。
街邊兩側高高低低掛滿了招搖的幌子,飄著鮮紅的巾子,亮眼極了。每一家店鋪都門面大開,圓滾滾、黑乎乎的壇子從店內擺到店外,還有伙計捧著一托盤的小酒碗向行人拍胸自薦。
丹陽美酒享譽光寒,每次來,白瓷一都會找家店鋪,痛痛快快的喝上個一天一夜。姜原本以為他會找家離酒肆近的客棧落腳,沒曾想他悶著頭越走越偏。
日落西山。
夜黑如墨。
路越來越陡峭。
姜原忍不住問,“你不累了?”
白瓷一還在氣頭上,“要不是你,老子也不會這么累。啊——”腳下一滑,他撲騰著抓了一根樹杈才穩住,眼睛瞪向剛伸出手的人,又補了三個字,“沒良心。”
姜原卻是忍俊不禁,道,“可以明天來。”
白瓷一雖然嘴上說著先找客棧滿足口腹之欲,但心里惦記的還是姜原的事情,他從肅州出來就是要去蒼梧,眼下已經耽誤不少時日,老白是想幫他的,能早一天算一天。
他沒好氣道,“前面就是了。”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又走了一刻鐘,到了一處破舊茅屋前。這里的人是老白之前去蒼梧時找的“向導”。
他小聲叫道,“鼠哥?”
叫了幾聲,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摸出打火石,淬出一個小火把,貓著腰鉆進茅屋,一口茶的功夫出來了,對姜原道,“被抓了。”
姜原,“被……抓了?”
白瓷一,“這是個極賺錢的門路,掉腦袋的風險也極高。能翻過金沙山的人,向來都是丹陽城府的嚴打對象,畢竟,能帶一個人過去,就能帶一隊兵馬過來。”他回頭看了一眼,又道,“碗里剩的水根兒還清亮著呢,看來也就幾天前發生的事了。”
他拍拍姜原的肩,“總歸也不會只有‘鼠哥’一人干這行當。走吧,找客棧休息,我真要累死了。”
兩人回到主街時已經過了丑時,客棧只有幾家還開著門,他們選了最近的一家。剛走進去,柜臺后的伙計就熱情的沖了出來,“二位住店吶?”
白瓷一打著哈欠點點頭。
伙計,“您要幾間房?”
白瓷一打著哈欠的嘴忽地就閉緊了,眼睛眨了幾眨,心道,以前是怕他甩下自己偷跑,定是只要一間房,把他放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可現在……他不動聲色瞟了眼姜原,瞟到第三眼時,姜原張口了,“要……”
那一瞬間,幾乎是全身血液加速沖向白瓷一的腦門,他脫口搶道,“一間。”
伙計機靈,“我們這兒有大房,大房的床夠大,夠舒服,不擠人的。”他轉身給他們引路,“您二位樓上請。”
白瓷一總覺得他誤會了什么,又解釋道,“我們兄弟這次出門久,錢花的差不多了,得省著點兒,不然就得走回去。勞煩小二哥給一間小的。”
伙計倒沒有看錢下臉色的毛病,熱情道,“我們家小房,床也不小,通風更好,就在樓上,您二位小心腳下。”
姜原沒說什么,跟著伙計上樓。
白瓷一反而沒了困意,內心糾結萬分:姜原想要一間還是要兩間?他應該是想要兩間的,一定是,一個人住著多舒服。可他會不會也想要一間?他可是樹杈草洞犄角旮旯都睡過的,舒不舒服根本不在他考慮范圍吧……應該。可他萬一真想要兩間呢?那自己豈不是又遭了他的煩?
伙計已經帶他們到了二樓,推開一扇門,帶他們進去,房間的確夠小,一床一桌再無其他。但好在天氣熱,溫度高,床上的被子就可打個地鋪——白瓷一,你怎么還有搶他被子的心思,您可直接睡地板吧。
伙計笑道,“您二位早點休息,有事兒叫我,我就在樓下。”
白瓷一應了一聲,伙計便帶門出去了。
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以前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可這好像是第一次兩人心平氣和的待在一個屋檐下,船上最后幾天時,倆人也是心平氣和,但那是沒得選。
白瓷一有些呼吸不暢。平時最引以為傲的倒頭就睡被他糾結成了死灰。他在桌旁坐著,怎么坐都不舒坦,好像那凳子上爬滿了蟑螂。
姜原左右打量了一下,道,“你睡床。”
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氣,聽起來,白瓷一好像是個女人,還是不受他待見的女人,需要從性別上給點兒照顧一樣。他賭氣,“我打地鋪。”
姜原捉住被子揚手一展,一張地鋪躍然眼前,他自己則一聲不吭,床上躺平了。
白瓷一,“……”
丑時末。
萬籟俱寂。
兩匹快馬飛馳到肅州城下,來人亮出身份,半個時辰以后便到了壽春園。趙映真已經睡下,聽到趙征來,披衣而起,厲聲急道,“請安問好的就免了,直接說結果。”
趙征簡言復述那日的狀況,“燕莎湖歸屬丹陽城,征無法再追。不過,征敢以性命擔保,只要中了‘瓊花’,他就算逃走,也是必死無疑。”
趙映真,“趙征,我要的可不是‘必死無疑’,我要親眼看到他的項上人頭。”
趙征低頭道,“瓊花是一種無解的劇毒,救走姜原的人輕功極高,而且,荊門一帶地勢復雜,山地很多,一時半會兒不容易找到。征怕您擔心,想先來復命,等找到尸體,征再給您送來。”
事已至此,只能如此。趙映真只得先壓一壓暴躁,冷眼一掃,皺了眉,“你牙怎么了?”
趙征門牙缺了一顆,他下意識抿住嘴巴,“被救姜原的賊人用石頭打掉了。”
趙映真捏著眉心,沉思片刻后,道,“你也是盡心了,非常時期,我就不留你了。”
趙征伏地跪拜,退出。
趙映真對懷玉道,“出府。”
懷玉會意,立刻準備行裝。
馬車上,懷玉進言,“老祖,那白家公子可是跟他一塊出城的,救走他的人說不定就是……”
趙映真凌厲的掃了她一眼,“我已經說過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切以南征大業為準,凡是會牽涉過廣的話,就不要說了。”
懷玉,“是。”
半個時辰后,一道黑影走進城郊道觀,他退去黑氅,向早已在此的趙映真深深行了一禮,“老祖。”
來人正是肅北王府第一文職幕僚周知春,此人為人低調,足智多謀,主管肅州軍物資供應,深受姜桓的信任。但他最早是在故世子姜林麾下做事,協助姜林屢屢在大戰中獲勝,姜林戰死后,一度被趙映真請到身邊,后來才成了姜桓的堂前客。
趙映真,“周相國,這個時間把你召來,你應該知道是什么事。這件事,會違背你的處事原則,你若拒絕,我就權當從未找過你。”
周知春沉靜的面容不辯情緒,道,“林世子對知春有知遇之恩,知春從跟隨林世子征戰起,這條命就是他的,同樣,這條命也是大公子的。老祖,但請吩咐。”
趙映真面色緩和,頓了頓,把大致情況告訴他,道,“如果姜原死了,那就一了百了,如果他活著回來,就說明,他已經達成目的,要跟我正面開戰了。所以,如果他回來,他,就必須死!”
周知春沉吟不語。
趙映真,“但是現在,墨城叛亂剛剛平定,南征在即,著實不能有一絲一毫擾亂軍心的混亂,這件事,一定得做得隱蔽。”
周知春道,“老祖盡管放心。不過,萬一姜原逃去丹陽,見了原溪亭呢?”
趙映真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周知春,“這些年,雖然原溪亭安居本分,但知春總不能信,他會心甘情愿偏居一隅,屈服肅州。”
趙映真,“……他會棄協議于不顧?”
周知春,“不得不防!”
離開道觀后,周知春去了老太醫的住所,開門見山,問,“刺激蠻散毒性的藥物還沒有做出來嗎?”
老太易捋著花白的胡子,“要這么容易,張三宇會撂挑子不干。”
周知春,“那破解蠻散的藥物也沒著落?”
老太醫搖頭,“這可不是老祖的吩咐。”
周知春道,“知道‘瓊花’嗎?”
老太醫眼睛一亮,“那是劇毒啊,同樣無解。”
周知春道,“那你就試試,這兩種毒藥加一塊,是相克還是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