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稍有知覺時,已是蛙聲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燈籠靠近他,以燈映亮他的臉。
馮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擋,微微睜開惺忪睡眼,依稀辨出處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么?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燈光刺眼,且體內殘醉陣陣襲來,昏昏沉沉地,連抬起眼瞼都成了困難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徹骨。他覺得冷,繼而隱隱約約地品出了此間的荒涼與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處,像是欲抓住那團橙huáng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細打量他,靠得頗近,以致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觸及他臉龐,是一種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燈籠的手腕,她的皮膚光滑細膩,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頓時發力一拉,那女子一聲驚叫,燈籠落地熄滅,她跌倒在他懷中。
他緊摟著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鎖于懷中。她拼命反抗,掙扎得好似一只陷入捕shòu夾的鹿。這激烈的舉動和他腹中殘存的醇酒一起,奇異地激起了他的欲望。他體膚燥熱,血脈賁張,側身將她壓倒,她并不屈服,用盡全力想推開他起來,便這樣兩廂糾纏著滾落在荻花叢中,驚飛了兩三只棲息于近處的鷗鷺。
鳥兒撲簌簌展翅而飛的聲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馮京已摟住了她的頭頸纖腰,低首在她的臉上眨了眨眼,讓睫毛輕柔地在她面頰上來回拂過。
她如罹電殛,渾身一顫,停止了所有動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過她光潔的臉,品取她豐潤雙唇上的女兒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頸處。輕輕含住那里的一片肌膚,唇齒廝磨,他闔上的眼睛仿佛看見了七色光,紅綃紗幕后,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鵝般優雅的姿態,袖底發際散發著芝蘭芬芳。
沅沅
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歲,但也可能是十五六歲。
她身段勻稱,姿態一如長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卻一清如水,神情舉止猶帶孩子氣,又好似不比豆蔻年華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膚質細膩,但并不白皙,應是常在外行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近似蜜糖的顏色。
她的肌膚密實光滑,惟手心粗糙,生著厚厚的繭,可能常gān重活。
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但很隨意地胡亂挽了兩個鬟,現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幾縷發絲散落下來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質地厚重,顏色暗舊,并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別人的舊衣改裁的。
她沒有穿鞋,光著腳坐在地上,連腳踝也露出來了,那里的皮膚有幾處蚊蟲叮咬過的痕跡。
她顯然是個貧家女,但這好像并不妨礙她快樂地生活。此刻她手持著幾支抽了穗的蘆葦,正忽左忽右地揮打周圍的蚊蠅,口中還輕輕地哼唱著歌謠。
貌似昨夜的事也沒影響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個如青樓女子一樣的人,這自然不足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還是處子之身。
這也是令清醒之后的馮京倍感尷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雖早已醒來,卻還是沒有立即坐起與她說話,還保持著安睡的姿勢,眼睛只略睜開條縫,借著逐漸明亮開來的晨光悄悄打量這個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并未因此厭惡他。因為她揮趕的蚊蠅,有一大半是他身邊的。
一只細小的蚊蟲落在他下頜上,她那蘆葦拂塵立即殺到,蘆穗從他鼻端掠過,馮京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不得不睜開眼,即撞上她閃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問,大大的眼睛里甚至有喜悅之意。
他只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請問姑娘芳諱。”
“唔?”她愕然,并沒有回答。
于是他換了種說法:“你叫什么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著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么寫呢?”他很禮貌地欠身請教。
“寫?”她瞠目,驚訝地盯著他,好似聽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然后笑出聲來,“不知道!我一個字也不會寫。”
“那么,”他再問,“你的家人為什么會給你取這個名字呢?”
她很快地給出了答案:“因為我爹喜歡元寶——雖然他從來沒摸到過一錠真的。”
如此說來,她的名字是“元元”了。馮京思忖著,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了這兩個字。
那姑娘看著,問他:“我的名字就是這樣寫么?”
他沒有立即回答,舉目看面前煙云碧水,隨即又在每個字左側加了三點水。
“沅沅,”他輕聲念著,對她道:“以后你的名字就這樣寫罷。”
她很高興地以手指輕輕碰觸那濕潤土地上的字跡,一筆一筆地順著筆劃學。然后也問他的名字,他告訴她,也寫了,她便繼續學,帶著微笑,口中念念有詞:“馮……京……京……”
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這天真爛漫的神態卻極可愛。馮京默不作聲地看著,心下越發懊惱。
“對不起。”他垂目,誠懇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識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動作,臉也不禁紅了。
他思量許久,終于下了決心,取出懷中金釧遞給她:“這個給你。”
他想對她稍作補償,而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貴的東西。
她遲疑著,沒有伸手接過,“你是要給我錢么?”
“不,”他當即否認,想了想,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她這才欣然收下,把金釧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時又無言,茫然四顧,見近處水邊泊著一葉扁舟,便問沅沅:“你是乘船來的么?家住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里外的蓮花塢。”她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繼續說:“對了,昨天我打漁回來,在上游遇見一艘好大的船,有兩層,上面好多仙女一樣的姐姐……有人叫住我,問我是不是往這個方向來,我說是,一位夫人就從艙中出來,命人取了些錢給我,說在船上看見有位秀才追著船跑了許久,現在離縣城已遠,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讓我順道載他回學館。我就沿途尋找,天黑了才發現你躺在這里……你是她說的那位秀才么?”
馮京不語,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著的金釧上,半晌后才黯然移開,答道:“不是。”
“哦……”沅沅點點頭,忽又一拍手站起來,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該回去了罷?來,坐我的船,我載你。”
上船后她拒絕了他的幫助,引棹劃槳姿勢純熟,載著他朝城里渡去。
她身姿并不高大粗蠻,但刺棹穿蘆荻,意態輕松閑適。他坐在船頭,踟躇半晌,終于忍不住問她:“昨晚……你為何不推開我?”
“推了呀!”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出此間事實:“本來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點一頭扎進身側清流碧淵。
掩飾性地輕咳兩聲,他又低聲問:“我是說,最后……”
如果她堅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qiáng。
這個問題令她頗費思量。輕蹙著眉頭望天須臾,她還是沒找到答案,后來只迷惘地說:“我也不知道……”
“你以后會來看我么?”離別時,沅沅這樣問。
他不敢給她承諾,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轉身離去,沒有再問。
數日后,馮京收拾行囊,離開了余杭,回到江夏的母親身邊。
他沒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靜。無論面對書本還是閉上眼睛,余杭的一切都好似歷歷在目,時而是帷幕后的影子,時而是水岸邊的沅沅。他開始薄游里巷、縱飲不羈,卻仍難以抹去那反復掠過心頭的一幕幕影像。
母親因此常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不時搖頭嘆息。
“京哥兒該尋個媳婦了。”鄰居的嬸子見狀了然地笑,對馮夫人說。
此后多日,馮家的主要賓客便是說親的媒人。最后馮京不堪其煩,向母親請求再度出行。
“這次你想去哪里呢?”馮夫人問。
馮京也屢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終選擇的目的地還是余杭。
去蓮花塢找沅沅,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開始,從他問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里,便覺出一點異處。
“王沅沅?”他們通常是重復著他所說的名字,然后上下打量著他,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處。
當他看見沅沅時,她正掄了根船槳,從她家茅草房中沖出來,惡狠狠地追打兩名賊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個跑得慢的,“啪”地一聲,船槳結結實實地擊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槳往地上重重一頓,手腕上的金釧隨著這動作晃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再敢找上門來說些不gān不凈的話,老娘見一個打一雙!”她倒豎著眉頭,揚聲宣布。
被打之人連聲呻吟,一瘸一拐地繼續跑,一邊跑著,卻還不忘回頭罵她:“肚子里懷著不知道爹是誰的野種,還有臉裝三貞九烈!”
馮京訝然,著意看沅沅腹部,才發現那里確實微微隆起,她應是有身孕了。
沅沅聞言也不予爭辯,探二指入口,響亮地chuī了個口哨,立即有條黑犬從屋后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