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有的。但我只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許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問,銜著一縷清傲笑意轉身繼續作畫,前額有幾縷永遠梳不妥帖的發絲依舊垂下,隨著他運筆動作不時飄拂于他臉側,而他目光始終專注地落于畫上,毫不理會。
由此我們逐漸變得熟稔,不時相聚聊些書畫話題,他看出我對丹青的興趣,主動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樂意,在我們都有閑時便跟他學習畫藝。
一日他教我以沒骨法畫chūn林山鷓,畫院畫學正途經我們所處畫室,見揮毫作畫的居然是我,大感訝異,遂入內探看。我當即收筆,如常向他施禮。他未應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細看我所作的畫。
自祖宗以來,國朝翰林圖畫院一直獨尊huáng筌、huáng居寀父子所創的huáng氏院體畫風,畫花竹翎毛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復填彩,畫面工致富麗,旨趣濃艷。而此刻畫學正見我的畫設色清雅,其中山鷓未完全用墨線勾勒,片羽細部多以不同深淺的墨與赭點染而成,大異于被視為畫院標準的huáng氏院體畫,立時臉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這樣畫的?”
崔白頷首,悠悠道:“畫禽鳥未必總要勾勒堆彩,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頗有野趣。”
畫學正忽然拍案,揚高了聲音:“你這是誤人子弟!”
崔白不懼不惱,只一本正經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
畫學正qiáng壓了壓火氣,轉而向我道:“中貴人若要學畫,畫院中自有待詔、藝學可請教,初學時要慎擇良師,切莫被不學無術者引入歧途。”
我亦躬身做恭謹受教狀。畫學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門。
待他走遠,崔白側首視我,故意正色道:“中貴人請另擇良師,勿隨我這不學無術者誤入歧途。”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愿再行正道。”
我們相視一笑,此后更顯親近。在他建議下,我們彼此稱呼不再那么客氣,他喚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稱他。
畫學正越發厭惡崔白,屢次向同僚論及他畫藝品行,有諸多貶意,崔白也就頻遭畫院打壓,每次較藝,他的畫均被評為劣等,從來沒有被呈上以供御覽的機會。
崔白倒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風格寫生作畫,對畫院官員的教授并不上心,每逢講學之時,他不是缺席便是遲到,即使坐在廳中也不仔細聽講,常透窗觀景神游于外,或gān脆伏案而眠,待畫院官員講完才舒臂打個呵欠,悠然起身,在官員的怒視下揚長而去。
某次恰逢畫學正講學,主題是水墨畫藝,待理論講畢,畫學正取出事先備好的雙鉤底本,當場揮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圖,墨跡稍gān后即掛于壁上,供畫學生們品評。
確也是幅佳作,畫中秋荷風姿雅逸,雖是水墨所作,卻畫出了蓮蓬與葉返照迎cháo,行云帶雨的意態。畫學生們自是贊不絕口,隨即紛紛提筆,開始臨摹。
畫學正以手捋須,掃視眾人,怡然自得。不想轉眸間發現崔白竟絲毫未曾理會,坐在最后一列的角落里,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樣。
畫學正當下笑意隱去,黑面喚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沒有一點將醒的意思。畫學正又厲聲再喚,他仍無反應,我見場面漸趨尷尬,便走近他,俯身輕喚:“子西。”他才蹙了蹙眉,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著畫學正看了半晌,方展顏笑道:“大人授課結束了?”
“是結束了,”畫學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講得枯燥,難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里。大人授課時我一直聽著呢,只是后來大人作畫,眾學生都趨上旁觀,我離得遠,眼見著擠不進去了,所以才決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畫完了才細細欣賞。”
“是么?”畫學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說:“那依你之見,鄙人此畫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著,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側頭審視對面壁上的秋荷圖片刻,然后頷首道:“甚好甚好……只是某處略欠一筆。”
畫學正不免好奇,當即問:“那是何處?”
崔白唇角上揚:“這里。”同時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筆,忽地朝畫上擲去,待他話音一落,那筆已觸及畫面,在一葉秋荷下劃了一抹斜斜的墨跡。
此舉太過突兀,眾畫學生失聲驚呼,回視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轉看畫學正,細探他臉色。
畫學正氣得難發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顫抖:“你,你……”
“啊!學生一時不慎,誤拈了帶墨的筆,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邁步走至畫學正面前,再次優雅地欠身致歉。
畫學正面色青白,怒而轉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畫,想是欲撕碎泄憤。
崔白卻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畫是佳作,因此一筆就撕毀未免可惜。學生既犯了錯,自會設法補救。”
便有一位畫學生插言問:“畫已被墨跡所污,如何補救?”
崔白將畫掛穩,又細看一番,道:“既然畫沾染污跡,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會介意我再加幾筆罷?”
也不待畫學正許可,便從容選取他案上的筆,蘸了蘸硯上水墨,左手負于身后,右手運筆,自那抹墨跡始,或點、曳、斫、拂,或轉、側、偏、拖,間以調墨,少頃,一只正曲項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鵝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荷葉下,那筆多添的墨跡被他畫成了鵝喙,筆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跡。
畫完,崔白擱筆退后,含笑請畫學正指正。眾人著意看去,但見他雖僅畫一鵝,卻已兼含焦、濃、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諧jiāo融,活而不亂,用墨技法似尚在畫學正之上。那鵝姿態閑雅輕靈,有將破卷而出之感,與之相較,適才畫學正所畫的秋荷頓失神采,倒顯得呆滯枯澀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筆畫來,自然又勝畫學正一籌。有人不禁開口叫好,待叫出了聲才顧及畫學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欽佩之色。
畫學正亦上前細看,默不作聲地木然捋須良久,才側目看崔白,評道:“用墨尚可,但在此處添這鵝,令畫面上方頓顯bī仄,而其下留白過多,有失章法。”
“不錯不錯,”崔白當即附和,漫視畫學正,笑道:“我也覺這呆鵝所處之位過高,倒是拉下來些為好。”
瞧他這般神情,眾人皆知他此語旨在揶揄畫學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畫學正胸口不住起伏,仿佛隨時可能厥過去,許是當著眾畫學生面又不好肆意發作,最后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門外,對崔白道:“出去!”
不失禮數地又朝畫學正欠身略施一禮后,崔白啟步出門,唇際云淡風輕的笑意不減,他走得瀟灑自若。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遠去。他疏狂行為帶來的暢快抵不過心下的遺憾,我隱約感到,他離開畫院的日子將很快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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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佩魚:五品以上的官員入朝面君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員級別分別以金、銀、銅打造成鯉魚狀,稱為魚符,刻有官員的姓名、官職等基本資料,以袋盛之系于腰間,是官員身份、地位的標志物。
宦官的稱謂:宋代宦官不稱太監,總稱為內侍、內臣、宦者、中官,宋人不稱他們為“公公”,一般稱他們的官職,“中貴人”是宮外人對宦官的尊稱。
勾當官:即部門的提舉官、主管,南宋為避趙構諱改稱gān當官或gān管官。
(待續)
中宮
4.中宮
約莫一月后,畫院忽然接到皇后教旨,命選送一批畫院官員及畫學生所作人物寫真入柔儀殿上呈皇后。時近huáng昏,待詔、畫學正等人不敢怠慢,忙選取出最滿意的畫作,準備送往皇后寢殿。
那日本無事,畫院的其余內侍都已歸居處休息,惟我留下值班,教旨來得突兀,于是在畫院任職一年多后,我首次接到送畫軸入后宮的任務,若在平日,這事尚輪不到我做。
這也是我入宮數年來,初次有自外皇城進入帝后嬪妃所居內宮的機會。翰林圖畫院位于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門外,在傳旨的皇后殿入內內侍帶領下,我捧著畫軸,自此地始,穿右掖門、右長慶門、右嘉肅門、右銀臺門,依次經過門下省、樞密院、門下后省、國史院,再過皇儀門,經垂拱門入內宮,繞過垂拱殿和福寧殿,才抵達皇后所居的柔儀殿。
彼時已暮色四合,而皇后不在殿中。據柔儀殿侍女說,皇后去福寧殿見官家去了,不知何時歸來。我請入內內侍將畫軸送入殿內,因要當面向皇后復命,故也不敢擅離,便立在殿外等待。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于皇后歸來,我跪下行禮,看見面生的我,她略停了停,侍女向她介紹,她才想起,點了點頭,在入殿不久后,命人傳我進去。
皇后曹氏穿著真紅大袖的國朝中宮常服正襟危坐于殿中,袖口與生色領內微露一層huáng紅紗中單衣緣,紅羅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余的褶皺,白底huáng紋的紗質披帛無聲地委曳于地,襯得她姿態越發嫻靜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