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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S7

    199,
    “其實在1938年廣州大轟炸以后, 榮老太爺便將大半產業轉移到了香港和海外,由二子、三子以及女兒打理。”
    費城郊區的病房里,伊登坐在椅子中講述著:“1941年, 他將榮靳之的妻子接回廣州之后,本已聯系好了香港那邊英國教會開辦的婦產醫院, 想把她送去由自己的二兒媳和三兒媳共同照顧。但大少奶奶的身體太弱了,支撐著回到廣州之后便差點流產, 榮老太爺怕舟車顛簸大小不保, 自己將來沒法面對歸家的兒子,便退掉了香港的病房,親自與老妻留在廣州陪產。”
    長期顛沛流離的戰地生活摧毀了大少奶奶的健康, 尤其在懷孕以后, 她整日擔驚受怕,隨公爹南歸的路上幾次昏厥, 每每夢到丈夫被押送刑場, 死在日軍刺刀之下。
    好在榮老太爺為人開明,對長子選擇如此艱難的人生道路并不苛責,反而全力支持,對兒媳更是呵護有加。入冬之后,香港方面終于傳來消息, 說榮靳之安全到港,只是因為廣州已經淪陷,日軍橫行, 暫時不敢公開返家。
    大少奶奶終于放下心來,榮老太爺也松了一口長氣,他決定等兒媳生產之攜全家一同赴港,與長子團聚。
    然而厄運似乎總是伴隨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族,1941年12月25日,噩耗傳來,香港|淪陷。
    榮靳之的兒子呱呱墜地,迎接這個小嬰兒的卻是南國最寒冷的冬天。
    榮家三個兒子陷在香港,商行倒閉,資產被日軍查封侵占,只有女兒當時在英國經商,暫時尚未受到波及。榮老太爺一夜白頭,動用所有渠道聯系到榮靳之,讓他們設法去英國和妹妹會和。榮靳之與兩個弟弟商議之后,決定讓三弟帶著剩余的現金和本票去英國,自己和二弟回廣州照顧父母妻兒,再設法從內地出國。
    冬春之交,榮靳之和他的二弟兵分兩路,一個走陸路,一個走水路,趁著日軍遣返廣州難民的機會去往久違的家鄉。
    “他沒能回來,是嗎?”李維斯幾乎已經猜到了剩下的故事,“榮靳之,我記得這個名字,應該是曾祖父的父親對嗎?”
    “你還記得這個?”伊登有些意外,隨即點頭道,“是的,他就是我的曾祖父,算是你的高祖父。”
    “他是不是死在了珠江岸邊的南石頭懲戒所里?”
    伊登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的,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離開香港的水路并不通往廣州,而是通往地獄。”
    香港|淪陷之后資源匱乏,入不敷出,日軍開始將1938年以來逃到香港的廣州人遣返。一部分難民走得是水路,也就是日軍組織的“官方”線路,也有一部分人不相信日軍,選擇從陸路“偷渡”回去。
    當時的榮靳之也不知道那條路更安全,為了兩兄弟不至于全部遇難,便與二弟各選了一條路走。
    數月之后,二弟歷盡千辛萬苦,以失去一條胳膊為代價通過陸路回到了廣州,而榮靳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再也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宗銘一直沉默,直到此時才沉沉開口:“資料記載,香港|淪陷之前有一百五十萬人口,日占末期變成六十多萬,減少的八十多萬人里有近二十多萬是廣州難民,其中絕大部分人都在被遣返的途中神秘消失了。”
    “是的。”伊登瞥了一眼自己無法形容的兒媳……女婿……兒婿——算了隨便吧——說道,“榮靳之就是其中之一。”
    “你是怎么知道他被關進了南石頭懲戒所?”李維斯忽然想起自己頻繁夢到的場景,訥訥道,“奇怪了,我好像經常夢到難民被遣返的場景,珠江、大帆船、石墻、太陽旗……為什么,我為什么會夢到這些?簡直像親眼見過一樣!”
    “因為你確實親眼見過。”伊登嘆了口氣,道,“讓我繼續把這個故事講完吧。”
    1942年春,榮家二少爺回到廣州,多方打聽也沒找到兄長的下落,而廣州的局勢一天天吃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喝隨時面臨喪命的風險。榮老太爺忍痛決定舉家遷走,萬一長子遭遇不幸,起碼要把他唯一的孩子保下來。
    戰火中的家族分外凄慘,也分外團結,榮家二少支持父親帶著母親與大嫂去英國避難,但自己曾經答應過大哥要一起回家,現在榮靳之沒回來,他就不能走。
    兄弟情深,榮老太爺拗不過自己的二兒子,只好同意他一個人留下等著大哥,自己帶領一家老小遠渡重洋去英國和三兒子以及女兒會和。
    一行人在海上漂了數月,里盡千辛萬苦終于到達英國,誰知納粹的戰火已經燒到了那里,英國的局勢也開始惡化,榮氏開辦的工廠和商行陸續倒閉,全家入不敷出。
    再這么下去,不等仗打完整個家族就敗落了,榮老太爺多方計劃,決定去當時相對穩定的美國發展。為了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他和老妻帶走了長媳和小孫子,把一對兒女留在英國,繼續尋找翻身的機會。
    自此,整個榮家分成了三支,榮老太爺帶著榮靳之一脈在美國扎根,榮家三少和大小姐在英國從商,而榮家二少則留在國內,經歷了抗戰、內戰、十年浩劫,成了新中國的一份子。
    此后的大半個世紀,這三支人馬各自發展,隨著局勢動蕩、血緣稀釋而徹底失去了聯系,留在美國的那一支更是改姓為“reeves”,變成了標準的美國公民。
    “所以,我們就是榮靳之一脈的后人,你的曾祖父就是當年榮家大少的獨生子。”伊登說,“關于家族舊事我原本知道的并不多,你曾祖父記事的時候二戰已經結束了,他也只是在榮老太爺口中聽說過一些片段,轉述給我的更是少之又少。”
    頓了一下,他的眼神變得凝重,輕聲說:“我真正了解這些事,知道我們榮家承受的這些苦難與仇恨,是在和你母親結婚以后。”
    伊登在高中時代便認識了李維斯的母親李珍,因為相近的血統,相似的性格,兩個人很快便互相產生了好感。考上同一所大學以后,他們更是立刻墜入愛河,如膠似漆地粘在了一起。
    頻繁的約會導致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李珍懷孕了。彼時伊登不過二十一歲,剛剛考上商學院的研究生。
    reeves家和李家都保持著一定的中國傳統,既然有了孩子,兩個人又如此相愛,雙方家長順理成章地為他們舉辦了婚禮。蜜月過后,這對新婚小夫妻從學生宿舍搬了出來,租了一個小公寓建立小家,伊登的父親便將兒子從小到大的書籍玩具統統打包給他寄了過去。
    說到這里伊登忽然打住了,低眉斂目,似乎陷在了某種深刻的回憶里。
    宗銘等了片刻,打開一罐咖啡遞過去。伊登仿佛被他驚醒了了,抬眼說了一聲“謝謝”,繼續道:“我在收拾父親寄給我的東西時,發現了一個小木箱。箱子里裝著一捆用油紙包裹的手札,我怕是什么重要文件,便打電話問父親要不要寄回去,結果他說那是爺爺生前留給我的,指明要讓我繼承,所以這些年家里其他人從來都沒有打開過,包括他自己在內。”
    李維斯心中一動,腦海中依稀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
    伊登呷了一口咖啡,沙啞地說:“那是榮靳之的日記,確切地說,是他和一個叫于驊的記者共同撰寫的《南石頭集中營札記》。”
    1942年初,榮靳之乘坐一種船頭畫著紅色圓圈,俗稱“大眼雞”的三軛帆船從水路去往廣州,上岸之前被駐守廣州的日軍以“檢疫”為名扣押在了珠江邊的南石頭懲戒所。
    和他一起被扣下的,還有一名年輕的記者——于驊。
    于驊也是廣州人,中學畢業后在香港《申報》工作,這次是想回老家探親才傻乎乎上了日軍的賊船。他隨身帶著相機,一路走一路拍,將“大眼雞船”從香港出發以后沿路發生的一切都用照片記錄了下來。而榮靳之有寫日記的習慣,在船上閑來無事,寫了許多沿途見聞以及自己的回憶。
    兩人一個愛拍一個愛寫,惺惺相惜,逐漸變成了好朋友。
    進入南石頭懲戒所以后,他們被分在同一個監房里,更是共同見證和記載了“波字第8604部隊”對返鄉難民做下的不見天日的暴行。
    也正是在那里,榮靳之遇到了他曾經的學生——伊藤光。
    伊藤光當時受極端軍國主義思想的熏陶,變得完全不可理喻,先是試圖說服榮靳之為波字第8604部隊服務,遭到拒絕以后又威脅他要曝光他共|產|黨的身份,把他送到東北受審。
    榮靳之始終沒有屈服,甚至沒有絕望,他在被關進集中營以后就意識到這些難民可能都出不去了,日軍恐怕從始至終就沒打算送他們回廣州,之所以用“遣返”的名義把他們從香港趕出來,不過是為了緩解港島的生存壓力,順便給波字第8604部隊提供大量的實驗**而已。
    一想到望眼欲穿的家人,襁褓之中的兒子,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樣難受。他想設法帶著難民逃出去,但這里駐扎著大批日軍,守衛極為森嚴,連和外界聯系的機會都沒有,遑論逃走。
    他唯一的希望,只有伊藤光。
    他熟悉這個年輕的醫學生,在醫學部的時候他們經常一起喝酒,他相信這個曾經發誓治病救人的年輕人并未徹底泯滅人性,只要設法將之從極端軍國主義思想當中喚醒,就能幫難民們逃離南石頭集中營。
    “他成功了?”李維斯想起伊藤健太的講述,伊藤光最后因為難民逃亡而被遣返回本土受審,差點死于非命……
    難道是榮靳之說服了他?
    “算是成功了吧。”伊登苦笑了一下,說,“他用自己的死說服了伊藤光——當親手把他的大腦從顱腔中取出來的時候,伊藤光頓悟了,向上級隱藏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幫難民傳遞信息給廣州民眾,并間接幫助了他們的大逃亡。”
    “雖然絕大多數難民最終都被殺害,活下來的也因為各種傳染病而死亡,但榮靳之畢竟還是成功了。他讓南石頭的秘密大白于天下,讓僅剩的幾千名難民回到了親人的身邊。他也讓伊藤光找到了人性的救贖,徹底背叛了心中曾經堅如鐵石的軍國主義思想。”
    “只是,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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