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候,天上灑了幾粒小雨,聲音颯颯作響。不同春雨的綿軟細滑,夏雨更添頑劣些,粒粒如撒豆,擲在地上時幾分鏗鏘。
我在窗前置了一張躺椅,斜靠在上面聽雨聲,卻揣摩不出那其中隱匿著的刀光劍影。我不愿去瞧這些腥風血雨,他也不愿叫我瞧見。在我眼里,他永是溫潤儒雅,謙和恭敬,他以一張面具待我,我盡管看穿,也裝作不知,由他戴著。
香蓮垂手侍在一旁,時不時將熱茶換上,動作十分麻利輕巧。我心緒如麻,本曾想一睡睡過這夜,待清晨起來時,天便變了??蓪嵲谑歉吖雷约?,在這苦等反而難以成眠。
我刻意想尋些由頭,便問:“你在蕭文麾下做了幾個年頭了?”他心思縝密,前幾日便將明輝堂的人都盡數換作了他的人,以防多事之人將心思動到明輝堂上。
“回娘娘,約快三年?!?br />
我淺呷了一口茶,懶洋洋地開口,“你說說看,你主子是個如何的人?”看她一臉糾結,眉毛皺成一團,又連忙添嘴,“哎,你說說頑罷。不必較真,本宮豈是背后嚼舌根的人。”
香蓮低垂著頭,恭敬地說:“王爺很好,就是不愛笑而已?!?br />
這話……著實白說。
我臉色一黑,在心里暗啐了一口,又看她面上猶豫,似還有話說,便耐心等著。果然她又躊躇道:“莫怪香蓮多嘴,娘娘定是喜歡王爺吧。”
我臉面一熱,清咳幾聲,正準備將這話頭繞到別處去,卻見香蓮眸光閃閃,泫然欲泣,“我們清伶坊的姑娘里的人都喜歡王爺,可我們都知道王爺從未屬意我們。我們這等身份也配不上王爺?!?br />
我心頭一動,千古以來,多少皇者權臣為了叫手下之人不背叛自己而使盡了手段,到頭來這最堅韌的一根系繩卻是一個“情”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笨蛇@詞卻是貴在一個“相”字。我心思浮動,蕭文這樣對她們,對我不若亦是如此。我原總不想叫自己看清,到頭來卻叫一個香蓮點破了。眉頭輕攢,便不耐煩地招招手道:“你退下罷,我欲歇了。”
香蓮以為是自己多言惹著了我不高興,緊閉雙唇,連忙戰戰兢兢地退下了。
我又飲了一口茶,目光拋向窗外,天幕漆然,弦月高掛,神思又悠悠飄遠。
那次禁閉后,鴦兒親自替我解了鎖,她眼睛紅紅,一臉憔悴模樣,輕扶我到床邊坐下,沉默了幾許,道:“我將緣由告訴你罷。老爺皆是為了你好,他的心你得掂著?!?br />
她將手伸過來輕合住我的手,輕道:“大劉本國力強盛,邊陲小國無一敢犯??勺詮幕噬霞次灰詠恚潏D享樂,不理朝政,大劉便空了一半?!蔽尹c點頭,這些我是知曉的。靜靜聽她又道:“這次突厥來了使者,說若大劉不獻公主,便要攻打劉國。”我暗自思忖,此舉應是試探之舉,若劉國強硬,不獻公主,便是攻打討伐之時未到,若獻了公主,則便證明大劉確實已是黔驢技窮。她頓了頓,見我臉色一暗,微微苦笑,“你猜對了,是長樂?!蔽也唤麥喩硪徽?,若我沒有記錯,突厥可汗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輩分足以做長樂的祖父。難怪爹爹不叫我出去,即便我不去找蕭文、華升,公主聯姻,滿城盡知。我又豈會置身事外,以我的性子定會在憤怒之下做下沖動之事。
我感覺臉面盡涼,伸手撫去,才知淚流滿面。
見我如此,似是早便猜到。鴦兒輕拭了我的眼淚,無奈地說:“蕭文他正在聽風苑……”
我一愣,心頭惦念,什么皆不顧了,拔腿便跑。蕭文乃是長樂的至親哥哥,想必送親之時,心頭定是千刀萬剮,挫骨揚灰的痛楚。
那日秋日爽朗,他待在聽風苑獨自飲酒,楓紅遍野,他一身素縞,他向來稱自個兒是千杯不醉,可那天,已是醉得昏天黑地。
“鳳毓,只有你能幫我?!彼鹊秒p目渙散,然后吐露出這番話來。
我至今憶起,卻是忍不住嗤笑。
窗外的雨愈發大了,齊漱漱地刮進屋來,落在我的臉龐之上,微微的痛覺叫我心頭舒緩,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很累,五年來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攪得我身心俱疲。只要能睡一覺去,睡一覺去,什么都不再想了,我這樣想著,眼皮愈重,我已睜不開眼去。
夢里浮沉掙扎,飄搖無依。遙遠之際,似乎有一人乘風而來,將我抱入懷中。我微有意識,輕喚了聲,“墨樞?!?br />
那是蕭文的字,我進宮以來已經久不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