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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篇

    她選擇演奏的是《清平樂》。當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樂音之時,簾外的曹評便微微睜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處望來。
    我想公主應該知道曹評此刻在看她,而她并沒有轉顧他的意思,垂下雙睫,依然有條不紊地拂弦,唇邊隱約有微笑,卻是矜持而冷淡的。
    這幾年中,公主與曹評在幾次宴集及游苑之時也曾有過見面的機會,但公主一概避開,再不見他。我都未想到她竟會如此倔qiáng,當初曹評不過多看了盧穎娘幾眼,她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這一曲《清平樂》彈得柔美淡雅,比當年盧穎娘的演繹尚多出幾分清貴之意。曲終,眾人皆贊不絕口。公主起身拜謝,說出對皇后的祝辭后便告退更衣,攜我及兩名侍女出殿。
    當走到瑤津池邊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儼然也是《清平樂》。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數步,像是在探尋什么。
    那邊湖石堆疊的假山后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隨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來,在澹澹清風中橫chuī龍笛,廣袖飄飄,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裊裊地拂過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里暗暗嘆息。這男子如今風致尤甚當年,對公主來說更危險了。
    在公主失神的凝視下奏過一疊,曹評按下龍笛,微笑問她:“一別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轉身想走。
    “公主,”曹評喚住她,略略靠近她,很優雅地側首欠身,輕聲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賜教。”
    公主猶豫,但終于還是有了回應:“何事?”
    “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節后,公主對臣,皆避而不見?”他仍很溫雅地微笑著,但這問題卻提得很直接。
    公主雙目蒙上了一層淚光。她保持著背對他的姿態,以不令他發現她彼時的動容。在沉默片刻后,她疾步走開,最后遺他的,是一個無聲的答案。
    公主更衣后回到殿中,有意無意地朝男賓坐席上掃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么,但曹評卻不在那里。
    我悄悄退出。不久后回來,低聲告訴她曹評的去向:“曹公子還在瑤津池邊,坐在柳樹下看著遠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著,好似并未聽見我的話。過了許久,她才終于轉頭喚我,輕聲吩咐:“讓人送把傘給他。”
    這一聲吩咐顯示她終究沒把他當路人,我從中感覺到,這一對小兒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歸為情事的話——還有延續的可能。而幾天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證明了這點。
    那天,原本會準時前來向公主授課的老樂師沒有來,進入儀鳳閣求見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厭惡的盧穎娘。盧穎娘告訴公主,老樂師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來,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釋疑之處,便請問穎娘。
    公主冷著臉,說今日無問題請教,讓穎娘回去。穎娘答應,退至門邊,公主卻又將她喚住,道:“罷了,既然來了,你就奏一曲給我聽聽罷。”
    穎娘答應,回來坐定,含笑問:“公主想聽什么呢?”
    公主道:“《清平樂》。”
    穎娘笑道:“皇后壽宴上,公主一曲《清平樂》技驚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豈非班門弄斧、東施效顰?”
    “哪里,”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節上,穎娘你與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樂》奏得才叫技驚四座。你琴藝之妙,姿儀之美,皆令眾人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東施效顰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說,折殺奴家。”穎娘忙欠身拜謝,然后,她說出了一點當時不為人知的真相:“說來慚愧。那次奴家承命與曹大公子合奏《清平樂》,事出突然,奴家倉促之下亦未作好準備,只在演奏前與曹公子商量了幾句,配合細節也是為他所定。合奏時奴家又很緊張,多次出錯,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編曲方式變調,便是箜篌龍笛分合處忘了配合,以致他頻頻顧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難當,越發錯得多……”
    她尚未說完,公主已睜大雙目,一手抓住她手臂,聲音微微顫著,問:“是你彈錯了,他才看你?”
    穎娘頷首,微笑道:“是。這一曲能彈下來,全賴曹公子配合掩飾。”
    “原來,是這樣……”公主放開穎娘,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開始笑,直笑得埋首于臂間,伏案不起。
    穎娘赧然道:“奴家濫竽充數,公主見笑了。”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還是伏在案上,但側頭看她,雙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閃動,“謝謝你,穎娘。你的胭脂顏色真美,衣裳上的蘭麝味兒也很香。”
    酬唱
    2.酬唱
    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入宮來探訪皇后,最近這一次,她帶了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后時,提出求見公主一面,以向她請教關于箜篌的問題。皇后自然許可,即命內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來之后與公主聊個不停,無非是說初學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于令眾人耳聞,請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讓眾人退下,只留我在身邊。
    “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釋。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后所做的并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紙傘。
    “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那確實是皇后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只瞥了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只能當作是借的,自然要歸還。”曹二姑娘回答,然后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面上密密地,布滿了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出來了。
    上面所寫的,是一闋《漁家傲》:
    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飖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影落上林chūn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弄清秋雨。
    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為這一點用心的損壞,成了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后幾日內,但凡閑暇時,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里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細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
    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面的詞句,一邊轉動著傘柄,讓金色光點在她周遭飛舞回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白色的褶裥羅裙下擺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后,做她正午時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會對曹評的試探有所回應。某日午后,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里,過了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了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跡。
    我請她飲茶,再一顧室內,發現紙簍里塞滿了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我拾起一個最上面的紙團,展開看。
    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了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看。
    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家傲》:
    倚夢復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鷴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數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見她還在努力地爭奪,我朝她一笑:“別搶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讀。”
    她這才泄氣,停手不爭了,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賭氣不看我。
    我重又細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適才舉動太過無禮,遂和顏對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余香滿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這句話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注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人,連那瞪人時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我臉花了么?”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臉,結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跡沾了些到臉上。
    “嗯,是有一點。”我說,然后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凈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污痕。
    這個動作化解了她惱怒之下對我產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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