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奢香生產了。水西君長老爺喜得貴子,這在水西可是一件大事。宣慰府張燈結彩,披紅掛綠,一派喜慶。
各個部落的土司老爺,紛紛帶著禮物前來祝賀,靄翠滿面喜色地迎接著賓客。
酒席上,果瓦帶頭向靄翠敬酒,“恭喜老爺喜得貴子,我們水西前程似錦啊。”
靄翠哈哈大笑,仰頭喝干碗中的水酒。
果瓦繼續道:“我昨天在家里給少爺算了一下,少爺此生雖有一些磨難,但一定是大福大貴之身,必定前途無量。”
眾人一齊道:“恭喜君長老爺!”
靄翠無限感慨,“想我靄翠,自打從前輩手中接過水西的擔子以后,兢兢業業。總算維持了我們水西的祥和與安寧。老天有眼,在我靄翠四十余歲之時,給了我一個兒子。這是老天爺對我們家族的眷顧。我們水西,一定會渡過眼前的難關,像那大山一樣,永遠不倒。”
格宗、莫里等人也非常欣喜。
唯有那珠,滿面的妒忌之色,坐在酒席上,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遠在南京的紫禁城內也是一片歡慶之聲。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百官早朝。
兵部尚書奏日:“陛下,魏國公徐達昨日急報,出雁門后我軍大捷,曹國公、宋國公皆連戰連捷。陛下,北方一統,再無戰事。”
眾官跪拜道:“吾皇英明,聲震四海。”
“眾愛卿平身。”朱元璋躊躇滿志,“現北方元賊勢力已基本蕩平,我華夏大地,僅云南還被元賊占領。聯決心已下,馬上增兵貴陽,做好準備,力爭短時期內,說服靄翠讓道,保證我大軍蕩平云南,全殲元賊。”
兵部侍郎出列道:“陛下,下官認為,現在我大明王朝如日中天,我軍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大可不必和靄翠討價還價。皇上可直接詔令靄翠讓道,協助我軍。靄翠若聽,便是識時務;如若不聽,我大軍可一舉殲之。”
焦光一聽,馬上出列道:“不可。如此行事,實為下策也。”
兵部尚書道:“焦光兄何出此言,難道我堂堂大明,還怕一伙蠻夷不成?”
焦光道:“陛下,自古以來,那云貴就是朝廷難以顧及之地。靄翠家族,是云貴最大的勢力之一。為了治理好云貴,歷朝歷代都倚重他們家族。三國時期,諸葛武侯為了云貴安定,曾封靄翠的祖上為羅甸王,可見他們家族在云貴的影響。我朝切切不可貿然發兵,否則將貽患無窮。”
兵部侍郎道;“焦光兄,此言差矣。此一時,彼一時。三國時期,蜀漢國力焉能與我大明相比?他們自然要倚重靄翠家族。現在我大明威震四海,又何懼一個小小的靄翠?”
焦光搖頭道:“不然。云貴山道崎嶇,道路阻塞,我軍如若強行取道,就是攻占了云南,但糧草難繼,恐怕也難以固守。”
朱元璋點點頭道:“焦愛卿此話有理。想那靄翠,不管他是漢人還是彝人,他現在承認了我大明王朝,就是我大明的臣民,萬萬不可動之以武力。詔令傅友德,對待靄翠,必須寬厚仁義,曉之以理,千萬不可演成戰亂,壞了我大明的安寧。”
明王朝加緊了統一全國的步伐。為了掃清盤踞在云南的大元殘余勢力,朱元璋增兵貴陽,陳兵烏江東岸,與西岸的水西軍隔江相望。水西軍熟悉山地作戰,其精銳部隊達二十萬余眾。水西軍首領靄翠雖已接受大明的封號,但水西軍能否讓開大道,讓傅友德大軍順利進攻昆明,這正是明軍統帥傅友德所擔心的。傅友德是一個能征善戰的大將軍,他能理解雄才大略的朱元璋的意圖。然而要實施朱元璋的戰略并非易事。
這天,傅友德召開了軍事會議。副將劉增厚首先發言:“大將軍,我敢斷言,那些元賊殘軍,與我大明雄師交手,肯定不堪一擊。”
傅友德哈哈大笑,“我乃堂堂正義之師,小小梁王豈能與我匹敵。”
劉增厚道:“大將軍,依末將之見,我軍應該趁熱打鐵,速速發兵,一舉蕩平云南。”
傅友德擺擺手道:“按照陛下的旨意,我大軍的主要攻擊目標是元軍的梁王,然而,要進攻云南的元軍,必然要經過水西彝民的地域。雖說我們以前曾向靄翠承諾,不和彝軍交戰。但據目前的形勢看,彝軍并不十分信任我們。現在,彝軍有二十萬之眾守衛在烏江對岸。對我們進攻元軍是一大威脅。所以,如何說服彝軍,讓出道路,是一大難題,各位請各抒己見。”
傅友德話音剛落,手下副將李云出列道:“大將軍多慮了。想我大軍,這些年來南征北戰,所向披靡,元軍尚且聞風喪膽,水西區區二十萬烏合之眾,又何足道哉!”
傅友德道:“李將軍此話差矣。按照你的意思,我們首先和彝軍交戰是不是?”
劉增厚上前一步道:“大將軍,依末將之見,馬上派人送上信函,令彝軍快快讓道。以我軍之勢,這些彝人敢不從命?如若不從,不妨與之一戰,讓這些彝人嘗嘗我軍的厲害。”
傅友德道:“強迫靄翠讓道不妥。靄翠家族根基深厚,又擁有自己的軍隊,只要其臣服中央,歷朝歷代均允許其世襲統轄水西。以前并無朝廷軍隊進入其轄地的先例,我大明要開此先河,靄翠難以馬上決斷,也在情理之中。”
劉增厚又出列道:“大將軍,要是人家無論如何就是不讓道,我大軍總不能違抗圣旨,不打梁王了吧?末將以為,誰不讓路就進攻誰。大將軍,末將愿領兩萬人馬打頭陣,我保證殺他個人仰馬翻。”
傅友德不悅道:“人人都說你打仗是劉大膽,我看你說話也膽大。進攻水西?絕對不行!我們要想盡一切辦法,說服靄翠與我們合作,這樣我們進攻云南才有必勝的把握。”
劉增厚進一步道:“大將軍,我們和靄翠合作,這是不是有失我們的身份?”
傅友德凜然道:“可笑。你什么身份?記住,我們進攻云南,是為了我大明王朝一統天下,而不是為了什么個人的身份。靄翠他現在是貴州宣慰使,是朝廷命官,官品地位在你之上,不得無禮!”
劉增厚有些不痛快,“那靄翠要是真不讓道,我們怎么辦?”
傅友德道:“靄翠其人,既然能坐穩水西君長的位置,想必不是糊涂之人。我們只要和他講明事理,他不會不讓道的。這樣,先派人去水西打探情況,再做對策。”
駐守烏江西岸的水西將軍赫布這段時間一直在觀察對岸的明軍,并派出探哨偷渡到北岸偵察。幾個探哨回報后,他感覺到事態嚴峻,立刻快馬回到了水西宣慰府。靄翠正在宣慰府大廳逗弄兒子隴弟,赫布匆匆跑了進來,“老爺,貴陽明軍又有所增加,現已有十余萬之眾。”
靄翠一驚,放下手中的兒子,“已有十萬之眾?他們有何動作?”
“據探,他們不日將進攻云南。”
靄翠沉思起來,“進攻云南,那么,勢必要取道我們水西。”
“取道水西?老爺,這可不是好兆頭啊!”
靄翠想想道:“快去請大管家和二爺、三爺,到大廳議事。”
果瓦、格宗、莫里早就預感到了時局的變化,這段時間他們沒少和靄翠商議這件事。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議事廳。
靄翠心事重重道:“赫布將軍送來準確消息,貴陽明軍已增至十余萬,不久大將軍傅友德就要進攻云南。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他們肯定要借道我們水西。情況緊急,我們該怎么辦?請你們來商議商議。”
果瓦分析道:“是的,我們借與不借,都是一道難題。如果借道給他們,那我們很可能是引狼人室;但如果不借,又恐怕得罪了明軍,就此成為他們的攻擊對象。”
格宗胸脯一拍,“怕什么!依我看,就是不借。明軍十余萬人又能把我們怎么樣?他們只要敢來侵犯我們水西,來一個滅一個,來多少殺多少。老子不信,明軍的腦袋都是鐵打的!”
果瓦搖搖頭,“二爺的勇氣可嘉,可你想過沒有,明軍既然敢陳兵對岸,是不會輕易拿這十余萬人送死的。”
格宗傲然道:“想我水西二十萬大軍,數量上就超過了他們。再加上地利優勢,何懼之有?”
果瓦擺擺手道:“不對,我們就是打贏了這一仗,和明軍也是兩敗俱傷。更重要的是,我們是在為誰打仗?我們是在替云南的元軍充當馬前卒。元軍已呈日落西山之勢,我們為他們賣命,不值得。”
格宗扭頭看著靄翠道:“大哥,你有什么想法?”
靄翠思考了一陣道:“大管家說得有道理,我們不能莫名其妙地就替別人去打仗。依我看,至少在目前,明軍的主要目標是元軍,他是不會輕易與我們為敵的。但我們也要有所準備,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果瓦和格宗點點頭。
靄翠一揮手道:“現在我決定:水西四十八個部落的隊伍全部集中,按照以前劃定的區域各自防守。記住,要告訴所有的部落,只要明軍不進犯我們,任何人不得攻擊明軍。違令者,斬!”
明軍增兵,不但驚動了靄翠,更是驚動了昆明。此刻,在昆明梁王府中,同樣是一片緊張的氣氛。梁王巴扎瓦爾彌在地圖前仔細查看著,下面坐滿了高級將領,諾哲也來到了這里,梁王的大兒子巴木合也在座。
巴合木指著地圖對巴扎瓦爾彌道:“父王,靄翠已經把四十八個部落的主力都調去了烏江河畔。”
諾哲一聽,頓時來了精神,急忙問道:“這么說,現在,他們的后防完全空虛了是不是?”
“對。”
諾哲袖子一挽:“王爺,我帶領兩萬彝兵打頭陣,乘機奪回原來丟失的地盤。”
巴扎瓦爾彌沒有理會諾哲,問巴合木道:“巴合木,你是什么看法?”
巴合木皺起眉頭道:“我覺得,攻打水西,好像有點不妥。”
巴扎瓦爾彌道:“怎么不妥?你說說。”
諾哲跟著說:“是啊,小王爺,怎么會不妥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巴合木反駁道:“什么機會?明軍是要來打我們的,我們得搞清楚,靄翠陳兵烏江用意何在?”
諾哲分析道:“這還不簡單,靄翠怕明軍進人他的地盤,阻擊明軍嘆。”
巴合木搖搖頭道:“我們有水西二十萬軍隊作為屏障,但我們卻要從后面進攻水西,這豈不是自毀長城?”
巴扎瓦爾彌贊許地對巴合木道:“吾兒說得有理。諾哲老爺呀,大敵當前,你還搶什么地盤?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長了?”
巴扎瓦爾彌在椅子上坐下,“當務之急,是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挑起靄翠和明軍的戰爭。只要他們打起來,雙方的仇恨就會越來越深,水西的抵抗就會越來越猛,我們就可以坐收漁人之利。”
眾將齊聲道:“王爺高見。”
巴扎瓦爾彌看了看諾哲道:“諾哲老爺,你更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吧?”
諾哲睜大眼睛問道:“王爺的意思?”
巴扎瓦爾彌微微一笑,“你馬上派一得力之人,帶一支精兵趕到水西,想方設法挑起他們的戰爭。只要他們雙方打起來,肯定會兩敗俱傷。到時候,你還怕沒有地盤?”
諾哲雙手一拍,“我明白了。”
事態非常明了,大將軍傅友德的戰略目的是團結水西軍,至少讓水西軍讓開大道以便進攻云南。梁王巴扎瓦爾彌想挑撥水西和明軍的關系,使水西成為元軍的前沿陣地。靄翠的策略是既不能附和梁王巴扎瓦爾彌,但又要提防明軍趁借道之機滅掉水西。
靄翠和傅友德最不愿意看到的是明軍和水西軍交戰,而這正是梁王巴扎瓦爾彌和諾哲所期望的。但這件事情梁王和諾哲還沒來得及動手,明軍的副將劉增厚的魯莽舉動就成了事件的導火索。
那天劉增厚回到自己營房,悶悶不樂,獨自喝著酒。
軍校問他:“將軍因何不快?”
劉增厚鼻子一哼,“大將軍或是幾年沒打仗,或是官做大了,那膽子越來越小了。一群彝人,烏合之眾,他居然會如此害怕。要是我當這個鎮南大將軍,怕昆明早就成了大明的天下了。”
軍校道:“你是說,大將軍不敢打那些彝軍?”
“對,你說,我們害怕那些彝軍嗎?”
“實話說,弟兄們早就想殺過去了。”
劉增厚眼睛一睜,“弟兄們有這想法?”
軍校嘿嘿一笑,“聽人說,那些彝家的女子個個都漂亮,嘿嘿……”
劉增厚在屋里踱了幾步,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命令道:“你馬上去通知衛隊,要他們立刻到這里來。”
軍校輕聲問道:“將軍想殺過去?”
劉增厚道:“你剛才不是說弟兄們都有此心愿?”
軍校道:“衛隊人太少了。”
劉增厚道:“沒有大將軍兵符,調不動大軍。”
軍校還是不放心,“我們只有這么點人,如何與那么多彝軍交戰?”
劉增厚詭異地笑道:“這叫偷襲,懂嗎?三國時,東吳大將甘寧領百騎突襲曹軍大營,曹營大亂,甘將軍領百騎來往沖殺,曹軍死傷無數,百騎無一傷亡,真是大英雄也。今天讓我老劉也英雄一回。”
軍校問:“萬一大將軍發現,那怎么辦?”
劉增厚胸脯一挺:“怕什么,只要老子們打了勝仗,他還不獎賞我們?”
烏江西岸,兩名彝兵在站崗。此時,已經是子夜時分。那彝兵打個呵欠,伸伸懶腰。幾名明兵悄悄向他爬過去,離他只有幾步時,突然躍起,將他們殺死。接著,十幾個明軍乘船渡過江來。他們悄悄爬到彝兵們的營帳前,突然沖進去,隨著一陣慘叫聲,正在睡夢中的十幾個彝兵全被殺死。留在岸邊的明軍士兵舉火把向對岸搖晃。對岸的數百人馬上全部下水,不一會全部登上岸。
劉增厚上岸后問道:“沒驚動對方吧?”
軍校道:“沒有,就十幾個彝兵,全去見閻王了。”
劉增厚欣喜道:“好。火速前進,進攻彝軍的兵營。弟兄們,大家動作要快。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明軍行動神速,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就摸到了水西軍隊大營。但他們的行動卻被流動哨兵發現,牛角號響了起來。
兵營里涌出衣冠不整的彝兵,和明兵混戰在一起。彝軍因措手不及,不斷被明軍殺死……
主帥大營中,格宗正在營帳里睡得香,猛聽得有人在叫他,“二爺,二爺。”
格宗急忙起身,“什么事?”
一個小頭目慌慌張張報告:“二爺,不好了,明軍殺過來了。”
格宗驚道:“明軍殺過來了?在什么地方?”
“一營寨。”
格宗急忙下床,穿起衣裳,“有多少人?”
“還不清楚。”
格宗命令道:“馬上傳我命令,全體集合,向一營寨出發。”
不一會兒,營帳里響起牛角聲。
劉增厚帶著明軍正殺得過癮之時,格宗帶著數千名彝兵趕到,他們將明軍全部包圍住。
格宗大吼道:“好哇,這些漢人,老子不去招惹他們,他們居然敢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弟兄們,準備進攻。”
正在此時,赫布將軍飛馬來報:“二爺,二爺,老爺吩咐,不準與明軍交戰。”
格宗大聲道:“你說什么?”
赫布將軍還沒有回答,手下數名彝兵小頭目叫道:“二爺,一營寨的弟兄們都死了百多人了。”
格宗大叫:“這口氣不能忍,殺進去,殺死他們。出了事情由老子頂著!”
鼓角聲頓時響起,彝兵殺了過去,明軍和彝兵混戰在一起。
鼓角聲中,彝兵個個奮勇,不畏生死。明軍寡不敵眾,或被叉死,或中利箭,或落入陷阱……
劉增厚且戰且退,他的身邊只剩下十幾名士兵。
軍校高喊:“劉將軍快走,我們掩護你。”說完,軍校帶領余下十幾個士兵反身與彝兵混戰。
劉增厚脫掉愷甲,跳人江中逃跑了。
格宗大勝,得意洋洋地回到他的主帥營帳。他一進門,就見靄翠怒氣沖沖地站在那里等待著他。
格宗得意道:“大哥,那些明軍全被我干掉了。”
靄翠惱怒道:“放肆!我的命令你為什么不聽?”
格宗一愣,“大哥,那些漢兵先殺了我們的人,我忍不下這口氣。”
靄翠大吼道:“你忍不下這口氣?你知道嗎?我們整個水西可能遭受一場大災難!”靄翠說完,一鞭向他抽來。
劉增厚渾身鮮血,跌跌撞撞沖進主帥營帳。“大將軍,大將軍。”
傅友德正在燈下看書,一見劉增厚如此模樣,大驚道:“劉將軍為何這般?”
劉增厚道:“那些彝軍剛才偷襲我們,我衛隊的幾百弟兄全部陣亡。”
傅友德一下站起,“什么?你說什么?”
劉增厚往地上一坐,“大將軍,你要替弟兄們報仇呀!”
傅友德大怒,氣得一拓桌子。“靄翠啊靄翠,我不犯你,你居然敢犯我!”
正在此時,副將李云來報:“大將軍,梁王巴扎瓦爾彌的信使求見。”
傅友德一揮手道:“帶上來。”
幾名士兵押著信使上來。
信使昂首挺胸道:“我奉梁王之命,特來向你們下戰書。”說著,他將戰書遞出。
劉增厚接過,欲遞給傅友德。
傅友德搖手道:“念。”
劉增厚撕開念道:“我大元軍隊已與彝軍聯盟,爾等如果膽敢犯我邊境,定叫你們有來無回……”
傅友德大怒,一拍桌子,“來人,將此人耳朵割掉。”
劉增厚道:“大將軍,斬了他吧?”
傅友德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放他回去。”
李云帶著士兵押著信使出了傅友德的營帳。
傅友德道:“傳令下去,中軍大營全部移到烏江東岸。”
劉增厚高興道:“將軍早該這樣了。打過烏江去,殺盡這些彝軍。”
傅友德看了他一眼,“誰說要打過去?”
劉增厚不解道:“那我們陳兵烏江……”
“你不懂。”傅友德沉思了一陣,吩咐劉增厚道:“你趕快回營,整頓軍馬,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妄動。我會將此事六百里加急,報告皇上。”
靄翠知道事態嚴重了,馬上召集了緊急會議。四十八個部落的土司們都參加了會議。
靄翠表情非常沉重,“現在,明軍十萬余人已經全部聚集在河東,隨時準備渡河。可以說,我們水西已經處在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口。現在應該怎么辦?請各位說說。”
格宗大聲道:“那有什么可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愿打頭陣!”
果瓦問道:“以二爺之見,我們與明軍交戰,有沒有取勝的把握?”
格宗鼻子一哼,“我原以為這些明軍有什么了不起,昨晚上,老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他們幾百人,明軍個個也是肉長的,怕他們做甚?”
靄翠冷冷道:“你還有臉在這里胡說,這場災難就是你引起的。我昨晚明明命你不得和他們交戰,你為何不聽?”
格宗分辨道:“大哥,他們燒我們的房子,殺我們的人,你能看得過去?”
果瓦搖搖頭說:“二爺,你昨晚是取得了勝利,可你不想想,你有三千人,他們只有幾百人,能不勝嗎?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對岸聚集了十余萬明軍精銳,你還能取勝嗎?”
格宗憤然道:“大總管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也有二十萬人。”
靄翠一拍桌子道:“可整個大明有百萬大軍,你打得過嗎?”
格宗一怔,“那,你們說怎么辦?”
一時間,下面議論紛紛,有主張戰,有主張和,爭論不休。
莫里坐在一旁,輕聲對靄翠道:“大哥,是不是請夫人來出出主意?”
格宗聽了此話,瞪了莫里一眼,“請她?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一個女人知道什么?”
老望道:“我看,夫人肯定有辦法。”
孟昆道:“對,就請夫人來吧。”
莫里道:“大哥,別猶豫了,夫人肯定有辦法。”
靄翠想了想:“好,快去請夫人來。”
話音剛落,奢香從后面走出來,“不用請了,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
靄翠急忙道:“夫人,你看這事怎么應付?”
奢香微微一笑,“這件事,我認真考慮過了,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
靄翠急忙問:“怎么容易法?”
奢香道:“只需交給明軍一個人,明軍會馬上退兵。”
“誰?”
眾人的眼光一齊望著奢香。
奢香微微一笑,手指格宗道:“二爺。”
格宗一聽,跳了起來,“什么?把我交給明軍?”
眾人個個看著奢香,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奢香微微一笑,肯定地點點頭,“對,就是二爺。而且,還要五花大綁地交給他們。用漢人的話說,這叫負荊請罪。”
格宗大怒,“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奢香道:“這意思很明白,昨晚的戰斗,雖說是明軍首先挑起來的,但攻擊他們的主將是二爺。只要把二爺綁了去,負荊請罪,向他們說明緣由,據理力爭,我想,定可平息明軍的怒火。”
格宗冒火道:“你……你是不是明軍的探子!”
那珠大聲喊道:“哼,這女人毒如蛇蝎,居然敢毒害二爺。不是明軍探子是什么?”
下面許多人頓時憤怒。
“不行,不能讓二爺去。”
“對,二爺去了就是送死。”
靄翠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看看果瓦,果瓦很冷靜,什么話也沒說。
奢香向大家解釋道:“大家都別激動,冷靜下來想想。現在,我們如果和明軍作戰,可能會取得暫時的勝利。但以后呢?明軍會源源不斷地派兵前來征討我們,我們怎么辦?我們彝家的百萬子民怎么辦?大家想過沒有?”
所有的人都不吭聲了,全部望著靄翠。
奢香轉身對靄翠道:“老爺,形勢緊迫,不能猶豫了。”
“可是,二弟他……”
奢香笑道:“老爺如果不放心,我愿意陪二爺同去。”
“什么?你去?”
“對,我去比較合適。我將想盡一切辦法,保證二爺平安歸來。”
靄翠想想,點點頭,“好,現在看來,也只有這么辦了。”
靄翠說罷,走到格宗面前,拍著他的肩道:“兄弟,事情是你引起的,為了我們水西這百萬彝民,你就受點委屈吧。”
格宗憤憤不平,但又無可奈何道,“我聽大哥的”。
格宗說是聽大哥的,其實他只是想賭一賭,看他的大哥是否真的要把他交給明軍。但當靄翠真的要把他交給明軍請罪的時候,他后悔也來不及了,說出來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他只好把他的不滿發泄到奢香的頭上。既然是去請罪,格宗當然是要被五花大綁的。格宗哪里受過這樣的罪?他賴在宣慰府門口的地上大聲叫道:“老子不走,老子要坐轎子去。”大家見狀,都不敢上前勸阻,只是看著奢香,不知道如何是好。
奢香嚴厲地說:“君長說了,一切聽我指揮,你們怕什么?不走就給我打!”
眾人一見奢香這么嚴厲,有些害怕了,連忙找來了竹條。只等奢香下令就抽打格宗。
格宗還在地上死扛著,他是水西的二爺,丟不起這個面子。
見格宗還是不肯起來,奢香心生一計,湊到格宗的耳邊小聲道:“水西人都說二弟是英雄,明軍也知道二弟是一員猛將。二弟,你給嫂子長長臉,像你這樣狼狽地去見傅友德,這不讓明軍小瞧了你?”
格宗雖然賴在地上,但心里也很著急,他真的怕奢香令人打他,那比殺了他還要難受。他之所以不起來,只是為了爭一個面子,見奢香給他臺階,他立馬挺起身來道:“你說我是英雄?”
奢香正色道:“二弟是為了拯救我水西百萬子民而委屈自己,當然是大英雄了!”
格宗一聽,不再耍賴,站起來,昂首闊步地向前走去。
烏江對岸,明軍幾十座大營森嚴壁壘。
主帥營帳內,傅友德正在和將軍們議事。副將劉增厚請戰道:“大將軍,大軍已在烏江邊結集二十余日了,再不戰,我軍士氣將會大損。請大將軍給我兩萬人馬,末將愿打頭陣。”
副將李云道:“大將軍,別再猶豫了,下令吧。”
傅友德冷靜地踱了幾步,想了想道:“不忙行動,看看對岸的動靜再說。”
副將劉增厚道:“大將軍,這還看什么呀?他們膽敢偷襲我們,就說明他們已經和我們攤牌了。不然,那元賊為何派來信使下戰書?”
傅友德道:“如果元軍不派人下這封戰書,興許我還有幾分相信,可元軍戰書一下,我反而覺得其中有詐了。”
眾將疑惑道:“為什么?”
傅友德道:“你們想想,這戰書一下,就表明了靄翠已經公開反明。可靄翠是這種人嗎?他明明知道現在元軍大勢已去,為何要自尋死路?這不是靄翠的智慧。”
下面有將領附和道:“大將軍此話有理。這其中可能有詐。”
劉增厚大聲道:“你們老是說有詐。難道,我那幾百號人就這么白死了?”
傅友德皺起眉頭道:“劉將軍,少安毋躁。我相信,水西現在一定也很緊張。用不了多久,水西就會派人來的。”
劉增厚道:“大將軍,別等了,水西的人怎么會來呢?他們敢來嗎?”
副將李云道:“是啊,大將軍,下命令吧。還等待什么?”
傅友德堅持道:“不,本將軍已經將此事報告了皇上,二十余天了,皇上圣旨也該來了。”
就在這時,一位參將進來報告:“將軍,欽差大人到。”
傅友德急忙問:“欽差來了?是誰?”
參將道:“焦光,焦大人。”
傅友德大喜道:“快,有請焦大人。”
傅友德帶著手下將領們將焦光迎進大營,傅友德和焦光在軍帳坐下。
傅友德急切問道:“焦大人,對于水西偷襲我明軍之事,皇上有什么旨意?”
焦光不答反問:“傅將軍,你是怎么看待這件事情的?”
傅友德見焦光如此回答,沉吟了片刻。
劉增厚馬上站出來大聲說道:“焦大人,水西之所以敢偷襲我大明軍隊,就是我們過去太遷就他們了。依末將之見,我大明軍隊應奮力反擊,一舉蕩平水西叛逆,以振我大明軍隊雄風。”
焦光雙眉微微一皺,傅友德馬上將焦光的神情看在了眼中。還沒等焦光說話,傅友德一拍桌子,大聲喝道:“欽差大人在此,豈容爾等胡言亂語。水西之事,事關我大明王朝大局,豈是爾等想得那么簡單。”
焦光道:“傅將軍,不妨談談你的想法。”
傅友德侃侃而談:“靄翠手下四十八個部落,一百多萬人口,他們的安定與否,直接關系到我西南地區的局勢。所以,本帥認為,對于水西靄翠,只能安撫,方為上策。”
焦光聞言,點了點頭。
劉增厚還想說些什么,一參將進來報告:“將軍,水西的人來了。”
“來者是誰?”
“靄翠夫人奢香。”
傅友德問道:“就她一人?”
參將道:“她押著水西二爺格宗來的。”
焦光火速與傅友德交換了一下眼光,傅友德立即道:“請奢香夫人進帳。”
不多時,奢香進了大帳。傅友德拱手道:“不知奢香夫人駕到,有失遠迎。”
奢香行禮道:“將軍乃我朝重臣,奢香一介民婦,豈敢有勞將軍歡迎。”
傅友德笑道:“夫人此言過謙了。來,我給夫人介紹,這是圣上派來的欽差焦光焦大人。”
奢香馬上對焦光道:“焦大人,民婦奢香有禮了。”
焦光立刻道:“夫人客氣了,夫人請坐。”
奢香坐下道:“大將軍,奢香今日前來,是來向大將軍請罪的。”
傅友德道:“請罪?奢香夫人何罪之有?不知夫人請什么罪?”
奢香微微一笑,“大將軍,明人面前就不說暗話了。現在,你十萬雄兵駐扎江東,不就是想報那一戰之仇嗎?”
傅友德道:“夫人好眼力。但請夫人相信,傅友德絕不是那種昏庸糊涂之輩,不是萬般無奈,本帥絕對不會向水西開戰。現在,本帥只希望夫人能對此事作出解釋。”
奢香道:“有大將軍這句話,奢香很感激。我知道,你的部下對和他們作戰的人耿耿于懷,我今天把領頭的帶來了,任憑你發落。”
“他是誰?”
“我們老爺的親兄弟,水西二爺格宗。”
幾個水西士兵把格宗押了上來,劉增厚一見格宗,雙眼冒火。
格宗一進帳就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漢人都是老子的仇敵。那幾百人都是老子帶人殺的,怎么樣?要殺要剮隨便你們!”
在座的將領們聞聽此言,個個憤怒不已。
傅友德道:“好,有種!殺人償命,來人,把他推出去斬了。”
劉增厚站了出來,“大將軍,讓末將親自去斬了他,替我的弟兄們報仇。”
格宗被推了出去。外面頓時響起了陣陣的鼓聲。聽到這鼓聲,奢香有一絲緊張,但馬上讓自己平息下來。
焦光道:“大將軍,請叫鼓聲不停,我有話要問。”
傅友德雙目盯著奢香,好一陣后才揮手:“傳令,鼓聲不停。”
焦光盯著奢香問道:“夫人,你難道就這樣白白看著你們二爺送命?”
奢香道:“是呀,奢香也是弄不明白。請問大將軍,為何要殺格宗?”
傅友德道:“他剛才不是承認了么?是他帶人殺掉我們五百多人,你說該不該殺?”
奢香道:“兩軍交戰,死人是常事。被人殺或殺死人都是正常的,想必大將軍也在戰場上殺過不少人,難道也該死?”
副將李云大聲道:“靄翠無能,自己不來,叫一個女人來胡言亂語。”
奢香道:“此人好粗魯無理。難道我說的沒有道理?”
李云欲說什么,被傅友德用手勢止住。傅友德道:“是的,戰場上殺死人沒什么,可他該死不是這個原因。”
“那奢香請問將軍,是什么原因?”
“他為何要帶人來偷襲我們?”
“你是說,格宗帶人來偷襲你們?”
“怎么,你們連這都不承認?”
奢香看了看傅友德,搖頭道:“大將軍,恕我直言,我帶格宗來請罪,并非來請死。我水西君長靄翠是大明貴州宣慰使,在水西轄區,誰反了朝廷,宣慰使有權殺之,即便是親兄弟也不例外。我這次沒帶格宗人頭來,是有緣由的,請大將軍明鑒。”
傅友德:“此話怎講?”
坐在一旁的焦光看出了一些蹊蹺,他站起身道:“大將軍,讓兩個當事人當眾對質,你我當個判官如何?”
傅友德想想道:“好,傳劉增厚將軍。”
不一會兒,劉增厚進了營帳,他一進來就大聲叫道:“大將軍,還留那叛將性命干什么?”
傅友德道:“焦大人有話問你。”
焦光問道:“劉將軍,你說說,彝軍是怎么偷襲你們的?”
劉增厚一愣,“偷襲就是偷襲,有什么好說的。”
奢香一聲冷笑,“劉將軍,身為軍人,為什么要謊報軍情呢?”
劉增厚道:“你休得在此胡說。剛才那廝不是已經承認了嗎?我們的幾百人都是他帶人殺的。”
奢香道:“是我們二爺帶人殺的。可是,是在什么地方殺的?二爺為什么要殺你那幾百人?將軍心中應該有數吧?”
劉增厚頭一偏,“我不管這些,殺人就要償命。”
奢香道:“那天晚上,明明是你先帶人偷襲我水西兵營,可為何說是我們水西軍偷襲你們呢?”
劉增厚急了,“是你們,是你們偷襲……”
焦光突然問道:“劉將軍,你說是水西的軍隊偷襲你們,那作戰的地方就肯定是在河東這邊。”
“對。”
焦光道:“那我問你,我軍死去的那幾百人,他們的尸首在哪?”
劉增厚頓時語塞,臉上流出了汗水。
奢香立馬對焦光道:“謝謝焦大人明察秋毫。”奢香轉向傅友德道:“大將軍,適才焦大人說得對。既然戰場在河東,河東肯定有不少尸體,就請將軍把這些尸體找來讓我們看看。”
傅友德一下子盯住劉增厚,劉增厚低下了頭。
奢香站起身道:“各位將軍如果有興趣,我請你們去一趟水西,我可以讓大家看看明軍五百多士兵的尸首,還有一百多具我們水西軍的尸首以及那些被燒毀的房屋。焦大人,我大明的軍隊是正義之師,為何要作出如此的舉動?”
傅友德大怒:“劉增厚,是不是你去偷襲水西?”
劉增厚低下了頭。
傅友德大怒道:“混蛋!你險些誤了朝廷的大事。”
傅友德氣得滿面通紅,他對奢香道:“夫人,是我治軍不嚴,讓你們受委屈了。”接著,他桌子一拍,“來人,把他推出去斬了。”
劉增厚一下跪倒在地,哀求道:“大將軍饒命……”
幾個士兵拉起他就往外走。
奢香急忙道:“等等。”
傅友德道:“夫人有什么話?”
奢香道:“奢香斗膽替這位將軍求情。”
傅友德道:“夫人,對不起,軍紀難違。”
奢香道:“大將軍,奢香這次前來,并不是想爭什么輸贏,只是想消除一場誤會,以利于我們更好的合作。如果人頭落地,奢香心有不安。”
眾將跪求道:“我軍還未與梁王交戰,先斬將軍,于我大軍不利。請大將軍寬恕。”
奢香施禮道:“懇請大將軍寬怒他。”
傅友德雙手一揖到底,“奢香夫人,本帥以前只聞你的大名,今日一見,欽佩呀!”
傅友德帶著眾人,來到旗桿下,親手給格宗松綁。傅友德道:“對不起了,這是一場誤會。”
格宗并不領情,“你是大將軍傅友德?”
“正是。”
格宗傲氣道:“你嘛,還像個英雄。”說完,格宗一指劉增厚,“這家伙是狗熊。”
傅友德道:“他死罪已免,活罪難逃。來人,打四十軍棍,連降三級。”
兩個衛土上前,押走了劉增厚。
格宗對傅友德一拱手道:“大將軍,送我一匹馬。”
奢香急忙道:“二弟,不得無禮。”
傅友德哈哈大笑,“牽一匹好馬來。”
參將牽來一匹大白馬。格宗接過馬繆,翻身上馬,沒打招呼便狂奔而去。
烏江岸邊,傅友德和焦光送別奢香。
焦光道:“夫人,焦某有幾句話,煩請你轉告宣慰使靄翠大人。”
“焦大人請講。”
“夫人,你是明白人。如今,我大明軍隊已經將北方、中原的元賊全部掃除干凈,華夏一統指日可待。現在就剩下元梁王偏安云南,負隅頑抗。但圣上已下定決心,定要剿滅梁王,完成統一大業。”
奢香點頭。
焦光繼續道:“傅大將軍奉圣上之命,領軍駐扎貴陽,只是為了征討元賊,對水西彝民絕無侵犯之意。圣上親諭:彝民兄弟是我華夏子孫,也是我大明子民。所以,焦某再次傳達圣上圣旨,大明軍隊決不會侵犯水西一草一木。”
奢香雙手一揖,“如此,奢香表示感謝了。”
焦光急忙還禮道:“但元梁王一日不除,終是我華夏統一的一大隱患。所以,煩請夫人轉告靄翠大人,借道我軍,助我軍鏟除元賊,切不可與元賊同流合污。”
奢香道:“焦大人之意,奢香一定轉告我水西君長。”
傅友德道:“好,本帥靜候佳音,夫人一路平安。”
奢香上船走了,望著奢香的背影,焦光對傅友德道:“靄翠有此賢內助,實乃朝廷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