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chūn時節(jié),我的紫藤結出了串串花穗,垂掛枝頭,燦若云霞,其中常有鶯啼鸝鳴,宛如李太白詩意:“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
我甚愛此花,不讓旁人碰觸,為此不惜與人冷面相對。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一日huáng昏,我gān完活后回到居處,坐在室內小憩,習慣性地透窗探望院中紫藤,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藤蔓抖動,似有人在拉扯。
我立即疾步出去,見一個幼小的女孩正踩在石塊上面,一手拉著紫藤枝蔓,一手盡量向上伸,顯然是想摘花。
我揚聲喝止,她嚇了一跳,腳一滑,竟從石塊上摔了下來。
她頓時哭了起來,我忙過去扶起她,見她完全是個孩子,又一脈楚楚可憐的模樣,起初的怒意頃刻散去,心也軟了,于是好言撫慰,又摘了幾串花穗給她,遷延許久,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她雙頰粉嫩,眼睛清亮,細看之下與幼年的公主側有兩分相似。我覺得親切,微笑著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仍有些怯怯地打量著我,好半天后才指著院門外一棵松樹上的女蘿,輕聲回答:“蘿蘿。”
她的衣飾談不上jīng致,但也不算太差,應該不是小宮女。我猜測著她的身份,遂又問她:“你的媽媽是誰?”
她答道:“沈司飾。”
沈司飾是一位被貶到西京大內的女官。據(jù)說她當年為今上掌巾櫛之事,性格開朗,健談愛笑。那時今上還只是位十幾歲的少年,尚未大婚,有次沈司飾給今上梳頭,兩人說笑著拉扯嬉戲,不巧被章獻太后撞見,太后便以狐媚惑主的罪名將她貶逐到此地。而她從此后性情大異,變得少言寡語,不茍言笑,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
那么這個蘿蘿,應該是沈司飾的養(yǎng)女了。我心中感慨,也對她多了幾分憐惜之意,捻捻她頭上的發(fā)帶,再問她:“蘿蘿,你幾歲了?”
地說:“五歲,明天就五歲了。”
“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點了點頭。
我決定送地一個生日禮物,回到室內子尋到一把小刀,我又出來在院內找了裁胳膊粗的村技,坐下來埋頭削了一會兒,木屑飛散,一個圓頭娃娃漸漸現(xiàn)了出來。
大致削好,我把木娃娃遞給籮籮,她驚喜地接過,反復細看,愛不釋手。
我想了想,又局的娃娃略顯粗陋,便又拿了回來,準備給她刻些頭飾衣物。這涉及到娃娃的身份定位,于走我又問蘿蘿:“你長大后的愿望是什么?”
宮中的女子通常都有個職位,我是準備等她說出想做什么,再給木娃娃配上相應的服飾,但這小姑娘卻給出了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生個小娃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一愣,旋即感到臉火辣辣地,開始發(fā)燙。
“呃,我是說,你長大后最想做什么。”回過神來后,我嘗試著跟她解釋。
“生小娃娃呀,”她不改初衷,“最好生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我盡量朝地笑,雖然自己也感覺到了笑容的僵硬:“你以后是想當司飾、司藥,還是尚服、尚儀……”
我還在想是否多列出幾個女官職位供她選擇,她已不耐煩地用明凈的聲音再次作答:“我想當媽媽。”
我徹底無語。沉默片刻后,我重又引刀,在木娃娃身上刻出了她懷抱嬰兒襁褓的紋樣。蘿蘿很高興,接過把玩一會兒,然后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還闕
(由 :1821字)
嘉祐六年閏八月,都知鄧保吉從東京來,向我傳了一道密旨:即日還闕入宮供職,我頗感意外,沒料到被貶逐僅僅一年后,便會蒙此大赦。當看到鄧都知神色肅穆的宣我一人入偏殿時,還以為他帶來的是賜死的昭命。
“是……公主為我進言么?”接旨之后,我低聲問向我說“恭喜”的鄧都知。
鄧都知嘆道:“公主為你做的事,豈是‘進言’二字可概之……發(fā)現(xiàn)你離京后,她進宮懇求官家召你回來,哭的幾欲暈厥,但官家只溫言撫慰,始終不答應。于是公主終日啼哭,無論在宮中還是公主宅,面對每一個試圖勸解她的人,都只會憤怒地說一句話:‘還我懷吉!’她在宅中欲自縊已不是一次兩次,嚇得苗賢妃忙又請官家把她召到宮里來住,終日守在她身邊,不敢擅離一刻。這一年來,她幾乎沒有開心的時候,除了哭泣、哀求、怒罵,就只是發(fā)呆和昏睡。今年七月中,董貴人生下十三公主。有一天,充國公主去看這個小妹妹,抱著十三公主玩,才有一點笑容露出。那時十一公主也在董娘子身邊,rǔ母喂她喝粥,她搖頭不喝,口中連聲說‘芋頭’,大概是想吃芋泥糕,而充國公主一聽便怔怔地出神,好半天沒動彈。苗娘子見她有異狀,馬上讓人把十三公主抱走,充國公主也任他們抱走妹妹,自己默默往外走。苗娘子跟著她出去,帶她去后苑散心。公主一直很安靜,但走到一口井邊時,忽然一下子跳了進去,周圍人誰也沒能拉住……”
仿佛生生受了一次重擊,我胸中氣血騰涌,聲音也在發(fā)顫:“公主……出事了?”
幸而,我很快見到了鄧都知擺首。“好在內侍們反應還算快,迅速把她救了出來。”他說,“苗娘子抱著她哭得死去活來,而公主一言不發(fā),目光也無神采,像個木頭人一樣,直到官家趕來,她才開口說話,說的卻還是那句——‘還我懷吉。’”
我微垂首,在靜默的狀態(tài)下暗暗發(fā)力咬舌,讓此間的疼痛抑制和消減另一處的感覺,直至品出血液腥甜的味道。
“苗娘子聽了這話越發(fā)難過,下拜懇求官家召你回來。官家連連嘆氣,十分為難。撫慰苗娘子母女后,他又去看董娘子,告訴董娘子,他準備進她為婕姝。董娘子三年內生育三次,最后生十三公主時又難產(chǎn),身體十分虛弱,一直纏綿病榻。聽了官家這話后,她卻立即起身,跪在官家面前,力辭進位之事,問官家可否把這次賞賜轉為一個承諾,幫她實現(xiàn)一個愿望的承諾。官家問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回答說,希望官家能赦你之罪,召你回來見公主。”
唉,秋和……她自己也是有心愿的,但卻把每次實現(xiàn)心愿的機會都用于成全別人。我對她的感激無以復加,但面對鄧都知的敘述,我還是保持了沉默,因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語言,可以表達她的善良帶給我的觸動。
“聽了董娘子的話,官家仍然沒表態(tài),但想必是動了召你回來的念頭的。而最后讓他下定決心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你一定猜不到是誰。”鄧都知又道。
我抬頭,朝他投去詢問的目光,他亦不賣關子,直接說出了答案:“是駙馬李緯。”
在我訝異的注視下,他繼續(xù)說:“聽說公主投井之事后,李都尉入宮求見官家,跪在官家面前叩頭。官家還以為他又是來請罪,不耐煩地說:‘這事與你不相gān,你回去罷。’李都尉卻支支吾吾地說有一事想請官家答應,官家問是什么,他說:
‘請把梁先生召回來。’”
講至這里,鄧都知停下來,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些什么。而我完全失語,與他兩廂無話,許久后,才問了一句:“他說請求召我回去的原因了么?”
鄧都知道:“沒有。官家也問他,但他沒解擇原因,只是不停地叩頭,反復懇請官家召你回去。”
我與鄧都知馬不停蹄,迅速趕回東京,到東京城門附近時天色已完,,鄧都知原本還道關閉城門時辰已過,只怕我們進入進不了城了,走到城門前方發(fā)現(xiàn),門依舊大開,并未關閉。鄧都知大感詫異,詢問守門兵衛(wèi),兵衛(wèi)回答:“小三公主今日出殯,官家下令說要留著宮門及城門,等送殯的人回來才關。”
十三公主夭折了?我轉顧鄧都知,他點點頭,低聲道:“十三公主出生后情況一直不妙,我離京時她已病危。”
算一下日子,這位小公主在世間僅僅生存了兩個月。我心下黯然,不敢猜想秋和會如何傷心。
鄧都知領我入城,在監(jiān)門使臣查詢我身份時,他掩飾說:“這是西京還闕奏事的內臣。”
待入到城中,他才悄悄告訴我:“你此番回京,官家不欲人知,尤其是臺諫,所以派我去傳密旨,也叮囑我,這一路上不要向人說起你的身份,否則,臺諫知道你回來,必定又有話說。”
我垂下眼簾,想起了臺諫之前對我的指責。鄧都知默然行了片刻,忽又轉頭跟我說:“你大概還未聽說罷?今年六月中,官家接受諸臣建議,遷司馬光為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司馬光短短兩月間,已上了十幾二十多個剿子,成了進言最多的現(xiàn)任諫官。”
第十一章 6.朱朱
(由 :3514字)
入宮之后,我首先見到的人是皇后。
“我們讓你回來,并不等于讓你回到公主身邊,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那樣,依舊讓你做公主宅的勾當內臣。”她開門見山地說,“你且留在宮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時讓你們可以見上一面,讓她知道你平安無恙,但也僅此而已,以前那樣的相處,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緘默不語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審視,好半天后,聽見她嘆了嘆氣:“你們都不會控制自己的性子,那么,我們只有改變你們的相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