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俞充儀也趕到了,皇后遂開言對苗、俞二人道:“官家驟然暈厥,藥石無靈,太醫束手無策。適才茂則建議施以針灸,但須在腦后下針,太醫無一人敢如此治療。茂則在御藥院多年,亦學過醫術,此前曾給人治過這種病,為免延誤治療時機,遂自薦為官家施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面面相覷,一時未應,而石全彬倒從旁開了口:“腦后xué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閃失,輕則失明,重則不堪設想……娘子請慎重考慮。”
聽了這話,二位娘子更不敢輕易表態,面露難色,默然不語。張茂則見狀,上前對她們說:“娘子請放心,這種癥狀臣并非首次見到,亦曾多次為患者于腦部施針,從無失手。若針灸之后傷及官家,臣愿領凌遲之刑。”
石全彬漠然頂了他一句:“咱們這種卑賤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并論么?”
也許是怕他們沖撞出火氣,俞充儀立即于此時對皇后道:“妾與苗姐姐都只是官家嬪御,事關重大,皇后在上,不敢多言,但請皇后做主。”
苗淑儀也附和道:“對,對。請皇后決定,我們聽命就是了。”
“如此說來,你們對針灸一事并無異議?”皇后問。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還是頷首稱是。
皇后再顧周、張二位郡君:“你們也是后宮娘子,說起來,也屬皇帝家人,對我的決定可覺有不妥之處?”
雖然很猶豫,二位郡君最終也表示同意皇后決定:“一切但憑皇后圣裁。”
于是皇后當即對張先生下令:“茂則,入內室,以針灸為官家治療。”
張先生領命,正欲入內時聽見武繼隆吩咐左右關閉福寧殿前宮門,他當即轉身,朗聲道:“事無可慮,為何要掩宮門,以使中外生疑?”
武繼隆一噤,旋即又命去關宮門的內侍回來。
經皇后允許進內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張先生,只有苗、俞、周、張四位娘子和要為官家解開發髻的秋和。
我與其余眾人在廳中等待。張先生開始治療,未知結果如何,臥室內外都是一片寂靜,無人有一點多余的舉動,我也保持著靜止的站姿,好似拈著金針刺向今上腦后的不是張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動一動,便會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續命絲。
后來打破這死水般沉靜狀態的,是一聲驚呼。仿佛是在毫無準備之時乍見恐怖景象,那人的聲音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與不安。隨后響起的,則是兩三聲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臥室,見今上披散著頭發站在chuáng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面前的張茂則。地上,散落著金針數十枚。
而張先生靜靜看著他,右手兀自拈著一枚長針。
幾位娘子被嚇得面無人色,已縮至室內一角,只有皇后朝今上迎了上去。
“官家,茂則是在為你治療……”皇后嘗試著向他解釋。
今上絲毫聽不進去,手臂一橫,利刃又對準了皇后。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讓我死么?”他緩緩說,看著皇后,適才面對張先生時的怒色消去了少許,目中泛出一層淚光,“我以你為妻,讓十三娶滔滔,你猶未安心……好,那我就帶著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讓你知道……你給我繩索,我便甘領束縛,這還不夠么?可你為何還不放心,私下做出這許多事來,寧愿相信那個閹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么?”皇后此刻亦頗為動容,有淚盈眶,“你如果相信我,會讓我這二十二年來如履薄冰,隨時準備應對一場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奇恥大rǔ么?但凡你對我多點信任,你我夫妻何至于此!”
今上身體微顫,恍恍惚惚地凝視著皇后,須臾,惻然一笑,擺首嘆道:“二十二年,真無趣……”
語音未落,已揚手,轉腕,把手中的刀對準了自己……
我意識到他想做什么,立即幾步搶過去,欲止住他。怎奈所處位置離他有些遠,眼看著他手揮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時,忽有一人從今上左側沖去,在他利刃觸及身體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畫面有一瞬的靜止,令我發現以上印象不甚準確。確切地說,是秋和沖過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鋒利的刀刃。
艷紅的血從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時寧靜的空間,一點一點墜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今上和眾人一樣,驚訝地看著她,那短暫的一瞬未有任何反應。直到我從他手中奪過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識,推開上前相扶的侍者,闊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這時方覺出那鉆心的痛楚,彎著腰將手壓于懷中,抑制不住的呻吟和零碎哭音從她咬緊的牙關逸出,她身子一斜,倒于地上。
苗淑儀與俞充儀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后當即命后面趕來的鄧保吉:“快宣外面的太醫進來,給董娘子包扎!”
雖然處于這混亂狀態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剛才稱秋和為“董娘子”,且說到這三字時,特意加重了語氣。
今上跑出福寧殿后石全彬、武繼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連周、張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現在,皇后再顧張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張先生答應,立即去追。我也緊跟在他身后,循著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趕去。心跳異常地快,有模糊的預感:那未知的前方,還有更大的風波會襲來。
這預感沒錯。今上的目的地是內東門小殿。時值五更,宰執已進殿,我們追上他時,他已握住了出來接駕的宰相文彥博的手,揚聲說出一句話:“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
燕泥
7.燕泥
周圍宰執聞之色變,惟文彥博容止平和,但問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撫胸,急促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他們與大臣……密謀,要讓十三……做皇帝……”
當說到“與大臣密謀”時,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經意地掠至文彥博一側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凜,唇動了動,似欲說什么,但那話語終于還是未能出口,他最后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們想……殺了我……用針……用針刺入我腦中……”今上語音越來越弱,身體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內侍忙上前攙扶,而后今上閉著雙目,呈半昏迷狀態,口中囈語喃喃,皆零碎紛亂不成句。
文彥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內東門小殿休息,再傳太醫,然后一顧面前眾人,問此間緣故。我見張先生默然不語,便趕在石全彬等人開口前對文彥博說:“適才官家暈厥,尋常投藥灼艾法無效,張先生建議以針刺腦后xué位,眾太醫不敢行此術,張先生為免延誤治療時機,才自薦施針,并非如官家所說,是欲傷及龍體。”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證實:“確實如此。張先生施針片刻后,官家醒來,側首看見張先生正拈針要刺他頭部,便很驚惶,把腦后扎著的針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誤以為是張先生……”
她于此止住,未說下去,但語意已很清楚。文彥博沉吟,再問清河郡君:“是這樣么?”
清河郡君頷首:“不錯。針灸之前,張先生不許人掩宮門,若有異心,當不會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溫厚良善,侍奉帝后態度恭謹,與其姊大大不同。如今聽她這樣說,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彥博一福,道:“官家違豫日久,望相公為天子肆赦消災。”
文彥博亦向她一揖:“這是宰臣職責,彥博敢不盡力!”
然后,文彥博轉朝張茂則,道:“以后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見金石兵刃,針灸用的針也暫且收好。”
張先生惻然一笑,未曾答話。
此時有內臣自殿內出來,對文彥博道:“官家又在喚相公。”
于是文彥博與其余二府官員皆入內面圣,而適才扶今上進殿的石全彬則又出來,直直地走到張先生身邊,道:“適才官家指你謀逆,雖此事未必屬實,但為避嫌疑計,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處一觀?”
這意思是要搜查張先生居處,看是否有謀逆的證據。
武繼隆見張先生仍沉默著,便也對他說:“我們共事多年,自知你當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樣說了,宮中人多嘴雜,難免有妄加猜議的。最好還是讓我們去看看,將來若有人胡說,我們也好為你辯白。”
張先生僵立于蕭瑟寒風中,目光散漫落于前方不確定的某處,良久后,才開了口:“茂則但憑二位都知處置。”
對張先生那清和雅靜的居處而言,此番搜查無異于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帶來的小huáng門翻遍了房間每一個角落,以至滿地láng藉,凌亂不堪,沒有一件什物還在它原來的位置。
不過他們沒有找到一件足以證明張先生有謀逆之意的證據。本來我擔心他們會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廢后詔書,但也沒有。
轉念一想,自遷領御藥院之后,張先生跟隨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聽得清楚,原無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詔書,張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賊一事后他越發謹慎,應該也不會留在房中。
其間搜到臥室時,石全彬曾發現三個加鎖的大箱子,要張先生打開,張先生卻不愿意,說:“茂則敢以性命保證,這里面只是些私人物品,絕無違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