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錯愕,旋即反應過來,看著女兒,終于展顏笑了。
絕句
3.絕句
這次臺官的諫言未能奏效,今上還是堅持除張堯佐宣徽南院使,不過同時命他出知河陽,因此張氏對朝廷與宮中的影響也有限,娘子們雖然仍不滿,但倒也不似以往那樣多有怨言。
因御史中丞王舉正等人連續上疏抗爭,說對唐介處罰太重,所以今上把外放唐介的地點改了改,從chūn州改為相對好一些的英州。十月中,我又從張承照那里聽到一個消息:今上命張茂則護送唐介去英州。
我很驚訝,立即去找張先生。那時他正在收拾行裝,亦證實了這個消息。
“官家為何會下這命令?”我問張先生,“貶放臣子,并無遣中使護送的慣例。”
張先生告訴我:“英州雖不若chūn州惡弱,但仍處嶺南,官家擔心唐介水土不服,死于道上,所以命我沿途護送,著意照料,讓他平安到任。”
此刻我更關心的是張先生。嶺南山邈水遠,世人皆畏其水土,雖名為護送,但張先生將面臨的危險并不比唐介少。
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后卻只化為很簡單的一句:“先生多保重。”
他完全明白我心思,微微一笑:“別擔心。我是做了三十多年內臣的人,沒那么矜貴。”
唐介與張先生啟程后沒幾天,今上出人意料地,又下了一道詔命:宰臣文彥博罷為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許州。
有人說這是文彥博因燈籠錦事不敢安于相位,故自己請辭,今上順勢答應;也有人說這是今上在貶放唐介之時就做的決定,爭執的雙方均罷之,以示公允。無論是怎樣,效果都不錯,平息了諸臣關于宰臣jiāo結后宮的議論,世人皆贊陛下英明。
一日我隨公主去福寧殿見今上,彼時皇后也在,正與他垂目同賞案上的一幅畫。行禮之后,公主興致勃勃地也過去看,一見即睜大了眼睛:“是唐介!”
我略微靠近,抬目望去,發現那上面畫的果然是唐介的頭像。
“徽柔也認得他?”今上問。
“哦,不是。”公主忙否認,手指畫卷上的字,說:“畫上寫了他的名字。”
今上一笑,對皇后說:“這次選的畫待詔不錯,據說也只見過唐介兩次,竟繪得頗為神似。”
公主很好奇地問父親:“爹爹讓人繪唐介頭像,是準備掛在天章閣么?可是聽說他的官很小呀……”
天章閣中掛著國朝歷代名臣頭像,但以唐介的官位品階,顯然是無資格入選的。
今上笑而不答,喚了名近侍過來,一顧唐介頭像,吩咐道:“把這畫送到寧華殿,讓貴妃掛在閣中。”
我于一旁聽著,面上雖不會流露任何情緒,心下卻是暗暗稱奇,幾乎懷疑那日在垂拱殿所見,皇帝怒責唐介的景象是錯覺。
而這之后,皇后微笑著,向今上表達了她關于唐介的一點意見:“陛下英明仁厚,愛惜言官,雖問了唐介無禮犯上之罪,卻仍嘉其忠直,既為其畫像,又特遣中使護送,力保其周全。但臺諫官貶黜,向來無此體例。一旦唐介因霜露之病死于道路,四海廣遠,此中真相又不可家至戶曉,倘若死訊傳來,臣民憶及唐介死時有陛下所遣之人在側,恐怕有人會就此妄自猜疑,徒使朝廷負謗于天下,或將有損陛下清譽。”
今上思忖片刻,然后笑了笑:“亦有兩位臣子這樣跟我說。既然皇后也想到了,可見這點顧慮確有道理。”
他很快下旨,命人追回行至半途的張茂則。而此后唐介也平安到任,任職僅月余,今上又將他徙為金州團練副使、監郴州酒稅,讓他徹底離開了嶺南。
皇祐四年的上元節宮中氣氛比往年略有不同。
今上召回了在慶歷八年宮亂事件中被貶黜出京的內臣鄧保吉,雖未立即恢復他入內副都知之名位,但對其好言撫慰,承諾日后會加以升遷。
鄧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內臣,為人和善溫厚,在宮中人緣頗佳,與張惟吉、張茂則、裴湘等人皆為好友,而他另一舊友,已致仕的內臣孫可久聞訊后亦從宮外趕來與其相聚。
上元節午宴上,今上特賜幾位老內臣坐,宴罷賜茶湯,留其閑談。因鄧保吉此前曾任潁州兵馬鈐轄,而歐陽修前兩年移知潁州,兩人多有往來,故今上頻頻問他歐陽修之事。鄧保吉一一回答,還讓人取來筆墨,寫下一些記得的歐陽修新近詩作給今上看。
今上閱后嗟賞不已,又喚過公主,讓她留心品讀。
以后的話題就集中于詩詞上。除裴湘外,孫可久也是個善吟詠,有詩名的風雅內臣。與宮中最常見的宦官不同,他賦性恬澹,對鉆營與晉升并無興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宮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園,城南有別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車載酒,優游自適。
讀完歐陽修詩作,今上笑對孫可久說:“聽說孫翁出宮后常與名士唱和,可否也賜新作一觀?”
孫可久忙稱“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宮,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諸閣門前的chūn帖子。閱后實在汗顏,學士們詩作實乃字字珠璣,佳句頻出,尤勝前幾年。臣縱胡謅過幾首歪詩,此刻也全被嚇回去了。”
裴湘聞言笑道:“孫先生過謙了。不過今年chūn帖子確實好看,皆因官家開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幾個,故chūn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孫可久順勢感嘆皇恩浩dàng,今上捋須淺笑,道:“奉承話就不必說了。孫翁難得入宮,今日就為朕寫副chūn帖子罷。”
孫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后站著的裴湘養子裴珩,再應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違。見今日情景,倒也有了一聯,只是尾聯尚未想好。聽說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導,詩也作得極好,不如便請他為我續這兩句罷。”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聽了這話連連搖頭,道:“阿珩哪會作詩,平日胡謅的不過是幾句順口溜罷了。”
今上卻對孫可久的建議大感興趣,即命裴珩與孫可久聯句。裴珩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性情率真,亦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頷首答應,對孫可久道:“請先生先作首聯。”
孫可久笑著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句:“振鷺于飛繞紫宸,chuī笙鼓瑟玉醪醇。”
“振鷺于飛”借《詩經?周頌》之典,意謂君子來朝,迎之以禮,用在這里,有贊賞皇帝善待賢臣之意。
今上看了頷首嘉許。孫可久隨即把筆jiāo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揮而就。
公主守在旁邊,一壁看著,一壁隨之念出這尾聯:“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
皇孫
4.皇孫
公主聲音不大,卻也足夠令周圍的人聽清。緊隨其后的,是一陣微妙的沉默。圍觀詩作的人唇邊的微笑都還維系著,卻暫時未有任何言談,一個個有意無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過了侍坐于今上身側的張貴妃。
張貴妃肯定也聽見了裴珩的詩句。若是以往,對冒犯她的小huáng門,她也許會出言斥責,也許會示意身邊的內侍代她責罰,但此刻,面對這空前的當面嘲諷,她竟然一時沒對裴珩有任何動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后,她開始定定地注視著今上,以此間沉默代替她的申訴和請求。
而今上居然沒有看她。或許看了,但用的只是心里那只眼睛。他不慍不怒,安然自若,目光從詩箋上徐徐移至裴珩臉上,面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雙眸映亮,他最后唇角上揚,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陽的笑意。
“好詩。”他說。
他是真的笑納了裴珩的詩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請罪的話只說出幾字時便止住他,繼而命人取什物賞賜裴珩和孫可久。于是先前暗暗為裴珩擔心的內臣們皆松了口氣,跟著今上展顏笑,公主亦很開心,親自鋪紙要裴珩再寫一副chūn帖子。
包括今上在內的眾人公然渲染著這此間和樂氣氛,均像是視張貴妃如透明。她鐵青著臉枯坐片刻,最終用衣袖拂倒了面前杯盞,以打斷殿中笑聲,然后她在眾人矚目之下站起,未施禮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沒就此說些什么,只讓人把杯盞碎片收拾gān凈,再對執筆側首關注著他的裴珩笑笑,溫和地吩咐:“繼續寫。”
裴珩的詩句很快流傳到宮外,頗得士大夫贊賞,都下也有人將這詩編成歌謠傳唱,未過許久,又傳到宮中。鑒于今上已公開表示過對這詩句的寬容,宮人們亦無顧忌,因此一時間,禁中飄滿了“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聲。
最后倒是皇后對這首歌下了禁令。“文彥博施政多有可稱道處,而且,聽說燈籠錦是他夫人自作主張獻給貴妃的,他本人之前并不知曉。這兩句詩寫得過了。”她后來說,從此不許宮中人再唱這歌。
張貴妃并未因此承她的情,對皇后依然時有冒犯之舉,而燈籠錦之事后,面對今上不可捉摸的態度,她顯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于對失寵的恐懼,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請今上納了她的第八妹,封為清河郡君,但這個妹妹沉默寡言,并不怎么得寵,于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剛至及笄之年的養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