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自然知道父親已為自己選定了駙馬,但眾人當著她的面是不會說李瑋短處的,我也沒告訴她李瑋便是那日她見過的“傻兔子”。而且,這時的她還不清楚婚姻的概念,似乎覺得駙馬僅僅是以后她在宮外宅邸里的管事之人。所以,“姐姐,我出降時你能跟著我出宮居住么?”她問母親,這就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苗淑儀黯然道:“不行。姐姐是你爹爹的娘子,不能再出宮居住。”見公主十分失望,她又微笑著把公主摟在懷里,安慰道:“但是,你的rǔ娘和嘉慶子、笑靨兒她們都可以跟著你出去,你過的日子不會有太大變化的。”
“懷吉也可以跟我去么?”公主問。
苗淑儀一愣,但隨即又笑了:“哦,當然,懷吉當然可以跟著你去。”
公主安心地笑了笑,依偎著母親思量半晌,又問:“那我還可以留在姐姐身邊多久?”
對這問題,苗淑儀也無把握準確回答:“這要看你爹爹的意思……等你長大罷。”
公主再問:“幾歲算是長大了呢?”
苗淑儀說:“十五六歲罷。”
“那我十五六歲時就必須出降么?”
“不一定,若你爹爹肯留你,可以再等一些時候。”苗淑儀撫著女兒的面頰,感嘆道:“但是,最晚不能超過二十歲……過了二十,就是錯過了婚期的老姑娘了。”
“二十……”公主計算著自己可留在母親身邊的時間,結論令她滿意地笑了:“那還有十年,很長呀,有這么長的時間,我都可以再從頭活一遍了。”
日子長了,多少有些關于駙馬的閑言碎語傳到她耳中,偶爾,她也有點小憂慮。
“聽說李瑋長得不好看,還特別笨呢。”她跟我說。對父親給她擇的駙馬都尉,她總是直稱其名,毫不避忌,“十三歲了還在看《千字文》,真是笨死了!”
我希望她向好處想:“如今駙馬一定看過許多書了。”
她表示前景不容樂觀:“就算他吭哧吭哧地背完《千字文》,還有一大堆孔孟經書等著他啃呢。就他那腦子,想必總得學個二三十年吧。”
翻著我找來給她看的詩集詞章,瀏覽上面本朝名士晏殊、范仲淹、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等人的佳句,她很煩惱地嘆氣:“光經義都夠他折騰了,一定沒時間再學詩賦……是鐵定不能與我吟詩填詞的了。”
我不由失笑。她最后認真地說出的那句話在我聽來實在很詼諧。
她知道我笑的原因,瞪了我一眼:“你是笑我不會吟詩填詞么?”
“哪里,”我昧著良心說,“公主詩詞雙絕。”
估計是我的表情實在不誠懇,她決心與我較勁:“你且出個題給我,我現在作給你看。”
我見她很有興致,也就遵命,選了個簡單的詞牌給她:“就請公主填一闋《憶江南》罷。不須填整闋,我起個頭,公主與我對上兩三句也就是了。”
她頷首答應。我瞧她這時穿著的是件粉色輕羅單衫,便隨意起頭道:“單衫薄……下一句公主可自選韻腳。”
“單衫薄……”她喃喃重復,然后屈指數著什么,不時望望上方,口中念念有詞。
我見了覺著奇怪,遂問她:“公主在數什么?”
“別吵!”她很不滿我打斷她思路,“我在校驗下句的平仄呢。”
等待的時間很長,我悠閑得只好坐下,開始煮水點茶。
“有了!”當銀湯瓶中水冒出第一串魚目泡時,她終于想出一句:“雙袖擁衾寒……單衫薄,雙袖擁衾寒……怎樣?”
銀瓶瑟瑟,聲如風雨初過。我一面提瓶熁盞,使茶盞溫熱,一面如實作答:“只是格律不錯而已。”
“只是不錯?”她眸光一暗。想了想,還是鍥而不舍地欲要我贊她,“你常跟我說寫詩詞要有感而發,我確實是有感而發呀。這兩句我是說,上次那個很冷的晚上我們在檐下說話,我只穿著中衣,冷得抱著被子……”
我把碾好的茶末置于盞中,聽她提及往事,心襟一漾,動作略有停頓,對她說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好吧,這句挺好。”
她很開心地笑了:“接下來那句我也想好了……珠閣攏香風脈脈。你且對這句。”
我注少許熱湯于盞中,將湯瓶擱回茶爐上,再調勻茶末,這期間憶及那一輪上弦月,想好一句:“太yīn流靄影翾翾。”
語罷,建議公主道:“最后那句只五字,還是公主對罷。”
她也答應,垂下兩睫凝神想。很快地,湯瓶中水汽蒸騰,魚目蟹眼連繹迸躍,她此刻又睜大眼睛盯著我,笑吟吟地就要開口。
我對她這回對句之迅速深感懷疑,止住她先道:“公主可想好了?最后這句雖短,但卻是《憶江南》的點睛之筆,一定要言簡意賅方可。”
她不住點頭:“賅,可賅了。我這一句,完全能概括那天晚上之jīng髓。與這相比,之前那幾句全是廢話。”
我提瓶執筅,準備注湯擊拂,聽她這樣說便順勢應道:“如此,臣洗耳恭聽。”
“珠閣攏香風脈脈,太yīn流靄影翾翾……”她先重復前兩句以醞釀語感,然后得意洋洋地公布她最后的點睛之筆:“檐下芋頭圓!”
手一顫,銀瓶瀉湯灑滿幾,我忍俊不禁,索性推開茶具,大笑開來。
見我這般反應,她嘟嘴蹙眉作慍色,拍案道:“大膽!你敢嘲笑公主?那天我就記住芋頭了,把它填進詞中去有什么不好?”
我笑了好一會兒才勉qiáng忍住,站起來對她躬身一揖,故做嚴肅狀,道:“臣不敢嘲笑公主,只是覺得,那芋頭不是圓的。”
“這不是為了押韻嘛……”她解釋,還在認真地思考,“或者,我換一個字……還有什么字能跟芋頭配呢?”她看著我,小心試探著,“甜?……咸?……酸?”
qiáng行抑制住那快奔涌而出的笑意,我還是正色作答:“回稟公主,若圓芋頭與酸芋頭不可得兼,臣寧舍酸芋頭而取圓芋頭。”
她大喜:“我就說嘛,還是信手拈來的好。”
雖然幾欲暈厥,我仍竭力撐著,欠身對她說:“臣還有一事啟奏,望公主準奏。”
她很大方地一揮手:“說罷。”
“臣……想笑……”三字甫出,我已坍坐下去,伏案大笑。
她像是有些著惱,撲過來打我,但才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拉我的衣袖遮住臉,格格地笑不停。
就這樣每日看她語笑嫣然,但覺光yīn流連,歲月靜好,這無憂的生活好似可以無止境地延續下去。有時我也會想到她那已訂的婚約,想到她的出降可能會是這美好日子的終結點,但那時候我與她一樣,總覺得十年的時間很漫長,漫長得仿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待續)
飛白
7.飛白
自公主訂親后,每逢節慶,除宮中例賞外,苗淑儀與李國舅家還要互贈禮品。慶歷七年歲末,苗淑儀見我年歲漸長,且又是公主身邊祗應人,便把送正旦禮往駙馬家的任務jiāo給了我。
雖有一面之緣,駙馬李瑋見了我并無多作表示,仍是很沉默,國舅欠安,在內休息,倒是國舅夫人楊氏頗熱情,請我坐,讓人布茶,自己在我對面坐下問長問短,盯著我看了半晌后又笑道:“梁高班好個人才,若不說起,誰能看出是個小huáng門呢?”
我哭笑不得,只能權當她是在贊我,稍留片刻,便起身告辭,匆匆離開了李宅。
見時辰尚早,我便循著上次問到的崔白住址一路找去。原本沒存望找到他,只想記下他家所在位置,以后有機會再來,卻不想剛至他家門前,門忽然自內開啟,一人昂首闊步出來,寬袍廣袖,頭系幅巾,正是崔白。
我們意外相見均大喜。他忙請我入內,兩廂寒暄之后他又取出近日畫作,一一鋪陳開來給我看,說:“這幾年寄情山水,略有所得,若非盤纏耗盡,只怕還不會此時歸家。”
我想起秋和之事,擔心崔白已有家室,便有意探問:“子西暢游天下,嫂夫人是獨守家中,還是隨你同去?”
崔白大笑:“我這里哪有什么嫂夫人,只有一段竹夫人!”
我聞言低首笑。竹夫人是夏季chuáng席用具,用竹青蔑編成,或用整段竹子做成,通常為圓柱形,供人睡時抱著取涼。崔白如此說,是表明尚未成家。
“我早有意遍游天下,好幾年的時間都花在路上,近日才歸,故至今未娶妻。”崔白隨即解釋說。
我再問他可有婚約,他說沒有,我便放下心來,提及秋和,問他當初贈秋浦蓉賓圖給秋和,可是有意于她。
崔白亦坦然承認:“當初贈她此畫,確是為表思慕之情。但后來細想,又覺此舉甚是鹵莽。我只是一介布衣,既無高官厚祿家世門第相襯,她又身處深宮,原不敢冀望今生結緣,只盼她不因畫中‘雁聘’之意覺我唐突,讓那畫兒常伴她身邊,對我而言,已是于愿足矣。”
我向他細說秋和得寵于帝后,且獲今上承諾之事,再問崔白可有意以她為妻,崔白很是驚喜,“若董姑娘不嫌我身無功名,陋室清寒,待她出宮后,我必三媒六聘,迎娶她過門。”
我微笑說秋和必不會計較身外物,崔白越發欣喜,取了筆墨,當即親書娶婦納采之前所用的草帖子,序三代名諱及自己生辰八字,托我轉jiāo給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