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二十多天，他身上的少年感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愈發冷硬的輪廓，威嚴沉靜的目光，儼然是能指揮千軍萬馬而鮮有兵將折損的一方霸主。
　　白瓷一捧著他的臉，手指摩挲他冒出胡茬的下巴，細細端詳了許久，忍不住在他泛白干澀的唇上親了一下，道，“姜原，我很想你。”
　　這只不過是輕得不能再輕的一個吻，卻仿佛開啟了一個開關，姜原眼底隱忍的悲傷轟的炸了，他一手扣住白瓷一的后頸，一手撕扯他的衣服，像困獸出籠般追咬他的唇，在他身上肆意發泄，白瓷一受不住力后背砰地一聲撞了門框，又被他手臂禁錮壓到床上……
　　忽然，白瓷一刺痛難耐的“啊”了一聲，姜原身體一僵，對上他的淚光瀲滟，猶似寒冬臘月的風刀凌遲讓他瞬間清醒，被情/欲淹沒的痛苦沖破閘門，再次把他碾壓的體無完膚，他在心里罵了自己——姜原，你他媽在干什么！
　　近乎自虐般強行壓制灼熱后，他下床撿起地上的衣服，逃也似的奔了出去。白瓷一被他忽然的舉動弄懵了，像天堂墜入地獄，又仿佛被溺深井，淹的他從頭到腳涼了個透徹，更像是重重一記耳光扇到他臉上，打得他天旋地轉。
　　姜原走了好一會兒他還懵著，過了很久，久到眼角的液體已經結成輕薄的蟬翼，他才理清一點兒思緒，從床上坐起來，默默穿上衣服，收拾滿地狼藉。
　　他走到屋外，茫然望著空寂的庭院，不知姜原去了哪里。
　　日落西山，薄暮迫地。
　　他還在等。
　　戌時，姜原回來了，看到白瓷一時，布滿愧色和不安的臉不自然的避開他的審視，片刻之后，低聲道，“早上的事，我很抱歉。”
　　白瓷一道，“我等你不是為了你的道歉。”他走到他面前，“姜原，我想知道，為什么？我想知道，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他努力保持平靜，不想露出搖尾乞憐的卑怯，可話一出口，還是紅了眼眶，數日來堆積的不解、委屈、無力、憤怒爭先恐后的往外冒。
　　姜原自知對他有愧，也知道該說什么能安撫他，能讓他留在自己身邊，也能讓自己惶亂不安、怕他一氣之下永不回頭的心得到暫時的安穩。
　　暫時，為什么他想到的是暫時呢？
　　拋去這些不說，自幼時到現在，他何嘗說過那些甜言軟語，何嘗有過需要說甜言軟語的時機或是氛圍，他的身邊總是刀光劍影，明槍暗箭，你爭我奪，稍有不慎就會命喪黃泉的危弦繃得太緊，緊到那些話即便出口也會被反彈回去，被人視作誠意不足的敷衍。
　　此時，遠遠的一聲平底炸雷，“二公子，你可回來了。”
　　姜原僵硬的循聲望去。
　　白瓷一眼底的期切暗淡下去。
　　景三大咧咧的往這邊走，看著白瓷一，“喲，白公子還沒走呢？二公子到底欠了你多少錢啊？”
　　姜原離開后沒多久，景三來過一次，看到沉著臉像雕像似的站在廊下的白瓷一就問他來此的緣由，白瓷一為換耳根清靜，脫口說了一句“姜原欠債不還”。
　　想當然的，景三把“債”認成了錢。
　　白瓷一渾身結滿寒霜，抬腳就走。
　　景三看著他，一側眉梢挑的老高，邊看白瓷一邊走向姜原，“二公子，你不會動手了吧？這動手也太狠了，白公子脖子上的紅印子還沒消呢。咱現在可不宜結仇，你欠他多少錢，我想法給你還上？”
　　姜原避重就輕，問，“有事？”
　　景三奇怪，“你一連幾天不見人，可不就得把事兒告訴你嘛。”
　　姜原被噎的猝不及防，有氣無處發地偏了偏頭。
　　景三道，“這本來都是沈岸的事兒，那小子不知抽什么風，一年到頭都沒啥正經事，一聽要來王府突然就有事兒了，問啥事他支支吾吾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真不知道長個嘴巴干啥吃的。”
　　他瞇眼順了順，開口道，“第一條，鄧春已經完全接管了宣城事務，黃之易沒找他麻煩，給老妖婆呈報完后就被派去了盛都。老妖婆基本上屬于快被氣死了。”
　　黃之易的兵力遠超鄧春，就算鄧春搶占先機，奪了城主大印，他滅掉鄧春也不過是杯水之間，可他沒有這么做。他是肅州名將，更是深得姜桓賞識的正雅名士，是非曲直、功過狹義分的異常清楚，絕對不會指揮肅州兵跟肅州兵打，更何況鄧春還是守衛肅州的功臣。姜原正是看透了他這一點，才敢放手讓鄧春去做。
　　景三接著說，“第二條，老妖婆肯定給黃之易下什么命令了，最有可能的就是逼迫王爺在盛都立姜澤為世子，沈岸已經安排人去了，一有消息馬上就會通知我們。不過，姜澤大公子無過，又跟著王爺殺伐征戰數十年，軍中根基深厚，我要是王爺，也不可能因為你這一戰，就把王位傳給你的，大概率的就是順水推舟，敲定身后事了。所以，接下來咱們怎么打？”
　　姜原沉眉凝思。
　　景三雙手環抱胸前，“最后一條，城內有傳言，說你救肅州是不想跟阿塔潘分贓，要把肅州全須全尾的讓給丹陽城……真的，傳得可開了，我跟沈岸辟謠了好幾天都壓不住。嘿，你說這幫孫子，明著打不過，就背地玩陰的，可別讓爺爺抓住，抓住就剝他的皮，抽他筋，喝他血。”
　　這手段姜原激檁城出兵時，用的也很溜，他有意無意地抿了下嘴唇，須臾，道，“通知鄧春，讓他以守宣城、護肅州的名義擴充軍備。”
　　景三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擰巴，“就這？那下一步怎么辦啊，你想好沒？時間不等人，老妖婆不定怎么算計你呢，咱得抓緊咯，要不叫上沈岸商議商議？別看沈岸那小子悶得跟死人似的，腦子可活絡著呢，這事兒他在行。”
　　姜原冷著臉不作聲。
　　景三不死心也不放心，圍著他像慈母給幼兒加寒衣似的，什么消滅叛軍殘黨、狙擊老妖婆、拿下肅北王之類的不停嘮叨。
　　身后響起一聲驚喜萬分的喊聲，“阿原。”
　　姜原回頭看到了姜陌。
　　姜陌撇開桃子的攙扶，跌跌撞撞的跑到姜原面前，一雙又紅又腫的眼睛還掛著淚珠，握緊他的手，哀求道，“阿原，那日救你的先生，你請他來救救祖母吧。”
　　救老妖婆？她要活蹦亂跳了那還了得，景三正要勸姜原，姜原卻給了他一個“送客”的眼神，景三沒辦法，頗為不情愿的走了。
　　趙映真的情況遠比景三聽到的更加嚴重，姜陌的反應更加印證了這一點兒，好像她所求的良醫再晚到一會兒，那叱咤風云、震懾光寒大□□十年的女人，就能吐了最后一口氣。姜原疑惑道，“救我的先生？”
　　姜陌道，“怎么，白公子沒跟你說嗎？那我去找白公子問一問。”
　　說著她就要走，她本來就是去找白瓷一的，只是聽到姜原回來的話，才舍遠求近，沒想到，白瓷一從未跟他提起過這事。
　　白瓷一卻已經出現在他們身后。
　　他本就沒有走遠，心一直被自己說出口的問題來回鞭笞，吊著的一口氣悶的他胸腔顫痛，如果得不到姜原的確切回復，不管是好還是壞的回復，即便是回家了，也是行尸走肉，魂魄出竅，索性就又回來。
　　他聽到了姜陌的話，穩穩情緒，開口道，“那位先生行蹤不定，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找他。”
　　姜陌道，“煩請白公子告訴我先生名諱，我著人去找。”
　　白瓷一有些為難的搓了下手指，偷偷看了姜原一眼又飛快挪開，在他游移的檔口，姜陌竟撲通跪下，“白公子，求你告訴我，求求你。”
　　白瓷一大驚，急忙扶起她，“陌小姐，這……您先起來，先起來。”
　　姜原扶住姜陌，道，“是因我不方便說嗎？”聲音很輕很淡卻有一絲難掩的不快和慍氣——剛才白瓷一偷看他的那一眼他看到了，“那我回去。”
　　說著，他轉身就走。
　　白瓷一趕緊叫，“你別走。”
　　姜原應聲而停。
　　白瓷一心一橫，心想，玄錫辰，對不住了，我也是沒辦法。他皺著眉道，“那位先生叫玄錫辰，也叫原云疏。”
　　原云疏！
　　姜原腦中一道白光閃過，眼睛猝然睜大，猶如猛雷暴擊久久無法回神，姜陌千恩萬謝的走了很久，他才艱難拉回神智，澀聲問，“你剛才……說誰？”
　　白瓷一不明所以，“原云疏啊。”
　　“……為什么不告訴我？”
　　“原云疏離開時特意交代了不讓我告訴你，而且，”他欲言又止，聲音低了下去，“那段時間，你總不理我，我也找不著機會跟你說。”
　　姜原腿一軟，踉蹌著后退幾步險些摔倒，眼眶一陣灼痛的酸熱，猶如墜落深海，重壓之下痛的難以呼吸，白瓷一擔心的看著他，那場本該旖旎的情事讓他有了被厭棄的陰影，想扶著他又不敢上前，隔著距離，問，“怎么了？”
　　姜原垂下眼眸，許久之后，艱難的擠出一句話，“原云疏死了。”
　　白瓷一一臉驚愕，“他怎么會……？”
　　姜原沒有再說話，高大的身影被無邊的痛苦籠罩，他吸氣又吐出，反復幾次，卻總也壓不住翻涌的情緒，原云疏臨死前沒說完的那句話在他腦海里也有了無限變化的可能。他到底想說什么！
　　腳步沉重，走也走不動。心頭鈍痛，痛到難以呼吸。
　　白瓷一終究耐不住想靠近他的喜歡，抱住了他。姜原沒有拒絕，而是像夜寒獨行的人忽然見到溫暖篝火似的擁他入懷。剎那間，白瓷一明白了他今早的舉動，陰影煙消云散。
　　丹陽和阿塔潘勾結圍攻肅州的消息，白瓷一有所耳聞，但他和姜原一樣，從來都沒把戰爭和原云疏聯系在一起，原云疏不僅是姜原的救命恩人，更是與他有血緣關系且志趣相投的親人，這么一個人忽然死了，他的難過可想而知。
　　摟著他脖子的手臂又緊了緊，白瓷一柔聲道，“姜原，從今以后，你不是一個人了，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這一晚，白瓷一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