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接著問了最后的問題:“那第三個愿望呢?”
這一次,馮京望著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良久不語。
沅沅亦不追問,依舊含笑道:“那我們都保留著第三個愿望,暫時不說罷,想必仙人已經知道,會幫我們實現的?!?br/>
然后,她埋首于馮京懷中,倦憊地閉上了眼睛。
她許愿時的好jīng神是回光返照?;氐郊抑泻蟛萑缟降?,次日醫師宣布無藥可救,請馮京準備料理后事。
臨終之時,沅沅凝視守于病榻前的丈夫,用微弱的聲音對他說:“許愿時,我還是忘了囑咐仙人,下輩子我們再相遇時,不要讓我成為你的錯誤?!?br/>
原來她聽見了。馮京恍然醒悟,這才是她不欲求生的根源。
他默然抓緊她身邊的被褥,心痛得無以復加。
“不要哭啊,京……”她無力地伸出手,想幫他拭淚,但怎么也觸不到他。
馮京自己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把握住沅沅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動,觸摸著他手背上的皮膚,仍然保持著笑容,她又說:“沒有我,你也許會過得更好……我們祈求過仙人……”
她停下來,溫柔地看著他,忽然問:“你能猜到我的第三個愿望是什么么?”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顯得意地笑了,斷斷續續地說:“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個愿望,我也想代你許,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狀元,還想要什么……后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對仙人說,我的第三個愿望,就是希望京實現他所有的愿望?!?br/>
馮京大慟,一時說不出話來,引她手至唇邊,親吻著,淚亦再度滑落。
“我聰明罷?”沅沅輕聲道。
馮京勉qiáng微笑著,好不容易才開口道:“我許的第一個愿,就是要你好起來……沒錯,一定會實現的?!?br/>
沅沅微微擺首,道:“你許這個愿時,仙人一定走開了,沒聽見。”但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不過,第二,第三個他們一定都聽見了,你的愿望,總有一天會成真的。”
馮京低首不語,怕與她對視,會讓她感染到他的悲傷。
她的目光移至手腕中戴著的金釧上,提了個要求:“這個金釧,可以與我陪葬么?”
馮京一愣,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頷首,道:“這本來就是你的,你當然可以一直戴著。”
沅沅卻淺笑著抽手回來,自己退下金釧,遞給馮京:“剛才是逗你玩的,這根本不是我的東西,我才不要呢……”
馮京訝異,暫時未解她是何意,然后,沅沅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的第三個愿望,跟這金釧有關罷?”
馮京握緊適才接過的金釧,無言以對。而沅沅也無意等他回答,側首向內,說出她此生最后一句話:“金釧的主人,是在那條船上罷?”
說這話時,她仍保持著淺淡的笑容,但轉側之間,有一滴淚珠滑過鼻梁,墜落隱沒于她身下衾枕纖維內。
鶯飛
8. 鶯飛
一團紅綢彩線jīng心扎成的繡球悠悠墜下,自東京金明池前街道一側的樓上,豪家貴邸所設的彩幕帷幔之后,碰落了樓前馬上,新科狀元馮京皂紗重戴上的簪戴宮花。
馮京輕勒青驄馬,止步轉顧……huáng衫加綠袍,回首風袖飄。
彩幕后影影綽綽的幾位女子身影似驀然被風chuī亂,局促零散地略略退去,隨之而起的,卻又是一陣輕快喜悅的清脆笑聲。
他唇角微揚,亦不再顧,待爭奪他簪戴宮花的路邊行人被呵道者摒開后,他以烏靴輕觸馬腹,引馬繼續前行。
這是皇祐元年,馮京三元及第,輝煌的成績與無瑕的容顏,使他成了聞喜宴上最炫目的綠衣郎。
于他有意的女方,常以擲物的方式引起他的回眸,擲的可能是水果、紈扇,也可能是飾物、繡球,自他三魁天下之后,更有豪門富室,擲以赤luǒluǒ的財勢,例如張堯佐家。
對這些意識曖昧的飛來贈品,他不會投桃報李,一概拒而不納,及第之后收下的女子禮物,便只有唱名那天,中宮在太清樓上所賜的龍鳳團茶餅角子。
但那日,她隱于樓上彩幕珠簾后,他并未看見她,連賞賜的話,都是內臣傳達的。后來,他拾起樓上一位小姑娘誤墜的扇子,細細玩賞,薄露笑意——這柄紈扇曾經她御覽,便愈顯可愛。
亦想過下次與她相遇時,該與她說些什么。但當他騎馬過金明池前路,迎面瞧見中宮儀仗鳳輿時,他猝不及防,渾然忘卻所有設想的話,只下馬低首,覲見如儀,像個初見夫子的學童般,等她問一句,再答一句。
見他沒了簪戴宮花,她讓內人將車輿檐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來,給他簪上。那是千葉左花,色紫葉密而齊如截,后來他向人打聽,知道此花名為“平頭紫”。
紫,是士大夫喜愛的顏色,因為曳紫腰金,是大多數人的夢想。
她這隨手相贈的小小禮物也顯得大方而得體,應是對他的一種祝福。他再拜謝恩,恭送她起駕,再無一言。但其實,他很想問她,是否認出面前這位狀元郎,是曾為她引路的少年,以及余杭城外,追著她樓船跑的秀才。
今后,可有機會再問她?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重戴上“平頭紫”濕潤的花瓣,上面有清涼的觸感。
好像每次見她,她都會送些禮物給他。他忽然憶起,初見時,她贈他金釧;唱名時,她贈他龍鳳團茶;而今,是贈他“平頭紫”……那么,余杭那次呢?
沅沅。他心微微一顫,黯然神傷,如今回想,他與沅沅的相遇,也可算是受她所賜。
他提筆,給尚在江夏的母親寫信報訊,亦給叔父寫了一封,委托他在家鄉尋一片足夠大的墓地,留待將來他與妻子合葬。
母親的回信很快傳來,她在表達喜悅之余不忘提醒他:若有中意的閨秀淑女,不妨早日締結婚約,迎娶過門。
何謂“中意”?及第以來,每日上門向他提親者倒是絡繹不絕,想招他為婿的既有名門望族,亦有當朝權貴,而如今婚姻于他,絕非成家立室那么簡單了,每位議婚對象的身后都有一個盤根錯節的政治背景,娶了誰,就等于選了她家族的立場,他必須慎重選擇。
當然,從拒絕張家提親那時起,他心里便有了個明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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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中,皇帝下詔為狀元授官:以進士第一人馮京為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推恩借緋。
大宋官員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以下服綠,若以歲月資歷計,是入仕著綠,滿二十年換賜緋,又滿二十年再換賜紫。雖未及年,而其所任職不宜著緋綠,或皇帝推恩特賜者,即謂之“借紫”、“借緋”。馮京初授的官職只是從六品,以狀元身份獲賜緋衣,亦屬借緋。
竟與父親當年在書后寫下的那行字一點不差。馮京暗自訝異:將仕郎與守將作監丞的確是國朝狀元初授的階官名,推恩借緋也是慣例,但具體到通判荊南軍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預料的了。
馮京領命走馬上任,數月后還闕述職,聽見都中同僚正在議論知制誥胡宿拒絕為復內臣楊懷敏入內副都知之職草制的事。
楊懷敏是張貴妃心腹,因慶歷八年逆賊入宮之事遭到貶黜,出任高陽關鈐轄,后來入宮奏事,張貴妃從旁慫恿,皇帝有了復其原職之意,遂命胡宿草制。
文官左右諫議大夫以上、武官觀察使以上除授制誥,及立皇太子、后妃、封親王、拜宰相、樞密使、三師、三公、使相、節度使之類的大詔令,是由翰林學士起草,稱“內制”,而知制誥負責起草的“外制”主要內容是一般官員或外命婦的任免、誥封,通常是皇帝先將詔令詞頭送中書審核,再由中書傳給知制誥草制。
關于楊懷敏官復原職的旨意中書已經許可,但詞頭送至當制的知制誥胡宿手中時,他卻斷然拒絕草制,說:“楊懷敏當年管勾皇城司,宿衛不謹,導致逆徒竊入宮闈,又未生擒賊人,當時便有議者說他欲滅jian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誅,止黜于外,已是格外開恩,而今豈可復其原職?何況按舊制,內臣都知、副都知以過罷去者,不許再除。如今中書送到詞頭,臣不敢草制,還是封還給陛下罷?!?br/>
于是詞頭便被他依舊封還給皇帝了。
“今上問胡宿之罪了么?”馮京問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沒有。今上以此事問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說:‘唐給事中袁高不草盧杞制書,近來富弼亦曾封還詞頭。’今上聽了頓時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讓楊懷敏補外?!?br/>
富弼?馮京目色一亮。這位目前在青州救災的富侍郎前幾年隨范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張,賢名遍傳天下,馮京在州學中亦早有耳聞,原已十分景仰,只是尚不知他還有過封還詞頭的故事。
同僚笑說:“國朝以來,敢于回絕內降詞頭的原本只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說今上推恩太頻,到后來皇帝下傳給他的遷官賜封之類的詞頭,他十有八九會封還于上。以致后來再有人求官討賞,今上就會對他們說:‘不是我不給你們,是那白胡子老兒不許。’但知制誥遠不如宰相位尊,本來若有詞頭下達,是不敢不奉命草制的,而富弼是國朝第一個公然繳還詞頭的知制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