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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野豬場

第一節

關于養野豬,我并沒有經驗??墒菧偟淖P跬瑢W找到我,跟我大談特談養野豬的設想時,我心動了。我想象不出,養上上百頭野豬,存上數萬塊錢,那是一個什么滋味。當時我在縣城的一個貨場工作,每天有數千斤的貨物碾過我的肩背。當我累了一天,回到宿舍,像一張冷卻的面餅躺在床上,渾身酸痛,腦子就會生發出一種向往:我要去和祝小烏養野豬,我要發一筆財。

于是逢到一個休息天,我坐上了從縣城開往湯溪的中巴車。一路上,我看見灰色的工廠,冒煙的煙囪,和被分割成塊狀的田野,想象著在我的眼前,奔跑著成群的野豬,它們像非洲草原上的角馬,穿梭在圍墻、煙囪與樹木之間。我壓抑著我的歡喜:因為每頭豬身上長的,都是白花花的錢啊……

那一年,我二十歲,祝小烏二十一歲。

我們沒有費很多唇舌,就達成了基本的協議——

“你拿出六千,我拿出六千,這樣,辦野豬場的第一筆資金就有了?!?/p>

“六千塊錢夠了嗎?”

“夠了!”

“以后還要拿錢出來嗎?”

“以后就等著分紅吧!”

“那真是太好了。”

“是很好。如果不出意外,嘿嘿,三年后我們就可以在城里買房了?!?/p>

我聽了祝小烏的話,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于是第二天,祝小烏,我,還有祝小烏的女友阿芳,從湯溪動身,搭乘一輛拖拉機到山鄉去。因為在山鄉,祝小烏同學有個親戚,該親戚在山鄉政府門口開過飯店,飯店倒閉后,欠錢給他的山鄉政府抵了一座荒山給他,祝小烏認為他可以用很少的錢把荒山租過來養野豬。

那時正值五月,站在突突叫的拖拉機上,可以望見山鄉的山頭一座挨著一座,生機勃勃。三十里路,刮著風就到了。戴鴨舌帽的拖拉機手指著一排高大的建筑物,對我們說:

“看到了嗎?那座三層樓房就是山鄉政府?!?/p>

“能再幫個忙,拉我們過去嗎?”

“我得運磚頭去了。這里有規定,拖拉機、大卡車什么的不準開進去?!?/p>

“為什么?”

“你們沒有看見這塊牌子嗎?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看來,還真是這樣?!?/p>

我們只好跟拖拉機手告別了。我們沿林蔭道走到盡頭,才得知祝小烏的那個親戚早已被人從山鄉駐地趕走,而屬于他的那座荒山,坐落在離山鄉駐地還有三十里地的吳村。

吳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山村。關于它,沒有什么好說的。它依傍在一座矮山下邊,有一條小溪從村前流過,小溪兩邊是高高低低的梯田。祝小烏問一個端著碗、蹲在門檻上吃晚飯的村民,有沒有一個叫“?;钡娜藖磉@里開墾一座叫“洪壇岡”的山?

他看了看我們,扒了一口飯,等兩腮癟下去,懶洋洋地說:“你們問的是那個‘一根筋’嗎?他又告狀去了?!?/p>

我和祝小烏吃了一驚:“他什么時候回來?”

那個人已經把第二口飯含在嘴里了,他說:“不知道?!?/p>

我和祝小烏對望了一眼,感覺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們又走進一家小賣店去問店老板:“那個叫什么來著的‘一根筋’在不在洪壇岡上?”

他告訴我們:“‘一根筋’已經有半年沒來過吳村了。”

我們再也不想問什么了,我們又累又餓,買了餅干、罐頭、啤酒、花生米充饑。小店店主因為我們照顧了他的生意,明顯熱情了。他問這問那,不到五分鐘,就知道了我們大老遠跑到吳村來的目的。他轉動著一雙灰白的小眼睛,問我們:

“你們養野豬,怎么養?”

“放養唄……”

“野豬從哪里來?”

“從山上來?!?/p>

“山上?”

“沒錯,”祝小烏洋洋得意道,“我們只要在山上養上小母豬就可以了。母豬成熟后,山上的野公豬自然會跑來跟它們交配?!?/p>

“你們的意思是不是讓家豬與野豬雜交?”

“是這樣。家豬與野豬雜交出來的豬,叫雜種豬。肉質鮮嫩香醇、脂肪低,是稀少的健康肉類?!?/p>

“現在,莫不是連請人上山抓種豬的錢都省下了?”

“那是當然?!?/p>

就這樣,談著談著,不知怎么的,這一樁發財的“秘密”讓小店店主很感興趣,當他于當天下午帶我們去洪壇岡上看看時,“洪壇岡野豬場”成立了。

我和祝小烏出錢最多,每人六千塊;其次是祝小烏女友阿芳,拿出兩千;這些錢按股份制合在一起,構成股權。其余的股份,留給了“一根筋”和小店店主陳德方。原因很簡單:“一根筋”牛化生是洪壇岡的主人,他不在山上也要給他股份;而陳德方呢,將為我們背糧食上山,還要干最重的活;再說,我們待在吳村也需要他的“勢力”。

于是幾天之后,我和祝小烏,還有阿芳,義無反顧地辭掉了工作,來到洪壇岡,開始了養野豬的生涯。

第二節

巍巍洪壇岡,綿延起伏,豐厚博大,系仙霞嶺山脈、括蒼山脈的余支。它像一頭巨獸盤踞在吳村的西北方,盡管上山的路陡峭如巨獸的咽喉,山頂開闊處卻像平底鍋一樣平坦。難怪20世紀60年代,公社曾組織人力來這里開荒、造田。

野豬場的前期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首先是我們住的地方,由陳德方出面,找來幾個工匠,在公社農場的廢墟上夯了三間泥房。再砍來一些樹,做了桌、椅、床、柜之類的粗糙家具。我們還一起動手,在三間房的旁邊砌了一個足以跟小型食堂媲美的柴火灶,開火的第一頓就煮了一只野雞吃。

然后我們從湯溪鎮拉回一汽車仔豬,當然都是母的,一共二十頭。數量雖然少了一些,但是很可觀了,特別是它們哼哼唧唧到處亂跑的時候,感覺滿山都是我們的小母豬。

白天,我們就伺候這些小母豬:割豬草,煮飼料,看護,放養,滿山找它們。到了晚上,我們就把小母豬關進木柵欄圍成的豬圈。然后,星星就出來了。星星離我們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我們點起很大的篝火,一邊喝酒、吃零食(剛開始陳德方很樂意給我們捎來小店里的東西),一邊暢談野豬場的發展和未來。

這當中,我們總會跑過去看看小母豬們睡著了沒有。如果還有醒著的,就把它們抱到篝火邊,叫阿芳給它們唱歌。阿芳平時唱歌并不好,可是在夜晚,在海拔兩千米以上的洪壇岡,她的歌聲聽起來異常動聽。小母豬們聽著聽著,果真就睡著了。小母豬睡著后的樣子,多么甜美,多么恬靜,在銀色的月光下,如同躺著幾個會打呼嚕的矮胖的仙女……

可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在山上養豬的日子變得漫長而乏味。因為我們需要的是錢,而不是洪壇岡上的秀麗風景。我們再也不愿把這群小母豬當成什么仙女了,我們都盼著它們快快長大,然后發情。

可是,我們養的這群小母豬很矜持,一點也不像正常發育的小姑娘,把我和祝小烏急得夠嗆。有一天,祝小烏實在忍不住了,問阿芳什么時候來的月經,阿芳聽了很奇怪,問他什么意思,祝小烏只好如實相告:“現在的女孩子上小學就來月經了,可這群豬怎么搞的,還不發情?”

阿芳說:“你急啥?再等等唄?!?/p>

“還等?再等下去我們就彈盡糧絕了!”

“那你說怎么辦?”

“怎么辦怎么辦,我怎么知道怎么辦?我又沒做過女人!”

“可我們女人也幫不上忙啊!”

這時候,恰好背大米上山的陳德方來了。陳德方走過去看了看豬,然后對我們說:“養豬還得多喂飼料,光吃青草、野菜不行,你們看看,這些豬比人還苗條,看是好看,可有什么用啊。”

陳德方所言極是,作為身負下崽任務的母豬,要苗條干什么用?喂!把它們喂得跟嫁不出去的胖大妞似的,這樣,反倒會把山林里的野公豬吸引來。

于是,祝小烏帶阿芳回了一趟湯溪,一是找朋友借錢,二是買生活用品,三是雇拖拉機運豬飼料??墒撬麄冊谌旌蠡氐缴缴希瑓s沒有運回豬飼料,我以為他把錢亂花掉了,沖他吼了幾句,他卻一點不惱。他從塑料袋里掏出一藥盒,他說,他去問過獸醫了,母豬不發情,注射一點性激素就行了。

性激素,不就是性藥嗎?

第二天,當我們把兩大盒“性藥”一一注射進母豬身體之后,突然感到惶惶不安。因為我和祝小烏讀書時看過一部香港拍的三級片,一女人服下性藥后,那急性發作的樣子太恐怖了,簡直是見誰滅誰。假設這二十頭小母豬注射“性藥”后也這樣發作起來,那將是性命攸關的事情。

可是一連數天過去了,在故意留了一道縫的豬圈里,什么不尋常的動靜都沒有發生。我和祝小烏氣得吐血。看來,只能另想辦法了。

上山來的陳德方這一回又說話了:“我說有財,小烏,你們年輕,聽我的沒錯。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我問你們,你們在學會拿筷子以前,是怎么吃飯的?”

“這個,得問我媽?!蔽艺f。

“不用問了,是手抓著吃的。然后呢?”

“然后……吃下去的飯變成了屎,是不是這樣?”

“嘿!我還是直說了吧!”

陳德方莊重地告訴我們,豬其實跟人一樣,做什么事都是先從模仿開始的,好比你們小時候不會用筷子……同樣道理,母豬在發情和交配方面,也離不開父母的言傳身教,至少是耳濡目染。再聰明的小豬,如果從來沒有看到過大豬干那種事,它長大后肯定像個白癡……它們不能生活在真空當中……

綜合陳德方的觀點,其實就是:豬,也需要性教育??墒窃趺唇逃??陳德方卻不說了。好在我和祝小烏不是笨人。第二天,我們就傾其所有,到山下一農戶家買來了一頭老母豬,放養在小母豬中間。我們心想,還是讓這位富有經驗的老婦人來教你們吧!卻沒想到,在當晚,久經沙場的老母豬因性事過度,一命嗚呼。

事情的確來得很突然。

當時,我們都在睡夢之中,可是山上的野公豬卻聞到了奇異的氣味。這氣味讓它們著迷。于是它們從各自的領地出發,迎著夾帶特殊氣味的夜風奔跑,它們心中激動,想必血液已經沸騰,它們到達洪壇岡時已經失去理智。

我們是被野公豬打架的聲音吵醒的。起來一看,黑暗中,四五頭野公豬圍著老母豬相互撕咬,眼里噴出幽紅的兇光。我們嚇得不輕,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好在陳德方趕老母豬上山后住在隔壁,我們盼著他能想出辦法??墒?,他也嚇壞了。

他對我們吼道:“千萬不要照手電!僧多粥少,野公豬欲火中燒,不要火上澆油!”

“老母豬會被他們干死的!”我喊出了我的擔心。

陳德方卻不這么想,因為他知道在自然界,只有在戰斗中最后取勝的雄性才有交配權??墒?,不知道為什么,我和祝小烏對那幾頭油頭肥腦、渾身滾圓的動物非常反感。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我們花錢,“豬頭男”作樂,破壞了我們睡覺不說,媽媽的,還把我們辛苦圍成的木柵欄摧毀了一半。

祝小烏終于忍無可忍,沖陳德方大叫:“陳哥!這樣下去整個豬圈都要被它們破壞了!你說一句,要不要趕走它們??!”

“再等幾分鐘,讓小豬多學上一點兒……”

“這種事用得著學這么久嗎?你不去趕,我和有財去趕了!”

陳德方只好聽了我們的,吩咐我們在門外用吶喊為他助威,他自己則一手拿一個火把,一手拿一根削尖的竹子,冒死向木柵欄里的野豬跑去。他大概也害怕,跑的時候像殺人一樣跳躍著,號叫著,手舞足蹈……野豬怕火,看見陳德方手中舞動的火把,都沒命地從豬圈往外跑,結果整個豬群受到了驚嚇,它們在混亂之中突奔著,尖叫著,慌了手腳的陳德方被沖出來的豬群踩在了腳下……

要不是擔心我們養的豬會跑離野豬場,我們還真想再看一會兒陳德方躺在稀巴爛的豬屎里打滾的樣子。好在這些豬都沒有跑遠,我們很快就把它們攏回來了。這時,陳德方已經站起來,他手中拿著熄滅的火把,就像做了一個噩夢似的哼哼著:“我扁了,我站不起來了,這輩子完了……”

“陳哥,你不是好好的嗎?”

“我倒了霉,躺在地上被這么多母豬從頭頂跨過,我跳到河里去都洗不掉身上的晦氣!”

沒想到陳德方這么迷信,祝小烏哈哈大笑:“陳哥,要不這樣吧!讓我和有財從你頭頂跨過二十一回,不就抵消了?”

祝小烏做出一個馬步,逗得我們又笑了。

好在經過檢查,陳德方沒有受什么傷。我們讓他到竹管子底下沖澡,自己則走到豬圈去看豬。豬們經過這一通亂跑,仍很興奮,我們數了很久才數清頭目,小母豬一頭沒少,唯獨那頭剛來的老母豬不見了。

我們在野豬場附近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老母豬。我們這才擔心起來:雖然山上絕無猛虎之類的野獸,但是像豺狗之類的動物說不定還是有的。天這么黑,老母豬又是長期圈養、沒有野外生存能力,真是兇多吉少。

它是不是私奔了呢?如果真是私奔,那幫子身強力壯、牛氣哄哄的野公豬或許會保護它的吧!這么一想,我們才重新回到被窩,睡了。

然而,第二天,我們找遍了洪壇岡,最后在一座與洪壇岡相鄰的高山上找到叮滿綠蠅的老母豬時,非常不幸,它已經發臭。它好像是被那幫子“豬頭男”活活干死的。因為在老母豬的身上,我們沒有發現其他野獸置它于死地的證據。

老母豬之死,似乎驗證了陳德方所說的“倒霉”與“晦氣”,從此,陳德方開始喋喋不休:“你們哪,不是做事情的料……趕走野公豬觸犯了山神,你們看這些天烏云籠罩……凡高山,山門緊,用石頭擺一個祭臺吧,每天起來燒一炷香……”

陳德方的牢騷多了,上山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少。即使來了,也不給我們背米帶菜,而是一副等著災難降臨的樣子。我們感到很煩。當陳德方又一次滿嘴喪氣話時,我和祝小烏終于叫他滾!沒想到陳德方嘿嘿笑了兩聲,說讓他下山正合他意,只要我們把工錢清算給他。我們說,你哪來的工錢,你只有股份,提前退股,一分錢沒有。他瞪起了兩只黃鼠狼似的眼珠子,要跟我們拼命。我們只好答應他,等到野豬出欄的那一天,自然會算錢給他。他收了我們的字據,說我們還嫩,野豬場要倒霉了,我們還會有求他的時候。說完了這一通,他才咂咂嘴,心滿意足地走了。

陳德方下山后,果真,他的詛咒應驗了:受臺風影響,一場數十年未遇的冷雨天氣,使野豬場轉眼死了四頭母豬,剩下十六頭也染上了氣喘病。為了盡快扭轉不利態勢,我和祝小烏不得不連夜趕往湯溪鎮,一是向鎮上的獸醫站求助,二是繼續向朋友們籌錢??墒牵任覀儙еF醫和錢糧回到風雨飄搖的洪壇岡,野豬場的母豬只剩下了十頭,阿芳也走了。

阿芳只留下一張字條。告訴我們:當我們不在,她哭過,絕非脆弱,實在是感到山窮水盡了。她太清楚這半年有多艱辛:多少回,鹽水拌飯便是一頓;風吹雨淋中,連人帶豬摔倒,一身屎尿一身泥;多少回,黑燈瞎火中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抓,臉上爬滿蜘蛛!她曾經幼稚過,有過荒唐的渴望,可是成熟的今天何必嘲笑昨日的夢太多……

事情在幾天之內就變成了這樣,除了沉默和難過,還能做什么?事實上,我和祝小烏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收拾東西,然后,乖乖地從山上下來,走上幾里路,坐三輪運輸車或者拖拉機回家,接受父母的責備,還有世人的挖苦和嘲笑……

可就在這個時候,陰雨連綿的天氣突然放晴了,一顆露珠一樣的太陽沿著我們走過的山路,悄悄地爬上了冒著蒸汽的洪壇岡:“洪壇岡野豬場”僅剩下的十頭母豬,自得到獸醫的急救與治療后,不但康復而且發情了。

我和祝小烏沒有經驗,當這批幸存的姑娘在豬圈里鬧鬧哄哄,不吃飯不睡覺,一到晚上就兩眼發呆、渾身發燙,我們還以為它們又病了。我們很著急,又想連夜去湯溪請獸醫。這時,已經上路的祝小烏在野豬場附近的草叢里發現了新情況。他發現上次來過的那幾頭干死了老母豬的“豬頭男”,正在夜色里窺覷我們的豬圈,大概是因為我們老在豬圈里守著,并且點著火把,不敢近前。

“難道它們發情了?”祝小烏重新回到豬圈,叫我走開。

果然,那幾頭野公豬開始一點一點地向我們的豬圈靠近。豬圈里的母豬呢?我們發現它們的眼神好像突然變亮了,它們哼哼著,頭向前傾,耳朵豎起,頸伸得筆直,連身后的尾巴都激動得顫抖了……我和祝小烏這才明白這些瘦瘦小小的老姑娘這幾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們擔心野公豬會像上次一樣搗毀我們的木柵欄,心里罵著這些不義的家伙,但還是將豬圈打開了一條縫兒。然后,我們就看見數頭野公豬就跟出入妓院的大老爺似的,進了豬圈。只聽一陣稀里嘩啦的哼哼聲,里面好像沸騰了。我和祝小烏嚇了一跳,以為這些野公豬又打起來了,可是等到我們看清真相之后,媽媽的,簡直被它們活活氣死了:萬萬沒有想到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這一群小母豬,它們先前那窈窕淑女般的矜持蕩然無存,連最起碼的廉恥心都沒了,它們竟然當著野公豬的面,爭風吃醋起來……

“婊子!賤貨!簡直丟盡了‘洪壇岡野豬場’的尊嚴……”

我和祝小烏破口大罵,真想沖進去把所有這些豬統統用亂棒打死,但是想想我們的未來(妻子、房子、跑車、存款)統統跟這一場高山荒野處的淫亂有關,我和祝小烏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悲哀地離開了臊氣氤氳的現場。

第三節

我的家在白水橋,離縣城很近,也就是一個不算農村但也算不上城市的地方。在我的下巴頦上長出濃密的胡子之前,父母靠種菜為業??墒呛髞?,城市跟我一樣,青春期來了,變得又野又瘋。我們家的菜地被強行碾平,連房子也拆掉了。從那以后,周圍到處都是煙囪,一根根,像堅挺的陽具插進污垢的天空。

我從洪壇岡上下來,在一間臨時住房里見到母親及弟弟的時候,他們正在吃午飯。母親見我一副黑瘦憔悴的樣子,非要跑出去給我買豬頭肉。我坐在桌子前,看到輟學的弟弟也在看我。他是違反計劃生育的產兒,因為沒有戶口沒地方上學。

“哥,養野豬是不是很好玩?你養的那些野豬長大了嗎?”我們相互看了一會兒,弟弟才問我。

“那當然,”我裝作成功人士的樣子,“野豬在山上,都長大了,跑來跑去的。等春天來的時候,我帶你去玩玩?!?/p>

“我很想吃野豬肉,”弟弟放下了手中已經夾起的青菜梗,又說,“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野豬肉呢?!?/p>

“等你來,我一定殺一頭野豬給你吃!”

這時,母親回來了,手里并沒有提著豬頭肉,她很難堪,不停訴說鹵味鋪的豬頭肉賣完了??粗鲥e了事似的母親,我的心里一陣酸楚:我已經知道,父親一定瞞著母親欠了鹵味鋪老板一些錢,也就是說,鹵味鋪的老板非但不賣給母親豬頭肉,還把母親撿破爛得來的零花錢扣下了。

我就勸母親:“媽,我在山上養野豬,天天有野豬肉吃。你就不要忙活了。”

母親看了看我,仿佛是用眼睛稱了我的重量:“有財,你不要瞞著媽,你在山上過得很苦吧?你看看,瘦得跟田雞一樣?!?/p>

“媽,一點也不苦,你放心,我們會發財的……”

我本想乘機再說點兒什么,可是在母親面前,我不習慣這樣做。盡管我在社會上一天可以撒一千次謊,在回家的路上,還想著怎樣把妹妹存在母親那里的錢再“騙”一些出來??墒?,我張不了這個口。因為在這之前的六千塊錢,就是從母親這里“騙”來的。于是,我又坐了一刻鐘,走了。

這是我走的時候,母親跟我說的:“三個孩子,只有你離家最遠,我放心不下啊,有時候想起你待在一座沒有人居住的高山上,過著野人的生活,和野獸做伴……我醒著,也會哭起來……”

我看見母親的眼睛濕潤了,可是我已經不能回頭。洪壇岡是一個無底洞,我這次下山,就是為那批即將誕生的雜種豬籌錢來的。這個世界上又要多出上百張嗷嗷待哺的嘴,我不能兩手空空地回到那些大腹便便的母豬們身邊。

最后,還是祝小烏神通廣大,不知他從哪里弄到了一筆很大的資金:一共兩千塊。我們用這筆錢從鎮上請來了接生的獸醫,買來了啤酒和大米,還為即將哺乳的母豬和小豬拉回來一車足夠它們吃上兩個月的麥麩、玉米、豆粕、魚粉等飼料。我們請人將它們背到了山上。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將背水一戰。我們就等著母豬一只接一只地產崽了,如同屋檐下的雨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它們將分別是“野豬一號”“野豬二號”“野豬三號”“野豬四號”……這樣排下去,一直排到最后一頭仔豬呱呱墜地……

沒有想到的是,母豬們真的開始一只接一只地產崽了,這十頭幸存下來的小母豬,每一頭都要比我們想象得還要爭氣——盡管它們也曾不爭氣過——它們在獸醫的引導下,在我和祝小烏同學的鼓勵下,個個憋足了一股勁,它們在用力,用力,忍著痛,受著苦,無怨無悔,在三天時間里,為“洪壇岡野豬場”產下了九十八頭“野豬”,即雜種豬。

甚至,有一頭光榮的小母豬因為用力過度,死于順產。因為它在前后產下十頭仔豬之后,意猶未盡,把它的胃也產下來了。而當時又是在混混沌沌的夜里,喝得醉醺醺的獸醫在迷迷糊糊之中,把小母豬連著胃的腸子誤當成了臍帶,“咔嚓”一聲剪斷了。之后,他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因為手上有豬屎……獸醫就甩甩手,罵起來了:“該死!還好,它把十頭仔豬全部產下來了?!?/p>

我們心里心疼豬,惋惜它的生命,可嘴上卻說:“是啊,它真是昏了頭,如果它先把胃產出來,十頭仔豬就要胎死腹中了?!?/p>

“嗯啊,嗯啊。”獸醫不耐煩地點點頭,在眼皮打架之前,已經把戴橡膠手套的手伸向了另一只母豬。他就像在巖石縫里摸魚似的,一會兒把嘴角歪到這邊,一會兒把嘴角歪到那邊,可是魚兒好像從他五指之間溜了。他就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只剛剛喝空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在筋疲力盡的小母豬身上。

“再用力點,沒有吃飯嗎???”

可憐小母豬沒有生產經驗,力氣已經用光,趴在了地上。獸醫就呸的一聲,一下子,從母豬的身體里拽出來一只瑟瑟發抖的小東西。就這樣,實在對不起,又一只還未睜眼的雜種豬被迫離開了母親溫暖的子宮,誕生在了我們的眼皮底下。我們及時地按住了它,并且用烙鐵在它的耳朵上打上了野豬“××”號。

必須承認,我們曾經想過,但是想象不出這些豬的樣子。它們是多么特別!小豬崽的蹄是黑的,毛是花色的,布滿黃色條紋,有的黃白相間,有的黃黑相間,既不同于純種的野豬崽,又與家養豬有所區別。它們一個個生龍活虎、意氣風發的,簡直看不到一丁點剛出生時的窘態。它們集家豬、野豬之長,顯示出很好的雜交優勢,是一種適應性很強的豬。

看著它們,你不覺得這是一項很有希望、大有前途的事業嗎?反正我和祝小烏同學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感到很有奔頭。

現在,我都不敢去想,當年我們是怎樣通宵達旦地為這些雜種豬忙碌的:為了哺育這些豬,保證它們睡得香吃得飽長得快,最終讓我們自己也過上豬一樣的好日子,我和祝小烏好比上緊了發條的鐘,一會兒把吃不到奶的仔豬固定在母豬的乳頭上,一會兒又跑去阻止非孤兒仔豬與孤兒仔豬搶食,一會兒又要拿起棍棒,調教已斷奶的仔豬如何養成在固定位置排便、睡覺與進食的習慣……

我們雖然很累,蓬頭垢面,渾身酸臭,但我們的心卻是快樂的。因為我們一直在琢磨著:現在我們只要能弄到什么吃的,都要扔到豬槽里去,一心想讓你們多吃點;等到將來我們賣掉你們的時候呢,我們現在的辛苦就會變成一沓兒一沓兒的錢。我們這么一想,身上的力氣就像碳酸飲料里冒出的氣泡,使也使不完。

“仔豬生后五日齡訓練飲水,七日齡訓練開食,至二十日齡應全部開食。開食后,補喂全價配合料,日喂五至六次。仔豬生后二十五日齡去勢,三十五日齡斷奶。每天要清掃圈舍兩次,每周用消毒劑消毒一次。仔豬斷奶后要及時進行調教,至五十五日齡時要接種豬瘟、豬丹毒、豬肺疫及仔豬副傷寒疫苗……”

所有這些獸醫下山時交代的,只要我們有能力做到的,我們基本上做到了??墒?,也有一些事項是我們沒有能力或者不想照辦的,比如說給豬“去勢”?!叭荨?,即閹割,我們就下不了手。首先,我們不需要給雜交出來的新母豬“去勢”,因為我們想讓它們長大后繼續與山上的野公豬雜交。其次,對于雜交出來的小公豬,我們不明白,如果將它們“去勢”了,那么等到它們出欄的時候,還能充當“野豬肉”賣嗎?野豬肉之所以售價貴,難道不是因為它們的肉既結實又粗糙,還帶著一股子膻味嗎?

我們不敢去想,當我們遠離城市,在孤獨荒闊的高山上,咬緊牙關,含辛茹苦,到頭來卻養出一群細皮嫩肉、油頭粉面的豬來時,那將是對我們的理想和以野豬命名的養殖場莫大的嘲諷。也就是說,我們希望雜種豬們更多地保留它們父親的野性。于是,我們在雜種豬斷奶不久,揮動鞭子,將它們趕到了野花開放的荒野。

“去吧!都自己找吃的去吧!懶得喂你們了!”

第四節

聽說野豬場多了近百頭雜種豬,這時候,發誓不跟我們來往的陳德方又上山了。他上山的時候,剛好看到精力過剩的雜種豬滿山亂跑,他激動得如同多年未歸的父親看見自己長大的孩子,對我們說:“發了,這次,這次我們要發了!”

我和祝小烏知道他上山的目的,就對他說:“你上次說的工錢,等到野豬出欄后清算給你?!?/p>

“什么?”陳德方立刻把臉拉下來了,“你們不是說給我股份嗎?”

“你想得美!”祝小烏臉漲得通紅,“你知道這幾個月,我們是怎么過的嗎?”見陳德方不吭聲,祝小烏狠狠地推了陳德方一把。

陳德方站直后竟然笑嘻嘻的:“有話好好說嘛?!?/p>

憤怒,讓祝小烏臉部的肌肉一陣痙攣,使得鼻梁上的寬邊眼鏡也一跳一跳的:“滾!給我滾下山去,別讓我看到你!”

我怕出事,在祝小烏再次舉起拳頭的時候,趕忙把他拉開了。可祝小烏非要揍陳德方一頓。陳德方大概也看出來了,他今天不挨上那么幾拳頭,他就不能從我們身上撈到什么好處,所以他一直沒有走開,可憐巴巴的,像個被兒孫奪下碗筷的老人。這個順從的樣子,讓誰看了都不忍心揍他。

“你這叛徒,小人!”祝小烏指著他,咆哮道,“你知不知道?為了這些豬……我們每天在豬圈里過夜,你呢?你跑到哪里去了?摟著老婆操不夠是不是?”

陳德方低著頭,眼珠子一翻一翻的,“那,那,如果你們不嫌棄,”他囁嚅著,終于說,“那,那,讓你們也摟一摟我的老婆好了?!?/p>

“呸,你這個二流子!你禽獸不如!”

這一拳,終于把所有的憤怒發泄了。

第二天,我是說陳德方被祝小烏揍扁鼻子的第二天,陳德方的老婆還真上山來了。我們還是第一次遭遇女人之中的二百五,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跑到我們身邊來的。我們叫她回家去,這里不需要她,她竟然盯著我們的眼睛說:“我知道你們不需要我,我老了,可是我會養豬,豬需要我。”

她這不是比誰都聰明嗎?

“豬也不需要你!你又不是母豬。就算你是母豬,我們這里也沒有成年的公豬。”

她扭了扭身子,眉毛一挑一挑的,說:“我可以等呀,我又不是從城里趕來的,我可以等到公豬們成年,還可以等到第二批公豬成年,只有這些豬不停地大起來,賣出去,我們才可以掙到很多很多的錢。有了錢,我們就可以把日子過得更好一些。我和德方都商量好了,等有了錢,我們要在村口蓋棟小洋樓……到那時候,你們分一些野豬給我們吧,我們要在小洋樓里養野豬,我都跟德方商量好了,我們將來要自己做野豬場場主……”

我和祝小烏聽得毛骨悚然,因為弄不明白她這股子傻勁是裝出來的,還是自然生發的。我就對她說:“你別在這里胡扯八道!臭三八!快回家做你的白日夢吧!等天一黑就下不了山了!”

“哼,回不去才好哩,我又會洗衣又會做飯,你們呀,嫩仔仔,不知道老娘炒的菜能把神仙饞得流口水。你們挖筍了嗎?我最會做臘肉炒筍片,臘肉我都帶來了……”

“不可理喻!”

就這樣,陳德方女人上山后,我們胖了,懶散了,感覺自己已經過上了豬一樣的好日子。這事情的確有點奇妙:我們是如此討厭這個腦子不靈光的女人,卻發現自己開始離不開她。我終于領悟人為什么能把野豬馴化成家豬的,可意識到這一點,為時已晚。

陳德方女人既會做飯,又會洗衣,還會養豬,除了嘴巴不停,干活倒是利索。等帶上山的臘肉吃完,她差一點把小店搬到山上來了。我和祝小烏在山上養成了惡習,就是離不開煙和酒。在沒有煙酒的日子里,我們抽曬干的豬糞,喝劣質白酒。這一回,我們終于抽上了帶過濾嘴的煙,七八毛一包的;酒呢,是黃酒,喝了身上溫乎乎的,就像泡了澡。

我們就這樣懶洋洋地躺在樹蔭下,看著頭頂飄過白云,白云的樣子變化多端,我們躺著,胡思亂想,心滿意足得連話都懶得說??墒呛镁安婚L,這樣愜意的日子很快就被一個人的到來破壞了。

我和祝小烏認識多年,他沒什么毛病,就是愛逞能。我們在山上養豬差不多一年,他一直沒有跟我說,我們是在洪壇岡法定承包人不知情的情況下拉豬上來養的。他總是說:“我那個親戚沒問題,他好說話,他不會回來的,他恨死了,二十多萬欠款只抵了一座荒山三十年經營權,他能不恨嗎?”

可事實呢,他回來了,背著一麻袋上訪材料和破衣爛裳。他不但想通了,死了心,還要在洪壇岡上種桃樹,做“陶淵明”。

我忍不住跟祝小烏抱怨:“你這親戚真怪,他做什么不行,非要做陶淵明?也不知道他讀了幾年書,竟然知道陶淵明。這是他做得了的嗎?他要做陶淵明早點做也行,那樣子我們會到別地去養豬,偏偏這個時候……”

祝小烏決定跟他的親戚好好談談。告訴他:我們考慮到他的困難,老早就給他留了股份;如果他覺得不滿足,我們可以給他宰一頭豬吃,讓他吃到拉肚子為止。可是他的這個親戚還是要種桃樹,要把洪壇岡都種上。仿佛一旦種上桃樹,他就成仙了,他就可以擺脫紅塵俗世了。難怪吳村人說他是一根煮不熟、嚼不爛的“筋”。

這根“筋”讓我們的頭馬上疼起來了。

為了說服他把洪壇岡轉包給我們養豬,我們什么辦法都想了,什么好話都說了,可他毫不理會。山下的陳德方聽說野豬快養不成了,連夜跑到山上來,要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可是“一根筋”不怕狐假虎威的陳德方,他說:“他們為了把我截回來,拿槍頂住我腦袋我都不怕,還怕你嗎?”

好在“一根筋”歸來時已經錯過種樹季節,他要種桃樹也得等到明年春天再種。所以,我們的豬還可以繼續放養在山上。只不過我們都知道,在“洪壇岡野豬場”搬離洪壇岡之前,我們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因為這個“一根筋”已經開始在山上挖洞了,他要為明年種桃樹做準備。

他真是瘋了,掄起鐵鎬,不問青紅皂白,這里挖一個洞,那里挖一個坑,挖得汗流浹背,咬牙切齒。我和祝小烏眼看著他要把洪壇岡挖得千瘡百孔,心里又可憐又可恨:他這副“與天斗與地斗”的架勢,哪里像個寧靜淡泊的隱士?簡直是在發泄他的仇恨。但是,也沒有辦法。我們對陳德方女人兇道:

“陳嫂,趕快叫陳哥找一座跟洪壇岡相仿的山,聽到了嗎?”

“聽到了?!?/p>

我們能做的只能是提前把“洪壇岡野豬場”搬走??墒菐滋鞎r間過去了,在吳村,竟然找不出第二座像洪壇岡這樣適合養野豬的山來。因為我們的豬主要以放養為主,就像科技報紙上登的那樣:“放養在大山中吃百草充饑、喝山泉止渴、挖蚯蚓解饞?!边@就需要很大的場地讓豬自己找吃的,并且不會跑到附近的莊稼地里去。而陳德方自己家的山又都不適合養野豬,于是我們不得不“禁止”?;^續挖洞。

這“禁止”的話是讓陳德方女人去說的。

陳德方女人說:“‘一根筋’,求求你,不要挖洞了!”

?;f:“我挖洞你管得著嗎?”

陳德方女人說:“你挖了這么多洞有什么用?下幾場雨就全填平了?!?/p>

?;f:“我要在山上種桃樹,你懂不懂?山這么大,等到明年我來不及挖?!?/p>

陳德方女人說:“桃子又不值錢,養豬掙的錢要比你種桃多得多?!?/p>

?;f:“我種桃一個不賣。”

陳德方女人說:“那你不賣桃你挖什么洞?”

?;f:“我跟你說不清!”

陳德方女人說:“我又不是傻子,怎么會說不清?”

?;f:“哼,我本想上山隱居的,與世隔絕,可你們……竟然在山上養起了豬……”

陳德方女人說:“哈哈哈哈,你這人真逗,你沒有老婆孩子嗎?”

牛化生說:“討債討了六年,早跟人跑了?!?/p>

陳德方女人說:“那你為什么不接著在別的地方開飯店呢?”

?;f:“我沒有錢!錢都讓那些狗官吃到肚子里去了!我的心很苦,我很冤??!”

陳德方女人說:“誰叫你當初就那么放心?”

?;f:“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陳德方女人說:“你自不量力,你斗得過他們?你都是自找的……”

?;K于憤怒了:“你有完沒完,你給我閉嘴!”

陳德方女人說:“我沒說什么,就是不允許你在山上繼續挖洞!你挖了洞,影響我們養豬!”

?;团e起了拳頭,從這時起,他變得又激動又蠻橫,他警告陳德方女人:“你走開!”

陳德方女人說:“我偏不走開?!?/p>

只聽“咚”的一聲,牛化生突然給了陳德方女人重重的一拳,把陳德方女人打倒了:“滾、滾,你們都是一幫的!可你們攔不住我!你們等著……”

陳德方女人躺在地上,像瘋狗一樣打滾。

從此,洪壇岡上雞犬不寧。陳德方女人開始是罵,后來是不給牛化生開飯。這樣過了幾天,她就想把他趕到豬圈過夜。我和祝小烏看不過去,警告陳德方女人多次,她才沒有當著我們的面辱罵?;?。但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第五節

那時候,我們的雜種豬已經長到四個月。它們與家豬相比,嘴長、頭短、耳小,身上的黃色條紋已經褪去,豬毛呈黃棕或灰棕色,粗而稀。在我和祝小烏越來越沒脾氣的時候,相反,這些雜種豬倒是越來越野了。它們自幼奔跑于高山草甸,練就了一身好體力。它們撒歡,搶食,相互撕咬,其食量之大,簡直到了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它們什么都吃,總是吃不飽,想必這些畜生上輩子是餓死的,所以死后要發奮投胎為一頭豬??墒呛懿恍?,它們投胎在了野豬場,我們可沒有成噸的豬飼料喂它們,什么吃的都要自己上山找去。于是它們吃山上的雜草,啃樹上的樹皮,吃山上的動物和地下的植物塊莖,沒完沒了地在山石間拱來拱去,有什么吃什么。

好在這些豬的鼻子十分堅韌有力,可以推開數十斤的石頭,挖掘出深埋于地下的一顆堅果或土壤中的一條蟲子,它們甚至還能捕食石縫里的蝎子和地洞里的蛇。它們似乎一點都不畏懼這些毒物,一旦有蛇被它們發現,野豬們就會追來跑去,誰都想嘗上一口。它們用嘴撕扯一條活蛇的場面,觸目驚心,讓看的人都捏一把冷汗。

可是,自從“一根筋”在山上挖洞的那一天起,雜種豬們逍遙自在的生活同樣結束了。

也不知哪兒出了問題,“一根筋”從一開始就痛恨這些豬。他從不看豬吃東西,面對豬的時候,一副兇相。可是人、豬同住在山上,豬又這么野,他簡直無法逃脫豬的困擾。特別是當某些豬跳進他挖的樹洞里拱來拱去的時候,那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他警告我們:“如果你們的豬再破壞我挖的洞,別怪我不客氣……我砍斷它們的腿,我挖出它們的心,我砸碎它們的豬頭……”

他這樣挑釁我們,挑釁我們的豬,我們卻沒有給他一拳,僅僅因為他的樣子很可笑,就像是說著玩的??墒?,牛化生卻是認真的。

他留著神,一邊挖洞一邊趕走我們的豬。然而隨著他挖的洞越來越多,他開始分身乏術,他就手拿一根棍子,守著他挖的那些洞??墒牵覀兊呢i對他挖的洞太好奇了。在它們看來,這些洞一定是這個奇怪的人特意為它們挖的,因為洞里面有蟲子,還有新鮮的草根。于是它們蠢蠢欲動,連到別處去覓食的興趣都減弱了。

有一天,我和祝小烏像往常一樣坐在大樹下面抽煙。太陽毒辣,炙烤大地,但山頂的樹蔭下涼風習習。我們談起了將來賣掉第一批雜種豬后的打算,談得唾沫橫飛。因為根據保守估計,我們每人至少可以分到十萬塊錢,這還僅僅是賣掉小公豬的錢。關于這筆錢,我們有許多打算。其一,就是將野豬場搬到一座名叫“碗高坪”的山上去,那些戶主已經給了一個承包價。想到以后我們的豬在“碗高坪”上沒命地繁殖,我們攢的錢也越來越多,心里美滋滋的。

坐在洪壇岡上,向北眺望,剛好可以看到“碗高坪”上的梯田和油茶林。距離與幻想,讓我產生了做夢一樣的恍惚感。

我問祝小烏:“我們是不是把未來想得過于美好了?你說?!?/p>

祝小烏笑了:“事在人為,勤勞致富,只要努力就會成功。我們不是已經養出這么多野豬來了嗎?”

聽那口氣,他好像比我大了十歲。

這時候,突然,陳德方女人急急慌慌地跑過來,喊著:“不好了,不好了!你們坐在這里干嗎呢?快去救救我們的豬吧,那惡棍把我們的豬打殘了!這個千刀殺萬刀剮的無賴,他跟豬有仇?。 ?/p>

我們跟著陳德方女人向?;沁吪苋?,果真看見?;谧汾s一群沾滿紅泥的豬。那些豬已經被他追得口吐白沫,連哼都不會哼,在牛化生挖的樹洞間滾來跳去。

我們用喊聲制止?;?,可牛化生并未罷手。他用棍子抽打豬的脊背,罵豬的內容斑駁、蕪雜,讓人感覺罵的不是豬,而是人。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看看你們的吃相,就知道你們的德行!看你們還敢不敢過來……”

豬會有什么德行?我和祝小烏沖上去拽住了他,好言相勸,他卻一直在掙扎,嘴里喋喋不休著:“你們這群豬!你們這群混蛋!我這里沒有吃的!呸,還想讓我來侍候你們嗎?”

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拖到一棵樹干上,將他綁了起來。當然,我和祝小烏并不想綁他,只是想讓他冷靜一下,綁的活是陳德方夫婦主動要求這么干的。那一天,陳德方剛好也在山上。他手持鞭子,擺出一副真理在握的姿態,問牛化生:“你這混蛋!在山上白吃白喝的廢物!我們天天供你吃喝,你為什么要虐待我們的豬?啊?”

?;透鷽]有聽見似的,沉浸在不可理解的悲憤里:“我不想看到你們!滾遠一點!你們當初是怎么說的?你們這群無賴!你們連豬都不如!豬身上的肉是為人長的,而你們呢?你們喝的是我們的血……”

很顯然,?;茸砹?,因為他好像不是在罵我們哪,可陳德方和他的女人卻以為牛化生是在罵我們。陳德方女人在罵人方面一向是不肯吃虧的,她見?;鷼鈩輿皼暗谜剂松巷L,氣得胸前那兩嘟嚕耷拉著的肉都脹大了,她氣得全身都在抖動,她叉著腰,踮著腳,跟?;鷮αR起來:“你這混蛋,你這瘋子,你這惡棍,你這人渣,你這變態,你這千刀殺萬刀剮的……”

兩個人嗓門之大,嚇得山上的老鷹離巢時撞在了山巖上,可他們還嫌自己罵得不夠響,不夠粗野。他們你罵一句,我罵一句,越罵越有感覺,而罵的內容風馬牛不相及,讓人聽了又想笑,又想發火。雖然過癮,卻不是滋味。

我就跟祝小烏商量:“等豬出欄還有好幾個月,這幾個月……你說怎么辦?”

祝小烏很郁悶,看了看正在接受挨打的?;p聲說:“到時候,把所有豬都賣了算,我煩透了?!?/p>

“你不想再養了?你看,多好的出路……母豬又要發情了……”

“那我就聽你的吧,我已經沒辦法?!弊P跽f完,低頭走了。

我有點兒生氣,但是眼看著我們蒸蒸日上的養豬事業,跟這幾個爛人莫明其妙地攪和在一起,真夠沮喪的。我就走過去奪下了陳德方手中的鞭子,對他說:“夠了你!在親戚面前不打親戚,虧你這么大歲數!”

陳德方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哼,你們這么袒護一個瘋子,有你們后悔的時候!”

陳德方女人也在一邊幫腔:“該死的白吃飯的,能打我,為什么就不能打他?我還要讓他賠我們的豬!”

在遠離喧囂的洪壇岡,我還是第一次感到窒息一般的孤獨,我抿著嘴,拿眼睛去看正被陳德方打得嗷嗷直叫的?;?,沒想到他也在拿眼睛看我。難道他也感到孤獨嗎?我不禁被他充血的眼睛嚇了一跳:他的眼神里除了仇恨,還隱藏著偏執與迷亂,完全不像一個正常的人。

“你怎么搞的,???你是不是偷喝了我們的酒?”

沒想到牛化生吼了起來:“放、放了我!放了我!我認了輸,我逃到了山上,為什么你們還不放過我?你們這些強盜!你們連豬都不如啊……”

我還能說什么?就像逃一般離開了。

第六節

事后,?;孟袷裁词露疾辉l生過一樣,重新挖起了洞。只是他對滿山亂跑的豬的成見,有增無減。他是如此不愿見到我們的豬,一旦有豬出現在他跟前,他就拿屁股對著豬,面色狠毒。

“呸!呸、呸呸……”

豬,讓?;耐僖合僮兊冒l達,挖洞的力氣也像抽風一樣爆發。

可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馬上發生了——

我們從湯溪鎮拉到山上來養的那批小母豬在做了媽媽之后,它們胖了,體態臃腫,每頭至少有兩百斤。它們很臟,終日在泥坑里打滾,肚子拖在地上,兩排乳頭沾泥,就像一群妖怪。如果我把它們趕到一個沒有思想準備的人跟前,對他說,這些豬曾經是多么漂亮,多么干凈,我們曾經抱著它們在篝火邊唱歌,并且比喻它們是高山流水處的仙女,他一定會暈倒的。倒不是這個聽的人為豬的青春逝去感到痛惜,而是在我們對話之間,母豬身上的臭氣足以將他熏倒。

而我們知道,在自然界,動物間的愛情或者說相互吸引全靠一種氣味傳達。而我們的老母豬,在它們又一次發情時,大概是它們身上的臭氣掩蓋了它們散播的性信息,或者是牛化生挖的那些洞讓生性謹慎的野公豬誤以為是陷阱,總之,我們養的母豬發情了,而野公豬卻遲遲沒有到來。這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等待、煎熬,和對昔日戀人的渴望,讓我們的母豬們感到悲傷又憤怒。它們以為它們被尋花問柳的野公豬拋棄了。于是,它們在洪壇岡上發了瘋一樣地奔跑、咬斗,兩眼冒出火來,見誰都煩,但是有時候它們也會發出音調特別柔和的、富有節律的哼哼聲,就像它們的哭泣。

白天黑夜,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打著逃離野豬場的主意,但是我們出于保護它們的目的,多次拿棍子把它們趕了回來。我們也知道這樣做很殘忍,如果被上天知道,死后也會得到懲罰。好在陳德方女人終于從什么地方打聽到吸引野公豬來的辦法,并且真這么去做了。她和陳德方費了許多周折,用塑料桶接了發情母豬的熱尿,然后兵分兩路,將它們淋在通往洪壇岡的條條山路上。這一招比電視廣告靈多了,野公豬們還是那么野,還是那么不顧死活,當夜就有幾頭跑來交配了。

起初,野公豬的到來沒有引起?;淖⒁???墒堑鹊降诙煸绯?,事情終究大白于天下:牛化生挖的那些樹洞全被野公豬拱過了,一個個就像潰爛的傷口塌在那里……我們猜測,那些野公豬在盡興之后肯定又累又餓,于是決定就近找點吃的,它們就向母豬打聽那些“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洞”是不是有危險?母豬想了想,告訴它們至少晚上是沒有危險的。于是,野公豬們沖過去,在洪壇岡上拱了一夜,拱得又放肆,又徹底。離開的時候,它們吃得飽飽的,心滿意足。

牛化生上次因為虐待豬而遭到陳德方毒打,這口氣還沒有出,這一次,他當然更要拿豬出氣。好在這一次的罪魁禍首是野豬,他要怎么處置我們管不著。所以,我們像往常一樣做著該做的事。

可奶奶的,牛化生發現野豬已經一去不返(至少在天黑之前不見野豬的身影),他又要把氣撒在我們養的豬身上,我們就不是很高興。我們聽見他站在高處破口大罵:

“你們這些混賬,你們怎么養的豬……你們看見我好欺負是不是?你們在山上尋歡作樂,吃吃喝喝,你們可想過別人怎么活……你們為什么要這樣逼我……”

我們仔細一聽,?;孟癫皇窃诹R豬,而是在罵我們哪。

那一天早上,碰巧,陳德方夫婦因為頭一天淋母豬尿下山,還沒有回來。我和祝小烏心里明白,但是都沒有吱聲:這個?;媸翘^分了,不知好歹;我們在洪壇岡上養豬,其實沒有任何讓他吃虧的地方;一是股份,二是食宿,三是這幾間泥坯房,我們搬走后無疑是他的。

可他還在罵,并且越罵越刺耳,連“你們有什么權力、你們這群社會的蛀蟲”這樣的昏話也出來了。

祝小烏走到牛化生跟前,咬著牙齒說:“表哥,你黑白不分……”

“我、我?”?;戳丝醋P酰孟褚奁饋砹耍拔摇⑽摇┌。 ?/p>

祝小烏咬著嘴唇,卻有話要說:“表哥,今天,我不管你罵的是誰,都要跟你說一句實話,你是一個好人?!弊P躅D一頓,終于又說:“但你固執,性情偏執,不能實事求是地對待生活中的各種遭遇。你舍得花五年十年時間告狀、申冤,憑你的廚藝,多少萬都掙回來了!”

?;⒆×俗P酰缓?,頭歪了起來,青筋暴露的額頭底下,閃爍著想要殺人的兇光:“你、你、你難、難難道?……你竟然……”

祝小烏嚇得連連后退:“我是說這樣的糾紛,不值得……”

?;芍P?,神經質般地扭著頭,吼了起來:“你、你……竟、竟然幫、幫幫他們說話!你這畜生!……”

牛化生說著,冷不丁推了祝小烏一把,祝小烏呢,一拳打在?;男馗希;氖殖銎娴拈L,他把祝小烏的脖子掐住了。祝小烏的嘴巴被他掐得張了開來,很快就發出嘔吐一樣的聲音。我看情況不妙,將他倆拉開了。

可?;諛恿R罵咧咧的:你們這群豬,你們這群畜生!……反正是這樣一些瘋話,罵得我腦袋疼。我跳上去,用我在貨場里提起一袋水泥的力氣抓住了他:“你奶奶的!在山頂上罵來罵去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當面罵去!怎么?你不敢嗎!?”

可他非但不住口,還要歇斯底里地吼,我就狠狠地,用膝蓋頂了一下他的小腹,這根讓我們頭疼的“筋”,這個到處上訪上訴的偏執狂,這才彎到地上,老實了。

“可憐你也沒有用,你有毛病……”

就這樣,我和祝小烏總算松了一口氣,因為人跟人之間最怕第一次拉下臉皮。既然關系已經鬧僵,以后就沒必要跟他講客氣了。事情該怎樣就怎樣。

野公豬們卻沒有走遠,天一黑下來,它們又在洪壇岡上出現了。它們似乎有意與?;鸀閿?。牛化生恨它們,徹夜不眠,想盡一切辦法報復野豬。有時候,我們一覺睡醒,仍能聽到他在野外奔跑,擲石頭,吼叫。

后來我們叫陳德方背來一紙箱爆竹,才把樂不思蜀的野公豬趕跑了??墒桥;R豬已經罵上了癮,我們發現,他把我們的豬完全當成了他所痛恨的那些人。他甚至能根據不同的豬,叫出不同的名字。那些名字當中,有幾個我們好像見到過,他們那副撐腰挺肚、山吃海喝的樣子,跟我們養的幾頭豬真是像極了,這也難怪?;鷷阉麄兓煜谝黄?。

而我們,聽著?;R這些豬的時候,自然也會產生各自的聯想,我們終于笑了,因為我們也想到了許多跟這些豬神似的人。于是在一段時間內,?;闹櫫R讓我們感到很解氣。我們心想,只要他不接著挖洞,光這樣罵罵倒不是壞事,久住高山悶得慌啊。

事情卻在這個時候發生了變化。

這個變化是陳德方發現的。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上山,所以上山之后他發現情況不對,但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后聽到?;萌嗣R豬,他先是驚呆了,以為這些人上山考察來了,他甚至把笑堆到了臉上,可是山上只有豬,他這才恍然大悟,連叫大事不好,怨自己這幾天不該待在山下偷懶。

我們問他哪兒出了問題,他痛心疾首地說:“你們難道沒有發現這些豬,我是說,這些豬越長越丑,越長越怪了嗎?”

我們仔細打量我們的豬,是有一點兒,好像中了毒一樣,頭顯得大了,嘴顯得長了,體軀健壯,四肢粗短,有的豬嘴里長出了獠牙,雖然很小,但是閃閃發亮。它們看見我們圍著端詳,有一頭豬甚至霍地躥起來,血紅色的眼睛左右環顧,針一般的鬃毛倒豎,喘急的呼吸一漲一落。另一頭則躲在它后面,眼里射出暴戾與貪婪交織的兇光。

“這是怎么搞的?”

“你們還說,就這樣罵下去,不要說豬,就是一塊石頭也會成精的!”

“照你這么說,豬也會受心理暗示影響嗎?”

“我不懂什么暗示不暗示,我只知道在我們村上,有一個人因為從小被人罵作‘穿山甲’,長大后身上長出了鱗片,現在還打著光棍。”

“那怎么辦?”

“不允許他這樣罵豬!”

前面已經提到,人跟人之間最怕第一次拉下臉,既然我們跟?;呀浝^臉,這一次想要揍他,就顯得順理成章,無須啰唆了。

我們——即陳德方,我,祝小烏,還有后來趕到的陳德方女人——手持棍棒、繩子,三下五除二,直接把牛化生抓了來,拖到了那群半馴化的動物跟前,盡管他是那么怒不可遏,但我們照樣將他制服了。我們命令他跟著我們念:

“這是一群豬,它們是豬,我們的希望,它們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我們要善待它們,記住了嗎?”

?;趪L了重重的幾拳頭之后,只好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們念。這樣念了七八遍,我們叫他背,他背下來了,一字不差。于是,我們對他的態度才緩和了,向他解釋為什么要把他綁起來,因為這些豬自從被冠以人名,就變得刁鉆、兇惡,很難養了。豬雖然是畜生,卻很聰明的,你投之以李它報之以桃,你惡語相向百般侮辱,它們終會懷恨在心,說不定哪一天它們把你咬死!

我們的一番話,讓跪在地上的?;萑肓顺了?,他看著眼前哼哼唧唧、四處亂竄的這群怪物,看了很久,直到,他那破裂的嘴唇牽了一牽,淚水簌簌而下。我們問他是不是想明白了?他不語。我們再問他,他只說了一句:“其實……我沒什么要求,我只要、只要,還我錢……”我們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蹲下去,警告?;骸斑@么說來,你還要罵這些豬嘍?看我怎么割掉你的舌頭!”

?;敝弊樱绷撕靡粫?,似乎是要發瘋,可是,臉上突然露出一排堅固的黑牙齒,似乎是笑了:“嘿嘿,嘿嘿,他們把我當瘋子抓起來……”

“閉嘴!你他媽的!”陳德芳站起來,踢了?;荒_,“你別給我裝瘋賣傻!我揍死你!”

?;鷿L到一邊,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但他仍是笑著的:“嘿嘿,嘿嘿,在外面打,來山上還打……嘿嘿,嘿嘿,讓不讓人活哩……”

牛化生說著說著,泣不成聲。

第七節

?;蓱z,?;僖膊煌诙戳?,也不再罵豬。許多時候,如果不是聽見陳德方女人的謾罵,我們會以為?;呀洀暮閴瘜险舭l了。

于是,日子又過得心安理得了。

這時候,陳德方女人為了省錢,幫我們在山上自釀了一缸米酒,我們嫌酒不地道,不怎么喝。這樣,倒是便宜了開始像蟑螂一樣緘口的牛化生。他常常趁我們不在偷喝我們的酒,喝醉之后就更安靜,連個招呼都不打,直接倒在豬糞里人事不省。?;谋憩F讓我們滿意。然而,洪壇岡上并不平靜。

我們養的那些豬,此時成了讓人頭疼的問題。它們變得越來越野,脾氣也越來越大,讓我們感到力不從心。特別是那些雄性雜種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點早熟,嘴里長出獠牙不說,屁股底下先是出現一個脹鼓鼓的氣囊,后來就發現這氣囊垂了下來,里面的兩顆蛋足有拳頭那么大。它們走路的時候,屁股上的氣囊隨著一收一縮,就像有人往里吹氣一樣,真想拿根針把它捅捅破。

當然,那些雌性雜種豬也好不到哪里去,它們僅僅樣子稍微好看一點、圓潤一點而已。它們也不聽話,常常夜不歸宿,害得我們整夜尋找。

豬長到這個份上,當然,食量就更大了。它們的胃成了一個深淵,一架機器,什么東西都盛得下,消化得了。而洪壇岡上又偏偏不長糧食,草根和樹皮幾乎被它們吃光了,部分雜木被連根拱起后死亡,山上只剩下了破碎的巖石和醬色的泥漿。洪壇岡散發出腐臭的氣味。天氣變化、大雨滂沱時,山上到處是讓人防不勝防的泥潭,跌進去淹不死人,但是會讓你渾身奇癢。雖然我們也盡量弄一點吃的,比如向山下的農民收購一些番薯藤、米糠之類的東西喂它們,可是這樣也難以慰藉它們的胃。它們反而會為了搶一口吃的,咬得鮮血淋淋,有一頭剛懷孕的母豬就是這樣被活活咬死的。

至于這些豬惹出來的禍事,更是讓人難以忍受。連真正的野豬撒起野來也不會像它們這么得寸進尺,肆無忌憚。至少山上的野豬多少還是怕人的,而我們養的這群豬因為從小跟人在一起,對人毫不畏懼。它們在洪壇岡上填不飽肚皮,就跑到山下的莊稼地里去,山下的村民以為能用鋤頭和扁擔輕易地把它們趕走,就拿出打死一條狗的勇氣沖上前去。結果,雜種豬們哼了幾聲,身體一陣抖動,雪白的獠牙在前腿上磨了幾下,接著兩條后腿在泥地上一頓,向拿著武器的村民撲了過去。嚇得他們號叫著四處逃命。

而雜種豬們顯然是暴怒了,獸性大發,它們追趕那些村民,上躥下跳,不管這些人的腳后跟是否干凈,張嘴就咬。有一個老漢在慌亂之中跌了一跤,馬上就有雜種豬撲上去咬他的臀部,大概連它也知道這個地方的肉最肥厚,幸好這個人在該部位別有一個刀鞘,刀鞘里還有砍刀,雜種豬一口咬下去,獠牙“咯嘣”一聲,嚇了它一跳。與此同時,感到一陣鉆心疼痛的老漢乘機跳起,像球一樣滾下山去。雜種豬們只好繼續追趕。直到把這些人逼到了一戶居住在矮山上的村民家中,他們把門閂死了。

雜種豬們見那些人遲遲不肯出來,又沒有撈到任何吃的,就在屋外鬧鬧哄哄的,想把一面土墻拱翻。屋里的人非常氣憤,但又沒有辦法,只好從樓窗里往下扔番薯,扔土豆,扔南瓜,扔玉米棒子,直至把一籃剛剛采摘的蔬菜也倒了下來??墒撬麄兒芸彀l現這些東西根本填不滿雜種豬洪水一樣的欲望,有人就要打開谷倉往下面傾倒糧食,那戶人家的主人終于舍不得,張牙舞爪著,簡直要哭了: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家里本來就窮,糧食要留著過冬,求你們了……”

但是,那些受到驚嚇的村里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他們把那戶人家儲存的糧食幾乎全部倒下來給豬吃了??墒沁@些豬卻沒有吃飽,或者說吃飽了但沒有吃得發撐,之后,它們又跑到附近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把那戶人家曬在門口的數百斤腌蘿卜吃了個精光(本來是要拿去賣的)。最后,這些豬口渴了,闖進一片甘蔗林嚼甘蔗汁吃,這時它們才在半個村子人的驅趕下,飛一樣地回到了洪壇岡。

直到現在,有村民說起我們養的那群豬,還是一臉驚恐。對于這個相對封閉的小山村來說,“洪壇岡上的雜種豬”在以后的許多年中,還會被他們當作一個特有名詞反復提起。

怎么可能忘記呢?這些豬因為沒有在適齡時進行閹割,后來已經無法管理,它們成了吳村一害。當時正是晚稻成熟、碩果累累的季節,雜種豬頻頻下山糟蹋莊稼和糧食,讓村民們感到十分痛心和憤慨,他們成群結隊地上山找我們賠償。必須承認,雜種豬犯了錯,我和祝小烏、陳德方負有責任。可是說到賠償,我們賠不起啊。

待陳德方笑臉賠盡,跟那些義憤填膺的莊稼漢一同下山后,我和祝小烏坐在月光下商量對策。我們商量了很久,最后發現我們騎著雜種豬通往銀行取款臺的路,差不多被堵死(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快):一是將“洪壇岡野豬場”搬到“碗高坪”的計劃泡湯了,因為雜種豬的危害讓那些戶主感到為難;二是不賣掉這批豬,這些畜生日后還會惹出更大的禍事來,到時候落得個連飯錢都沒著落也說不定。

綜合以上兩點,我和祝小烏決定賣掉這批豬,盡管這些豬每天都在長肉,帶一股膻味的肉又這樣值錢。

可是,我們又是多么地不甘心!

“如果養到年底,快春節的時候,我們把豬拉到鎮上,喊上幾個屠夫,兩天時間保證把肉賣完?!弊P醯难坨R后面出現了一片新的夜空,那里的星星就像鐵匠掄錘下的火花一樣,撞擊著祝小烏啤酒瓶底似的鏡片,“到那時候,肉賣得貴不說,大家還搶著買,鎮上的人沒有吃過野豬肉??!我只要在肉案上掛上一塊牌:野豬肉……那買年貨的人擠上來,手里舉著錢,我要我要,給我割上五斤……”

“可是,我們現在就要把豬賣掉了。”

“現在?”祝小烏瞪大兩只眼睛望著我,張大的嘴巴好像吞了一口豬糞,他說,“我們應該再想想辦法。”

于是,我們坐在黑暗當中商量到了天亮。

等到翌日清晨陳德方來到洪壇岡,我和祝小烏的衣服被露水打濕,自己卻一無所知。好在我們已經想出了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閹掉這些雜種豬,雖然遲了一點。

我們對陳德方說:“咱先閹掉那些公的。”

陳德方說:“那母的呢?”

我們說:“暫時閹不了?!?/p>

陳德方說:“母的照樣跑下去偷吃?!?/p>

我們說:“母的只有獸醫知道怎么閹,你讀書時沒學過生理課嗎?”

陳德方只好拿起我們丟給他的一把鐮刀,向一頭正在撒尿的小公豬悄悄靠過去,那尿在地上沖出一個小坑,從坑里溢出的氣泡噼噼啪啪直響。他打算在小公豬撒完尿之前,“寒光一閃”,把小公豬屁股上的倆鳥蛋劈下來。他已經想好了:小公豬的睪丸是有名的滋補品,他要每天閹上幾頭,這樣,就天天有豬睪丸吃。

說時遲,那時快。陳德方走到那頭小公豬身邊時,小公豬已經撒完了尿。只聽“唳——”的一聲尖叫,那豬突然一躍而起,它的尾巴被陳德方砍下來了,掉在地上直跳。陳德方手慌腳亂的,跳上去踩住了它:

“怎么?剛才沒有劈到睪丸嗎?”

就在這時,就看見那頭受傷的小公豬已經掉頭向他跑來,在它的后面,跟著更多怒氣沖沖的豬,還沒等他回過神,這些豬已經朝他的肚子拱了過去,陳德方啊呀一聲,人就像濺起的水花濺得老遠,又落了下去。他的一條腿立刻被斷了尾的小公豬咬在了嘴里。

“救命啊,救命??!”

我看見那頭小公豬的鼻孔里吹出氣泡,從陳德方小腿上撕下的一大塊肉已經被它吃下去了,其他豬則把附著在陳德方小腿骨骼上的血管和筋脈扯了出來,暗紅色的血,正從破裂的血管里往外冒……雜種豬們的臉部灑滿陳德方的血,樣子很是恐怖。

我和祝小烏嚇得兩腿發軟,但是,都拿起棍子趕了過去……

就這樣,被激怒的雜種豬不僅撞傷了陳德方的睪丸,還撞傷了他的肋骨折斷了他的腰,把陳德方咬得鮮血淋漓。

我們有苦難言。在陳德方生死不明的日子里,山下的村民還不停地上山來控告我們的豬,要求賠償。我們跟這些人不熟,也沒心思跟他們啰唆,已經打了好幾次白條。最后,他們終于拒收白條,要現金。

我們告訴他們,山上又沒有銀行,怎么會有現金呢?

他們就把一捆麻繩扔在地上,問我們:“你們說吧!是要捆走人,還是捆走豬?”

我和祝小烏盡管有的是力氣,皮也厚,不怕挨打,但還是妥協了。因為這些人比湯溪鎮上的小流氓野蠻多了,他們橫著臉叫囂:“這幾頭母豬盡管又懷了一肚子壞種,但是我們認了!如果再有野豬出來搗亂,一手指頭按死你倆!”

他們用繩套套住了兩頭老母豬的頭,連拽帶踢,牽下山去了。

那一天,我和祝小烏欲哭而無淚。我們已經無法將這些畜生馴服,并且,也想過各種辦法。其中最有效的是把它們重新圈養起來,或者在每頭豬的前腿上戴上腳鏈??墒秦i能把鐵鏈咬斷,這是無疑的,因為它們就是把木柵欄上的鋼筋咬斷,然后逃到山下去偷吃的。

時勢已經逼得我們不得不立刻賣掉這些豬??墒?,我們不知道怎樣把它們拉下山然后弄到車上去。它們不是普通的豬,它們會把拉它們下山的人咬死的。我們因此感到很頭疼,開始像?;菢哟蜇i,罵豬,恨不得剝了它們的皮!可是在找到買主之前,我們還得伺候它們,看護它們,為它們背負責任。

一天,終于等到了一個上山來收購野豬的朱老板。此人矮胖,腋窩下裹著一只小皮包,是聽說陳德方被“野豬”咬傷事件后,主動找到洪壇岡來的。他看了我們的豬后,說:“我來之前,就猜出你們的野豬是雜交出來的。不過,很好!很好!你們雜交的這些豬是具有遠大前景的生態農業項目?!?/p>

我和祝小烏嚇了一跳,這個豬販子說話怎么像個干部?果真,這個人自稱是什么烹飪協會的副會長。他告訴我們,他是幫省城數家賓館到山區來收購野味的,他這幾年收購的野味數以千噸計,不論山上跑的,天上飛的,囊括“海陸空”所有飛禽走獸,統吃統收。他的到來讓我們受寵若驚。可是,就在我們準備草簽一份買賣合同的時候,陳德方夫婦的出現給這宗買賣潑了一桶冷水。

陳德方叫囂著:“不許你們賣掉這些王八蛋!”

傷愈后的陳德方走起路來一高一低的,就像故意模仿瘸子走路一樣,生硬,但很好看。他是他的女人把他背下山,然后又背上來的。他叫囂著:“不許你們賣掉這些王八蛋!”

我和祝小烏很尷尬,向朱老板做了解釋后,轉身對陳德方說道:“豬把你的腦袋咬掉了一塊是不是?你別在這里嘰嘰歪歪的,等簽完合同,你的股份少不了!”

“我沒有什么股份!我是給你們打工的,我要你們養我一輩子!”

“你、你這說的是人話嗎?。俊?/p>

陳德方看看我,看看祝小烏,一臉仇恨,他說:“媽媽的,我就差死在這里!現在我只剩下一條腿,叫我以后怎么活?你們告訴我!告訴我!”

“拜托,你別這樣嚷嚷好不好?”

陳德方卻嚷得更響了:“我今年才四十五??!腿瘸了,叫我以后怎么活?怎么活呀!”

陳德方這樣叫著,吼著,突然,他就像瘋狗一樣滾了過來:“要不是你們讓我去閹豬,我現在還好好兒的,是你們丟給我一把鐮刀!我要到法院去告你們!是你們害了我!你們別想跑,你們賠我……”

聽了陳德方這些哭天喊地的話,我和祝小烏既心酸又惱怒,不過都沒有當真??墒菐滋熘螅液妥P醴謩e接到了法院的傳票:陳德方當真把我們推到了被告席上。

第八節

我們很后悔當初縱容了這些豬,在該“去勢”的時候沒有給它們“去勢”,在?;霉髯咏逃査鼈兊臅r候,我們還在替這些豬說話。我和祝小烏都沒有想到我們的事業竟然栽在這些豬的野性上,而當初,我們恰恰以為這是讓我們的事業蓬勃發展的基石?,F在,我們終于自食其果。

陳德方跟我們打起了官司。陳德方一審敗訴。陳德方不服,告到了市一級的法院,這一回陳德方贏了我們,因為他死不承認他是我們的合伙人。我們想向更高一級法院提起申訴,這時想到洪壇岡上無人照看的豬,只好認了輸。

這時候,洪壇岡上的那些雜種豬,這些萬惡不赦的罪人,終于等到了它們的末日。

現在,它們已經快要性成熟。在我和祝小烏回到洪壇岡的時候,這些豬正在吳村的漫山遍野逍遙。牛化生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屋中無人。昔日生機勃勃的洪壇岡,冷清而蕭條,山上只剩下大腹便便的老母豬,坑坑洼洼間的枯枝敗葉,枯枝敗葉間的豬糞,還有帶豬糞臭的風,還在嗚嗚地吹著。

我和祝小烏想起當初我們借錢購買小母豬上山時的雄心壯志,以及后來所受的苦,不禁潸然淚下。

我們下了山,去找吳村的人。

吳村的人對我、祝小烏及我們的豬恨得咬牙切齒,還沒等我們開口,就嘰嘰喳喳起來,有的還拿出了我們寫的白條,因為陳德方的勝利讓他們感到嫉妒。我和祝小烏原本是想請他們幫我們上山捉豬下來賣的,這時候就變得難以啟口。

最后我們豁出去了,在村口貼了“捉豬告示”,內容主要是我們已經無力養這些豬,懇請村民幫忙,活捉雜種豬一頭,得兩百元報酬;如果有豬被他們打死,罰兩百元一頭;如果有人不慎被豬咬傷、咬死,概不負責。

吳村人被我們的告示所誘惑,卻不敢輕易出手。二百元對他們而言,是四百斤稻谷的價錢。一家人齊心協力活捉十頭雜種豬下山,那么他們將得到一臺彩電。但是一條人命的價格也是很昂貴的,他們把自己的命跟我們的豬放在天平上稱來稱去,一些人放棄了,另一些人卻找上山來。

“你們的豬呢?”第一個上山的人是一個氣喘吁吁、面色浮腫的中年人,一看便知病入膏肓,我們告誡他捉豬的危險,勸他趕快回去,他說:“我無兒無女,得了絕癥,求你們讓我掙一口棺材錢?!?/p>

我們吃過陳德方的虧,所以要他立下字據。立好字據后,他這才向我們討了一口水喝,向附近的山上走去了。我們的豬,此時就在這些山頭的茂密樹林處。

整整一天,我們都在等待,生怕我們的豬鬧出人命來。好在次日清晨,我看見昨日上山的那個人還活著,并且捉到了一頭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個人把豬捆綁起來,然后弄到山下的公路上來的。村里人都圍著我們的豬看熱鬧。我走過去,那個人猶如乞丐看見施主,伸出了一雙血跡斑斑的手。

我嚇了一跳,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放在了他的手心。血粘住了鈔票,沒有掉下來。然后,我就看見他抖動著嘴唇,就跟捧著一條活魚似的跑開了。

“謝謝,謝謝……”這是他跟我說的話。

當又一天過去,我聽說這個人已經死在一口剛剛買回的棺材里,是他自己爬進去死的。我很想去停放棺材的祠堂看看他,一同下山的祝小烏拉住了我,說:“有財,人一死就升天了,可我們還在地獄里苦熬!”我想想也對,我們的豬只要還在山上,它們就等于是一群野豬,而我們已身無分文——昨天的兩百塊錢,原本是準備用來雇車運豬的,沒想到被我給了這個等著棺材尋死的人。

三天里,一共只捉下來五頭豬,它們被五花大綁著,放置在公路邊的涼亭里。

我們當然希望在更短的時間內,把所有豬捉下來??赡菐讉€“亡命”的村民見我們遲遲不兌現報酬,已很憤怒。有一個甚至要宰了我們的豬:“你們就這樣拿別人的命當兒戲的嗎???”我和祝小烏不得不答應他們,賣了豬就給錢,可我們心里清楚,我們是不可能為這五頭豬雇車去城里銷售的。

實在沒有辦法,我們請村里的屠夫宰了這幾頭豬,豬肉也由他賣,買完拿提成。他聽了當然高興,只用了一個上午就送它們上了西天。就這樣,我們捉幾頭豬下山,宰幾頭豬做成本,把山上那幾頭快要生產的老母豬也賣了。幾下子折騰下來,錢掙不到不說,山上那些在逃的雜種豬倒是越捉越精,一聽人聲就跑。沒過幾天,村里人上山就再也不見豬的蹤影。

我和祝小烏只好親自深入大山的腹地。

吳村地處兩縣三鄉之交界,除溪水的流向是奔向平原的,其余指向均是綿延不絕的群山。好在秋后天氣涼爽、風輕云淡,放眼眺望,群山上落葉樹點綴墨藍的灌木林,景色凄迷而壯麗??上覀儫o心欣賞風景。我們跟隨雇請的山民,足跡遍布與洪壇岡相鄰的高布山、碗高坪、老鷹尖、勞動塢等等高山峽谷,可是都沒有見到豬的蛛絲馬跡。

我們既疲勞又焦慮,輾轉一圈重回洪壇岡的時候,卻在半路上聽到了一陣沙沙沙的聲音,我的心中一陣竊喜,難道雜種豬就在附近?我們在灌木叢中奔跑,追至一座墳冢遍布的小山上,才發現我們追的不是豬,而是一個人。

“是誰?滾出來!”

那人不答,在墳冢之間繼續奔跑。我和祝小烏猜測這個人一定與失蹤的豬有關,于是我們分頭追趕,終于把那個人逼到了一棵大樹上。我們走近一看,愣住了:此人衣裳襤褸,幾乎赤裸。他是?;?。

此時的?;c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頭豬,一只野獸。很顯然,他因饑餓難當離開洪壇岡后,并沒有回到人間。他在這許多天,一直過著野獸一樣的生活。我想他一定跟雜種豬一起偷吃過村里人的莊稼,所以,他應該知道豬的去向。可是我們抓住他以后,發現他的神智已經完全失常。

“我不是刁民,我不是,不要抓我,不要……”他因為害怕,睜大著雙眼,一直在戰栗,“不要送我回去!他們恨不得整死我?。 ?/p>

大概是這幾天不怕死的村民在山上追捕雜種豬的場面,使他害上了迫害狂一樣的毛病。我和祝小烏看到這副樣子,知道他是沒治了,就用一根準備捆豬的繩子將他牽下了山。在山下,我們沒有落腳的地方,就把牛化生暫時關在了那間破落的涼亭里。在那里,還有兩頭沒有來得及殺掉賣的豬。?;蜁簳r跟這兩頭五花大綁的豬待在了一起。

于是,牛化生又像在洪壇岡上似的徹夜叫喊了,直到把嗓門喊啞。

好在這時候,終于從一個砍柴人的嘴里得到了消息。我們的豬并沒有跑遠,而是待在一座“嶺坳里”的山上。我和祝小烏立刻叫上人去了嶺坳里。

那是一座與鄰縣交界的山,山上有一巖洞,一頭通吳村一頭通鄰縣,吳村人叫它“碗窯洞”。我們的豬白天為了躲避人類的襲擊躲在洞里,只有到了晚上才在山洞附近活動。我們一干人藏在樹叢里等待天黑,只聽呼啦啦一陣聲響,從洞里刮出一團迅速升騰的黑旋風,那是成千上萬只蝙蝠飛出了洞。

緊接著,我們就看見有一群豬跑到了外面,東張西望。

沒想到豬的變化這么快,它們已經跟真正的野豬無異:豬嘴修長,獠牙尖銳,好比兩把彎刀翹在嘴角,粗硬的鬃毛幾乎從頸部直至臀部,皮上涂有凝固的松脂,大概連槍彈也不易射入。它們在山洞口躑躅,樣子機靈而兇猛。當我們壓低嗓門商量對策,立刻有豬抬起頭,發出刺耳的哼哼,豬群如同撞在巖壁上的波濤消失在了山洞里。過了很久,還可以聽到回蕩在山洞口的轟鳴。

下山時,我們沒有了力氣,坐在山石上站不起來。這一回,連那幾個幫我們捉豬的光棍漢都同情起了我們,他們說:“這些豬就憑我們幾個,那是做夢!你們不如趁早到井下村去找獵人幫忙,你們的豬已經變成了野豬,大概只有獵槍可以對付?!?/p>

我們聽了那幾個人的,下山之后連夜跑去井下村。非常遺憾,井下村的幾個獵人都說,獵槍早在幾年前就被派出所沒收,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打獵了。不過他們聽了我倆的遭遇后,答應給我們想想別的辦法。

第二天,獵人們沒有食言,帶了一籮筐“土炸彈”(民間用炸藥自制的表面涂上香油之類的圓丸子)來涼亭找我們。他們看見地上那兩頭五花大綁、瞪眼齜牙的動物,渾身骨頭癢了起來,他們太想念早些年扛著“火銃”打野豬的日子了,只要求到時候分一些“野豬肉”解解饞,就跟我和祝小烏上了山。

雜種豬們在山洞里咆哮,我們守在山洞的兩個出口,這樣對峙了數天,我們才在附近的腐殖土里埋上“土炸彈”,爬到樹上。

雜種豬們餓得就要發瘋,見我們撤離,紛紛跑出來覓食,它們聞到涂抹在“土炸彈”上的香油,鼻子往泥土里拱去,只聽一陣陣爆炸的巨響,如同戰爭,在幾分鐘內我們這一邊已經炸死了好幾頭。我們立刻下山請人把這些豬抬下山,然后雇三輪運輸車運到了鎮上。

祝小烏發動了他的親朋好友,提著竹籃,挎著柳筐,走街串巷幫我們賣掉了這批肉。雖然價格不是很理想,但是我們回到吳村的時候,已經雇得起解放牌的大卡車了。我們準備把剩余的五十來頭豬炸死后,火速運到城里去賣。因為我們認為城里的價格肯定比鎮上貴。

然而,我們再次把問題想得過于美好了。現實的殘酷性不光教育了我們,同時也教育著我們的豬,它們在目睹同伴的慘死之后,早已秘密地撤離了“碗窯洞”。井下村的獵人們也不愿再幫我們了。

事情發展到這兒,當然是越來越難以收場。但是考慮到篇幅的問題,我只好放棄一些捉豬下山的情節。因為這些情節固然精彩,卻不是最重要的。它們跟后來我們運豬去省城遇到的挫折,以及跟?;乃辣绕饋?,并不顯得慘烈。

正如剛才提到的,豬還剩下五十來頭,又都逃到了更加偏遠的高山上。我們絕望了。最后是在一個挖草藥的外鄉人的幫助下,才聯系到了一支專業的狩獵隊,這些讓我們吃盡苦頭的雜種豬才有了一個說得過去的下場:它們被狩獵隊的獵狗咬死三頭,擊斃五頭,其余大部分被活捉,只有兩頭孽障大概是永遠逃走了。

值得補充的是,這支狩獵隊訓練的十一頭獵狗是世界一流的,它們為這次捉豬立下了汗馬功勞。時間過去多年,我竟然還記得它們在山上確定獵物的位置,圍追堵截獵物,最后將獵物趕進陷阱的情形。那陷阱是我們用坑洞加鋼絲網提前布置的。

現在想想,當我們把幾乎全部雜種豬都捉拿下山以后,那是多么喜悅的凱旋?。∥液妥P跏呛蹨I下山的。我們看見我們的豬,不論活的還是死的,都被繩索捆綁著,拴在公路兩邊的木樁上:多么壯觀!多么不容易!差不多有幾十米遠!

吳村人都被驚動了,他們早在狩獵隊進山的那一刻起,就抱著“有好戲看”的念頭等待著?,F在,他們的臉上沒有了幸災樂禍,只有心服口服,他們在豬的呻吟和人的贊嘆里走來走去,大聲地喧嘩著,“這頭豬怎樣怎樣,那頭豬怎樣怎樣”,有幾個老太婆甚至拿起石頭想敲斷雜種公豬的獠牙,把獠牙掛在孫子的脖子上辟邪。

而我和祝小烏,回想起在洪壇岡上虛度的時光,賠進去的本錢,豬的嬗變,和被陳德方告上法庭的屈辱,心生愴然……好在一場持久戰終于結束了。我們決定在當夜煮一頭豬來慶祝。豬是現成的,屠夫又懂得烹飪,我們的盛情感染了眾人,他們在一塊閑置的稻田里架起三口鐵鍋,夜色漸濃時,鐵鍋里冒出油泡,“野豬肉”的香味飄了起來,連月亮都饞得滴下口水。

我仍記得大家開吃之前,祝小烏還致了幾句“辭”,內容大致是感謝吳村人這一年半來對我們的幫助,感謝狩獵隊和他們的獵狗幫我們捉住了豬;還有,就是替我們的豬向村里人道歉,因為豬糟蹋了村里人的莊稼,還咬傷了人。說到動情處,祝小烏哽咽不能成聲,把一些心腸軟的婦女弄得涕淚縱橫。

這時,野耗子一樣的陳德方帶著爛番薯一樣的女人,原本是擠過來催賠款的,看到祝小烏那一副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樣子,一聲不吭地回去了。過了一會兒,還叫人抬了兩箱“九峰牌”啤酒來。

那一夜,很多人喝醉了,也有很多人肚子脹得難受,打飽嗝的聲音就像蛙鳴此起彼伏。村里人都夸贊說,在吳村,自分田單干后再也沒有吃過這樣的“伙飯”了。他們點起了篝火,唱起了山歌,就這樣,許多人在篝火邊待到了天亮。

第九節

只是,我們的故事遠未結束。當我們將幾頭死豬運到縣城順利脫手之后,自然就產生了運活豬到省城去賣的念頭。誰不想著多掙一點呢?于是,我們的解放牌汽車拉著我們和我們的豬,從縣城出發,在鋪滿金錢與誘惑的危險之路上,風馳電掣。

我們簡直不像在車上,而是端坐在云端,四個小時的路程,說到就到了,好像只用了四分鐘一樣。

雇來的司機對我們說:

“現在天還早,我們先找旅館吧。”

“這里真是省城嗎?怎么又臟又亂?”

“當然不是,我們還在城外,卡車白天進不了城,只有深夜才允許開進去?!?/p>

“那我們就等開進去之后再找旅館吧?!?/p>

“我聽你們的?!?/p>

當華燈初上,夜的帷幕徐徐拉開,我們的解放牌汽車拉著我們和我們的豬,迫不及待地進城了。我和祝小烏在山上待得久,看見五光十色的街道,影影綽綽的行人,心中說不出的緊張和興奮。

陌生的省城,就像在霓虹燈下敞著胸脯的女人,豐滿、花哨、淫蕩的眼神勾引每一個人。我們在她的裙擺底下有欲望卻沒有勇氣,就像一個誤入皇室的小偷在錯綜復雜的機關暗道里迷失了方向。再說,我們似乎也沒有什么明確的去向,我們進城的目的僅僅是想找一家旅館住下,方便明天一早去推銷“野豬肉”而已??墒窃谑〕?,我們發現沒有便宜的旅館,甚至連寒酸一點的招待所都難得一見。

這樣轉了一圈,發現已是子夜一點。我們在一個正在拆遷的建筑工地上停了下來,終于決定,司機睡駕駛室,我和祝小烏呢,在卡車旁邊鋪上帆布,躺在上面。

我們并不是吝嗇,僅僅是從來沒有住過那么貴的旅店。在縣城,住一夜賓館也沒有那么貴的??墒俏覀兲稍诜忌希粗鞘猩峡盏S色的夜,突然想起了洪壇岡,洪壇岡就像夢一樣遙遠!這樣一來,發現一點困意都沒有了。

我們談論起賣豬的事情,談了很久。

這時,或許是豬的一聲叫喚驚擾了我們,或許是與豬朝夕相處這么久,心中還是有感情的,祝小烏叫我爬上去看看。

我奉命爬到了卡車的護欄上,看見昔日生龍活虎的這群豬,如今在逼仄困窘的車斗里擠成一堆,看不到兇殘,聽不到蠻橫,這些被突然帶到了城市的豬,在經歷了一路的上吐下瀉之后,已經東倒西歪、趴在車板上,茍延殘喘。

“有財,怎么樣?還都活著嗎?”

“活倒是活著。”

“活著就好。”

“大概活不長了?!?/p>

“豬反正是要死的,只要熬過這一兩天。”

可是,在遠離洪壇岡之后,在這特定一刻,我看見這些豬,想到它們即將被宰殺的命運,想到它們挨刀子時絕望的尖叫,簡直要流出淚來。我不信這些豬猜不出自己即將到來的下場,否則,他們不會連噩夢中的哼哼都顯得如此悲傷。

“小烏,我們,把豬趕到工地上喘一口氣吧?!蔽医K于說。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和祝小烏準備把豬趕回車上去,豬賴在地上不肯走。這時候,祝小烏發現在一堆殘磚破瓦的后面,有一棟拆得只剩四堵墻的空房,就好比一個豬圈。他走過來跟我商量是不是可以讓豬在里面待上一天。

我擔心這事會有人來管,祝小烏說:“我都看了,這些空房子沒人管,你看那邊住著大批流浪漢呢!有人管的話他們也不敢住在里面?!?/p>

我當然同意。這樣一來,只要叫司機待在這里看護就行了。

我們沒有費很多力氣,就把豬趕到了那棟空房子里。我們用一些舊木料擋在門洞上,又抱來一些磚頭護著木料。

“你無論如何要看好這扇門。”我們說。

“放心吧,我看它們連站的力氣都沒有,拱不開的,這樣一弄很結實?!彼緳C說。

我們這才放心地走了。

我們先是來到了一個菜市場。我們向那里的肉販子推銷“野豬肉”。原以為他們聽說“野豬肉”會像看見女人的大腿一樣興致勃勃,不料,他們不是搖頭就是閉耳不聽。難道大城市的人不喜歡吃野豬肉?我們壯起膽問一個拿斧頭劈排骨的人,他問我們是不是沒有賣過肉?我們說是的。他這才說道:“你們以為這里是鄉下的早市嗎?這里每天都要查的,不要說野豬肉,就是普通的豬肉沒有經過檢疫,都要罰款、沒收!”

我們的心涼到了底。走出菜市場的時候,兩人都說不出話來。這樣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在一個電話亭的旁邊,祝小烏停住了,跟我說:

“看來,我們只有去找朱老板?!?/p>

“可是,朱老板的名片,不是丟了嗎?”

“不礙事,我還記得他說的那個協會,我們只要找到那個協會就可以找到朱老板?!?/p>

“那個協會好像叫烹飪協會。”

“對,打114就可以查到?!?/p>

可是,祝小烏待在電話亭里咕嚕了半天也沒有出來,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敲敲玻璃,他出來的時候,臉紅了到耳根,他說:

“事情有點麻煩?!?/p>

“怎么啦?”

“那個朱什么,死了。”

“死了?”

“跑到什么地方去收購什么娃娃魚,被蛇咬死的?!?/p>

“他也真會跑,死的不是時候?!?/p>

“那個接電話的人告訴我,他們再也不幫飯店聯系什么野味了。”

“那,我們的豬怎么辦?”

“只好運回去賣了。”

不過,我們沒有死心。在回拆遷工地的路上,我們進了街邊的幾家酒店詢問“野豬肉”的事情。有一個廚師長對“野豬肉”很感興趣,問我們“野豬肉”在哪里?我們告訴他在工地的空房子里。他問我們是不是把活生生的野豬運到城里來了。我們告訴他是的,他就一拍大腿,“哎呀”了一聲,說:“你們趕快運回去吧!就算我買你們的肉,也不敢整只買。肢解,懂嗎?就像賣雞胸、雞翅、雞爪那樣賣!”

我們真后悔沒有帶吳村的那個屠夫一起來,可是廚師長的話讓我們看到了一線希望:只要我們聯系好酒店,然后把豬運到什么地方宰掉,肢解成塊,然后在深夜再送回來就行。至于這宗買賣為什么如此神秘,我們倒不清楚。

“大概野豬是受保護的動物吧?!蔽彝蝗幌氲搅诉@一點。

“如果是這樣,咱不怕?!弊P跏媪艘豢跉?。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你糊涂了?咱的豬是人工繁殖的。”

“可它們的樣子跟野豬沒有什么區別?!?/p>

“咱在豬的耳朵上,烙有記號呢!”

經祝小烏這么一提醒,我才緩過神來,發現我們已經回到了那個拆得如同戰爭廢墟的地方。這地方跟幾個小時前比起來,變得嘈雜,混亂,有許許多多人圍在我們昨晚睡覺的空地上,就像有人在那里耍猴戲。

可千萬別出什么亂子啊!我和祝小烏湊過去一看,果然!我們的豬被許許多多人包圍了!擠得水泄不通!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了進去,然后大吃了一驚:我們的豬已經恢復體力,三五成群,就像在洪壇岡上一樣放肆地拱來拱去,而我們的司機,卻被兩個民警嚴嚴實實地摁在地上。

“豬不是我的!豬不是我的!放開我!”可憐司機嘴啃著泥,吼著,“我只是他們的司機……求你們了……”

民警照舊擔心他逃跑,將他的雙手銬起來了。他們說:“你先給我蹲著!”

這時,我看到那兩個民警貓頭鷹一樣的目光,還有別在他們腰間的槍,我的腿一陣陣發軟,我對祝小烏說:“小烏,咱、咱先避一避吧?!?/p>

祝小烏臉色鐵青,他說:“不用怕,讓我去跟他們評理?!?/p>

我說:“就怕豬會惹出大禍!”

祝小烏說:“不會的!它們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沒有力氣……”

正說著,一輛“嗚啦嗚啦”的警車劃開人群,差一點把我倆撞倒在地。我看見車門打開,從車上跳下來十多個荷槍實彈的武警。人就像遭到驅趕的蒼蠅一樣“哄”的一聲飛了開去。接著,一個桶狀的喇叭里立刻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野豬危險,請圍觀者迅速撤離,迅速撤離!”

“野豬危險,請圍觀者迅速撤離,迅速撤離??!”

這時候,那些武警就跟新兵訓練那樣,列隊,報數,持槍,跑步,臥倒……然后,他們把槍口對準了我們的豬。

至少在那個時候,我們以為他們馬上就要把我們的豬斃掉了。所以,一心想賣豬還債的祝小烏瘋了一樣沖了過去,拉也拉不住,聲嘶力竭地喊著:“豬是我的!豬是我的!千萬別開槍,千萬別開槍??!”

“走開!野豬危險!不要過來!”

那些武警見祝小烏已經沖過了警戒線,槍立刻掉轉了方向,對準了情緒失控的祝小烏。我仿佛看到了一個被拉到刑場槍斃的祝小烏,嚇得魂飛魄散,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救祝小烏,無論如何要去救祝小烏。可是我發現我癱在了地上。

我號啕了起來:“不要開槍,不要開槍?。∝i不是野豬,小烏也不是壞人!你們要抓就抓我吧……”

警察的喇叭不但沒有驅散瞧熱鬧的人群,人反而越來越多,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有人小聲地對我說:“傻瓜,快跑呀!傻瓜!他們真要過來抓你了,你哭什么呀?”

可是,仿佛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在我的胸脯里滾來滾去,我情難自禁,必須把它釋放出來。當我被警察拽到與挨了揍的祝小烏和司機蹲成一排的時候,我的喉嚨里還在發出聲音:“它們不是野豬,它們真的不是野豬!你們不準我們賣,我們就把它們拉回去,我們沒有想到這里的豬必須檢疫……豬拉在地上的屎,我會撿起來的……”

結果,我還沒有說完,突然有一根沉甸甸的棍子打在了我的頭上,這一棍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響:“你-給-我-閉-嘴,老-老-實-實-蹲-著。”

不過,等頭上的疼痛一消失,我聽清了警察盤問祝小烏的那些話:

“問你呢!野豬從哪兒捉來的?”

“我說過它們不是野豬。”

“你還嘴硬!是不是也想挨上一棍子?”

“我不想?!?/p>

“那你知不知道野豬是二級保護動物,獵捕野豬是違法行為?”

“我知道?!?/p>

“你這是知法犯法!”

“可它們不是野豬,是雜種豬!”

“你說什么?罵我雜種?”

只聽“砰”的一聲,剛才打我的那根棍子打在了祝小烏的頭上,祝小烏“啊”了一聲,聲音明顯小下去了:“這些豬是家豬跟野豬雜交的,不信你們可以看這些豬的耳背,那是它們剛出生時烙的,我沒有撒謊?!?/p>

這樣,場面就出現了片刻冷場,等那人回來的時候,沒想到這么快就輪到盤問我了:“那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我?”我好像突然啞掉了,“我我、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不知道?你們把這么多野豬運到省城來,你不知道?難道它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起來,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只好重復剛才祝小烏說過的話,死死咬住這是一群雜交出來的豬。因為我心里清楚,只要這群豬不是國家保護動物,他們就拿我們沒辦法。可即便這樣,我們和我們的豬仍逃脫不了要押往派出所等候處理的命運:因為根據警方解釋,養野豬必須到林業部門辦理《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出售野豬及其產品,必須辦理《野生動物經營許可證》。更何況,我們還違反了城市市容和衛生管理等規定。

看來,我們在劫難逃。我們被押到了車上??蓡栴}是豬,豬還在工地上,對付豬比對付人難多了。

應該說,我們的厄運就是從眾人抓豬的那一刻開始的。怎么說呢,他們還不如直接將這群豬斃掉得了。他們不該聽我和祝小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求,不該因為這是一群人工繁殖的豬就放松警惕。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我們的豬看到那么多槍對準了它們,本來就受到了驚嚇,后來又有那么多人一步一步緊逼,想把它們重新趕到車上去,就更加重了它們的緊張心理。它們開始是逃,從這頭逃到那頭,哼哼唧唧,后來就兇相畢露不管不顧了,它們就像在吳村的高山密林中那樣亂竄亂跳咬起人來!等武警手中的槍“砰砰”響起的時候,它們早已瘋了一般沖進了逃命的人群當中。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如同一場噩夢:豬在大街上追趕人群,或者說人群在大街上追趕豬,或者野性大發的豬逃進民宅咬傷了人,或者隨即趕到的警察打死了豬……總之,這場人豬大戰叫整個城市陷入癱瘓。其中大部分報道是這樣寫的:

“××日報訊:昨天中午,數十頭野豬突然入侵省城居民區,這絕不是聳人聽聞的傳言。記者親眼看見,這批野豬進入鬧市區后,見人就撞。為避免野豬再傷人,防暴警察在市區主要街道警車開路,狙擊手則手持沖鋒槍坐在警車內,跟在野豬后面尋機開槍。由于逢下班高峰期,狙擊手始終找不到機會下手……”

“本報記者××報道:×月×日凌晨,本市又先后有40名市民遭遇野豬襲擊。在市紅旗醫院,記者見到了遭遇野豬襲擊的市民劉景蘭。據她講,她像往常一樣去公園鍛煉身體,突然有一頭黑色的野豬從她身邊躥出,嘴里露出兩顆長長的獠牙,一口咬在她的左大腿上……截至記者發稿時,野豬已經致使××人受傷,×人死亡……”

“××晚報×月×日訊:今天對于本城的居民來說,是一個驚險又興奮的日子。上午9時許,流竄到城郊某舊廠房的最后一頭野豬被民警圍堵3小時后,終被擊斃。此時,從野豬進城騷擾市民正常生活已整整3天。據警方透露,此次豬禍是由兩位外地青年非法養殖、販賣野豬造成的,他們已被刑事拘捕。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審理當中……”

從以上報道可以看出,雜種豬進城,著實讓沉悶無聊的省城熱鬧了一陣子。一時間,這件事越傳越玄,轟動了全國,我和祝小烏的名字也跟著四處傳播,甚至有謠言說這次“野豬行動”是國際恐怖組織秘密指使,到中國來搞破壞的。

但必須指出來的是,當省城因野豬橫沖直撞、世人驚慌失措的時候,作為罪魁禍首的我和祝小烏,卻因為已經被派出所關押,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就是后來大難告終,我們接受法律的制裁時,也僅僅知道有多少人因為野豬受傷了,死了,有多少財產因為野豬毀壞了,流失了……所以對于這件悲慘而辛酸的往事,我們并沒有比報紙了解得更多。

但可以告慰大家的是,法律對我們的判決是從輕的、寬容的,大概是考慮到我倆的認錯態度良好,對非法養豬行為供認不諱,野豬猖狂之際我們已經被抓,還有家境貧寒、文化程度不高等等因素,只判了我們有期徒刑六年。并且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事實上,我只被改造了四年。

我仍記得出獄的那一天,監獄長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孩子,鑒于這四年來你表現良好,你可以提前回歸社會,以后你要好好做人,做對社會有用的人,可記?。俊?/p>

我點點頭,告訴他,我記住了。然后,我揮了揮手,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第十節

多年以后,我是說我和祝小烏養野豬闖禍的多年以后,我坐在縣城的一條巷子口,正埋頭修理自行車。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了起來:“有財,是你嗎?這些天我到處找你呢?!?/p>

我抬頭一看,是祝小烏,沒想到他也提前釋放了。

我們在巷子里的小酒店坐下來喝酒,訴說各自的情況,連連嘆氣。

祝小烏告訴我,他剛從獄中出來就去過洪壇岡一次,我們蓋的那三間房早塌了,洪壇岡上灌木叢生,雜草與藤蔓長得很繁茂,大概是吃到了豬糞的原因,如果不是在山上待過,保證要迷路。

比起那座被人遺忘的山頭,我似乎更惦記曾經和我們一起養豬的人。我問他可曾見到瘸了腿的陳德方?祝小烏說,見過了,陳德方還開著小店,只是他的女人跟人跑了。祝小烏剛開始不敢去見他,因為我們還欠他賠款,可是當他下山的時候,陳德方站在門口等著了,一定要留他住宿、吃晚飯,沒想到陳德方只字未提賠償的事。

走的時候,祝小烏許下諾言:“等我發財以后一定要補償你?!标惖路娇嘈Γù蟾攀菓岩勺P醪粫l財吧),說:“小烏,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這條腿又不是你們用刀砍斷的?!?/p>

說著,祝小烏喝了好幾口悶酒,然后,他突然問我:

“有財,你還記得我那個親戚嗎?”

“我當然記得?!?/p>

“他死了?!?/p>

“死了?”

其實,我對牛化生的死一點都不感到吃驚,一個精神崩潰者是不可能長壽的??墒亲P醺嬖V我?;乃酪驎r,我還是吃了一驚:

“怎么?他怎么死的?”

“他被我們的豬咬死的。”

“怎么可能呢?我們的豬全部被擊斃了。”

祝小烏抿了一口酒,抽動著嘴唇說:

“你知道嗎?自我們走后,他瘋得更厲害了,村里人說他好像鬼魂附體一般,見到誰家的豬都兩眼淚汪汪,跟豬說一些‘豬也一條命,人也一條命,大家都是一條命’,‘從虎口里逃出來你們要小心,拉回去變成神經病’……”

“他這是什么意思呢?是同情豬嗎?”

“誰知道!反正整天說這樣的話?!?/p>

“大概是懺悔吧!”

“有可能?!?/p>

“怎么就死了?”

“后來,你應該知道,我們遺留在吳村的那些雜種豬長大了,他跟那些豬去說這些話,呵!你想想……”

“你是說留在母豬肚子里的那些雜種嗎?”

“對,就是這些豬出生后咬死了他。我去的時候,村里還有許多人家養著這樣的豬呢。不過,經過幾代的圈養馴化,它們的野性大大減弱了?,F在,喂養這樣的豬已經成了吳村乃至山鄉的主要副收入,它們的名氣比做火腿的‘兩頭烏’還大?!?/p>

“這可真沒想到。”

這時,有人大呼小叫著來找我修三輪車,我和祝小烏只好分手了。

走之前,祝小烏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問我在這里修車一天能掙多少錢,我告訴他二三十塊,他就從褲袋里掏出一疊報紙來,對我說:“有財,你知道現在養鱷魚很掙錢嗎?”

我說我不知道。祝小烏就像當年掏出報紙勸我養野豬那樣唾沫橫飛起來:“現在有人養鱷魚養發了!你看報紙上都登了。在揚子鱷繁殖研究中心,揚子鱷數量嚴重飽和,咱到那里購回種鱷,再到鄉下包個魚塘就能養起來。”

我掃了一眼報紙,看見一口墨色的池塘里,一些血盆大嘴的條狀物像蝎子糾纏在一起。我心想,你算了吧!跟你養野豬我倒了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跟你去養什么鱷魚!傻瓜都知道這玩意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養這玩意說白了就是送命。

可是,祝小烏還滔滔不絕著:“你不用擔心,國家鼓勵人工飼養揚子鱷,因為鱷魚渾身都是寶,皮可以加工成皮革,肉可以吃,油可以防凍瘡,報紙上寫得明白:鱷肉將成為餐飲業的新寵……致富要勤勞,還要靠頭腦!有財,咱再搏一次吧!”

我簡直忍無可忍,我吼起來了:“呸!我算是看透了,就今天像我們這樣的小赤佬要想靠自己的雙手過上富翁的日子,簡直就是癡人說夢!”我的同學祝小烏看我不再信任他,可憐巴巴地嘟囔了一句:“有財,你變了??!”

然后,他扶了扶寬邊眼鏡,走了,再也沒有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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