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選著,一邊問我崔白性情喜好,以此決定備什么禮物。就在我們閑聊之際,卻聽門外宦者傳報,說董貴人來閣中了。
我們都出門相迎。秋和氣色仍不好,單薄得像個紙糊的人兒,走起路來也步履飄浮。苗賢妃一見秋和便雙手挽住,嗔怪道:“妹妹臉色還是這么蒼白,怎不留在閣中好生將養?若要與我說話,派個人來叫我過去便是,何須勞動大駕親自過來!”
秋和微笑道:“我現在好些了,想自己走動走動,天天躺在chuáng上,悶都悶死了。”
苗賢妃作勢掩她的口,一迭聲道:“呸呸呸!好端端的,別說那樣不吉利的字眼!”
秋和只是笑,看見我,又很高興地與我寒暄,并問公主近況。
待進到廳中坐下,她看見苗賢妃適才沒有收起的賬本,便笑問苗賢妃為何自己算賬,苗賢妃便提起了嘉慶子要出嫁之事。我暗暗叫苦,很擔心會引出崔白的名字,而事實也的確這樣順勢發展了。
秋和問嘉慶子未來的夫君是什么人,苗賢妃立即回答:“是個京中有名的畫師,濠梁人,雖然比嘉慶子大了十幾歲,但人據說還不錯,模樣性情都挺好,畫得一手好花鳥,如今也有些身家了……”
秋和的笑意開始滯澀。默默聽了許久后,她終于問苗賢妃:“這位畫師的名字是什么?”
“崔白。”苗賢妃回答,反問她,“你聽說過么?”
秋和瞬了瞬目,適才僵硬的唇角又揚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有些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聽過了。”
苗賢妃渾然不覺她這些細微的表情驛動,笑道:“一定是聽官家或皇后提到過。崔白這么有名,他們一定跟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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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離開時,我主動送她出去,默默陪她走了一段,想對崔白的婚事稍作解釋。很艱難地剛開了口,說出個“崔”字,她便即刻阻止我說下去。
“懷吉,沒關系的,我都明白。”她那么溫柔的微笑著,仿佛需要安慰的那個人是我,“你跟我回去,帶個禮物給嘉慶子……把禮物擱在苗娘子給她的嫁妝中就好,不必說是我送的。”
到她閣中后,她摒退宮人,然后進入內室,在其中找了許久,然后取出一個錦盒遞給我。我打開一看,發現是一件鮮艷的紅褙子,緙絲織錦,織理之美,宛若天成。霞帔遍繡如意云紋寶相花,繡工jīng絕,粲然奪目。
那是都中新娘所穿嫁衣的樣式,工細至此,顯然是秋和親手制成。
“嘉慶子下個月就要出嫁了,想必來不及細細繡嫁衣,不如就把這件送給她罷。”秋和說,還是淺笑著,但低眉垂首,沒有讓我看見她彼時的目光,“只是這件衣裳做了好些年了,也不知跟坊間的比,花樣有沒有過時。”
第十一章 鴛帷
(由 :3943字)
我出宮回去時天色已晚,宮門即將關閉,此時絕大多數官員皆已離宮,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位著四品服色的文臣騎著匹瘦馬在我之前出了宮門。
京中官員散朝回家,常有家奴守在宮門外等待,見主人出來便上去迎接,然后前呼后擁地回府。四品官階已不低,但門外迎接那位文臣的只有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仆,待他出宮門后便快步過去為主人牽馬,口中喚他“秀才”。
但凡有一官半職者往往都喜歡聽人以官銜稱呼自己,更有許多人會故意用高一階的官銜來稱呼位尊者,以求取悅其人。而這位老仆卻稱自己做四品官的主人為“秀才”,除了能看出他已服侍主人多年外,也可想到他的主人必定謙和而毫不虛榮,故許家仆仍以其出仕之前的稱呼稱之。
我引馬行于在他們身后,沿著朱雀大街走了很長一段,這讓我有充分的時間觀察他的背影。他一定作風簡素而不重享樂,他的馬具陳舊,乃至有破損之處,馬也又老又瘦,只是緩行而非奔馳,便已累得一步三喘,最后竟然四足一屈,跪在了地上。
事發突然,馬上的官員猝不及防,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家仆大驚,忙大力攙扶,我也立即下馬奔去,與那仆人協力,把那官員扶起來。
他體格瘦削,四十多歲模樣,站穩后馬上轉身朝我一揖:“多謝多謝!”
然后,他抬起頭,對我友好的微笑。而這一照面,我目光觸及一副留存于記憶深處的面孔,震驚之下,我竟暫時忘記了向他還禮。
雖然事隔十多年,比諸年輕時的容顏,他臉上多了一層歲月的痕跡,但并沒有妨礙我將他認出,這個我年少時的恩人,后來引導言官給予我嚴厲指責的士大夫——司馬光。
而他似乎沒有立即認出我來,仍在對我和藹地笑。畢竟一別十數年,我已經從當初那個細瘦的少年變成了一個三十歲的成年人。
“我跟秀才說過多少次了,那馬有肺病,該賣了換一匹好的,你不聽,還一直騎著。看,現在出事了罷?”家仆一邊給他拍著衣服上沾染的灰塵一邊抱怨,“這馬萬萬不能再騎了,我回頭就去找個馬販子來,把馬賣了。秀才要是再不肯,我就告訴夫人今天這事……”
司馬光笑著搖搖頭,道:“唉,好罷,你要賣馬我也不攔你了,只是有一點,你賣馬之前一定要跟買家說清楚,這馬有肺病。”
家仆嘆道:“要是明說了,誰會愿意買呢?”
司馬光道:“賣不出去就算了,大不了養在家里,直到它壽終正寢。總之,與人jiāo往一定要誠信,欺騙他人的事萬萬不能做。”
家仆連連嘆氣,也不再說什么,對著馬又拍又拉,才促馬重新站了起來。我見那馬病弱成這樣,已不便再騎,便牽了自己的馬過去,請他騎這馬。
家仆很驚喜,先就道謝,而司馬光卻不肯接受,說:“中貴人現在從宮中出來,必定是有公務在身,要去遠處,我豈能將你的馬借去而讓你步行。”
我搖頭道:“我是在貴戚宅中做事,今日并不出行。”
“中貴人是在哪里高就?可否告訴我尊姓大名?”司馬光旋即問,又開始含笑打量我。
我語塞,難以回答他的問題。在我長久沉默之下,他亦有些疑惑,笑意淡去,開始皺著眉頭觀察我面容。
“你我以前可曾見過?”大概是感覺到了什么,他這樣問我。
我可以有別的選擇,例如說個謊搪塞過去,但我終于沒有這樣做。我低眉長揖,真誠地向他行禮致意,然后對他說:“玉爵弗揮,典禮雖聞于往記;彩云易散,過差宜恕于新人。”
他屏息而立,周圍那仿佛凝固了的空氣讓我感覺到他目中的熱度散去,最后,他重重一拂袖,在旋動的氣流如一記銳利的耳光掠上我臉頰的同時,他驀然轉身,闊步離開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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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晚間,公主派人傳我去見她,說有些重要的事要與我商量,關于嘉慶子的婚事。
我猶豫了一下。現在我雖每日守著她,卻也一直與她保持著距離,晚膳之后絕不在她寢閣中停留,親吻之類的接觸再沒有過,現在去不去讓我頗費思量。
今天之前,這樣的邀請我一定不會接受,但憶及日間的事,我忽然有了新的決定,于是領命起身,赴她之約。
公主在駙馬園中的寢閣建于竹林深處,建筑的主要材料也都是竹子。現在已入冬,室內本應很冷,但因建造時用了崔白的設計,在房間地上鑿地治爐,炭火埋于其下,有通道導煙,其上覆以云石花梨雙層地板,又在房間中用梅花紙帳隔出一間暖閣,因此里面溫暖如chūn,且全無火爐煙氣。
我入內,見公主坐在暖閣內的矮榻上,面前擱著一個直徑約二尺許的銀絲結條薰籠,薰籠中置有一越窯青白釉香鴨,爐中焚香,香鴨托座下的承盤中蓄有熱水。水霧與香煙相融以薰衣,可沾衣不去,留香彌久,而彼時公主正斜倚薰籠,展開大袖覆于銀絲上,任香霧氤氳其間。
她一手撫著薰籠,一手支頤,若有所思。見我進來,她星眸閃亮,立即支身朝我笑道:“懷吉,快過來!”
待我上前行禮后,她揮手讓所有侍女退下。這令我有些不安,退后一步,欠身問她:“公主召臣來,是要商量嘉慶子的婚事?”
“不是。”她gān脆地回答,“她的婚事都安排好了,沒什么好商量的了。”
我蹙了蹙眉:“那公主為何……”
她嘴角微揚,得意地笑:“如果不這樣說,你一定不會過來。”
我無奈問:“那公主此時召臣過來,又是為何?”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她說,然后笑著向我招手,指了指身邊矮榻空余之處,“來,坐這里。”
我擺首謝絕:“臣不能與公主同席。”
她索性跳下矮榻,過來qiáng拉我去榻上坐下,然后佯裝生氣:“我說可以就可以!”
我垂下眼簾,既不說話也不看她。
她又恢復了和悅表情,微笑著挨著我坐下,在我耳邊道:“我今天新調出了一種合香,是用蘇合香加郁金、都梁兩種香制成的,試了許多次,反復調整比例才調出最好的味道,你快聞聞看好不好。”
她chuī氣如蘭,與私語相伴的游絲般的氣息拂過我耳際,我開始有一些細微的顫栗。而不待我回答,她便抬手靠近我,讓我去聞她袖底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