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已經夜深,一層大堂里有不少賓客。他們照例要了飯食上樓,云曦四下環顧,眼定格在一個角落。那里隔著環臂樓梯,很背僻,有一個人背對著他們,像在一邊飲茶一邊看著什么東西,掩在滿堂賓客里,并不起眼。
緋心順著他的眼過去,也瞅見了,那人衣衫非凡,雖然顏色是青灰的,但對于常著華服的她而言,從那衣料的垂軟程度一看,就知道不是假緞,而是真正的綢,而且不是一般的綢,是冰蠶絲錦。
兩人并不露聲色,依舊在柜臺看了單冊,然后牽著手,如一般親昵男女往樓上去,路過拐梯又掃了一眼。上樓的時候,緋心低聲說:“剛才樓梯拐道那人,身著華錦,料是官門里的,但身上偏又掛著管事牌,實是怪異。”
云曦笑笑:“你也瞧出來了,路過的時候我掃了一眼,那人在看賬冊。他才是這里的老板,一個官中的奴才,敢在這里開這么大的買賣,而且身著錦衣,囂張得很吶!怪不得一壺茶就敢開價二兩有余,有官門護他!”
兩人輕聲慢語,神情卻像是在嬉笑廝磨,直到進了屋子。云曦這才轉眼對龐信說:“你讓重安盯著樓下那個。”
緋心聽了,忽然伸手揪了揪云曦的衣擺:“莫怕,無事。”云曦撫了撫她的手,“明早借著跟那丫頭游船,先出了城,待回來再說。初八大駕就起,這兩日先鋒營就到了。”
緋心點了點頭,輕聲道:“他若是達官家里的,必定戒備森嚴。龐信手下雖是高手,但畢竟于境陌生,難保齊全。”
云曦微微笑著,在這方面的想法,唯她能理解得半分不差。他只是想探探對方門戶,并不打算現在就掃探證據。剛到平州就有這種收獲,對他而言并非好事,只會讓他心痛而已。
他們來時沒走陸路而取水路,就是想避開重重哨卡。雖有通行令在手,但能少過一層就是一層。緋心想的也正是他想的,雖然行務屬下皆是精英,但那身段會看得瞞不過,練家子出身走起路來都比旁人昂揚。所以只遠遠地瞧他是哪家的,到時再細揪不遲。
云曦在意的并不是官家奴才身著華美,鬧市里大開豪鋪,而是從這個奴才,以及那官車橫行踏踩,這里物價高昂,民生必比江都艱難,可見此地吏治之昏。若是他擺儀而來,半點是瞧不著這些,反倒讓他們輕易蒙騙過去。
是夜,龐信的兩個手下鄭懷和郭重安分別回來,說那馬車最后駛進平州太守府。而那個著錦衣的男人,則拐了幾條街,最后進了一座園子,外無匾牌,也不知是哪家的。
緋心事先看過平州的地圖,她準備了一份標明平州各個職府,并一應平州富戶產業所在的圖。她當時如此準備是因為怕有不時之需,到時官府是對他們的最大保護,而如今,這東西正好用得上。
郭重安有識途老馬的綽號,因他有項特長,舉凡走過一次便就記得清楚。他憑記憶勾出一份大略的圖,與緋心事先準備的一對,顯示出那園子正是平州有名富戶的產業之一。這富戶姓陳,是平州的大地主,家有良田百頃,在平州也經營當鋪。而這個客棧,也是記在他的名下的產業之一。
這些細節云曦串連起來,面色更沉。旁人或者難理解,無法從這些細枝末節看到重點。但緋心可以明白,她家里便是商人,官商之間不清不楚千絲萬縷的關系,她最是明白不過。還有一點就是,她深入宮中,深知個中奧妙。當然,也與她對云曦某些思路的了解分不開,或許有些時候,她無法體會云曦的心,但很多時候,他們的確是心有靈犀。
就拿地圖來說,云曦出行之前非常忙碌,因要各地巡走并陪伴太后省親。他安排自己微服的時間少之又少,生活上的細節汪成海能替他著想周全,但汪成海沒有緋心這般細密。云曦之前曾想過,但他沒吩咐,他估計緋心會做,果不其然,緋心想到了。
當晚,兩人都有些失了困。緋心見他難眠,不由輕聲勸道:“皇上不用憂心,天下之大,難保有鉆營取利小人。皇上坐擁家國,唯大向利民,便是明君。無謂因這些敗類貪圖,擾了皇上南下之興。”
云曦偏了眼看她,低聲說:“你也不必煩惱,朕不會以一累十,由此疑了樂正家的忠誠。”
兩人都是一語中的,一時間眼光交會。他伸手撫她的臉:“你能瞧懂朕,卻難解我心。”
緋心見他這兩個自謂又在同時用,一時間不知為何,心又開始狂跳起來。他側過身,將她摟過來:“你心跳得真快,怕什么?”
緋心眼眸閃動,怕?或者真是怕,究竟在怕什么,她也說不清。他越湊越近,唇幾近貼上她的額:“若不想睡,便做些正經事好了。”他忽然輕笑,身體不安分起來,抱得更緊,嘴唇在她面上游移,讓她微顫而嚶嚀。
第二天一大早,龐信已經雇好車馬。他們初五晌午到的平州,睡了一會晚上又逛,結果回去又讓云曦折騰一起,搞得緋心整個人覺得快散了架一樣。
一覺睡得極沉,直到耳畔傳來笑語,唧唧喳喳的有如雀兒在枝尖歡跳,緋心這才張眼醒了過來。一醒嚇了一跳,身下晃動搖擺,分明已經上了馬車,幾時讓弄上來的根本完全無覺。云曦正坐在她身邊,和對面兩個小孩打趣閑聊。
女孩兒正是昨兒晚上那個,還是那身打扮,頭發梳了兩個小髻,額前劉海細碎,眉花眼笑的。邊上是個男孩兒,想是她昨天口中的兄弟。八九歲的樣子,眉眼倒是跟她有幾分像,一件灰布小褂,肘間打著幾個補丁,但也干凈。男孩子長得晚,往那女孩身邊一坐,矮下一大塊,也不像那女娃兒那般能言會道,一副有點拘謹的樣子,卻也一直賠著笑。想不到他們還真過來了,云曦竟還把兩人帶上車來。
女孩兒眼尖,一見緋心睜眼,細聲笑著說:“奶奶醒了。”
緋心很是尷尬,她從未在人前這般大咧咧地睡過覺。一時間暗恨自己遲鈍,再累的怎么著,也不能半點沒覺。
虧是孩子沒那么多想法,小丫頭一臉羨慕地說:“大爺對奶奶真是好,奶奶有福氣得很。”
緋心面色更紅,這小丫頭整日家在外頭做小買賣,一張嘴真如雀兒一般不停,逢人便說好聽的。云曦聽了笑,回眼看緋心:“連花兒昨天怕咱們反口,叫了弟弟過來,兩人在外頭竟蹲了一晚上。如今不隨她去游,真就是咱們的不是了。”
蓮花兒?緋心聽這名字取得俗氣,不過小家小戶的為了好養活,通常也就隨便叫個名兒。緋心悄悄地眼向下,她身上裹了層薄單,透過隙瞅見衣服都穿上了,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云曦伸手把她拽起來,身子微錯恰到好處地擋住她,讓她好整理一下頭發衣襟。他面色如常,繼續去跟兩個小孩閑扯。真是不知道,對著個小孩兒,他也能談笑風生。不過這樣正好,小丫頭忙得跟云曦說話,加上緋心讓擋個嚴實,也解了她的困。緋心縮在他后頭,一時間聽小丫頭吹那東河有多好多好之類的。
聊了一陣子,緋心才知道。原來這丫頭姓連,所以就叫連花,弟弟叫連朋。一時覺得這家人也有趣,蓮花蓮蓬,一個開花一個結果倒也真算是名副其實。姐姐十二歲,弟弟十歲。不過南方人生得秀氣,顯得比實際歲數小些。家里就住東河灣連家莊,那里河灣連著淮河支流,有菱花蕩。家家都挖塘養魚,采菱,逢著節游之際,有時也出來做點別的買賣。
緋心聽了稱奇,她看過地圖,東河灣那里有大片水田,加上這里產的桂花球是舉國有名的好米,怎么的不種田反養魚了?這一帶有清陽湖,又有淮河,那兩邊有專門的漁產村鎮,跑這灣子里來養什么?
緋心雖然心里想著但也不言語,靜靜聽他們聊天。聽云曦夸她的扇面好,連花便答說她爹原是個讀書的,考了好些年也不中,實是養不了妻小,便棄了書安心務農。有時閑了,她娘便編點席子扇面,他繪了畫,價就能上去些。一時可能就心里生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想法,直教自己的孩子也見天村野里混,識不識字都無所謂的樣子。
云曦聽著她不停地說,一時笑著回頭看緋心:“何時你也給我生一對子女,這般一家子出來才有趣兒。”
緋心聽得面紅如血,縮著足拿裙掩著,整個人都快縮在他身后。還不待她開口,連花已經快嘴接過:“奶奶福氣好,將來一定百子千孫的。”
緋心真恨不得拿饅頭把那丫頭的嘴堵上,那邊連花還喋喋不休:“大爺生得很俊,將來孩子定是好看的。”
云曦忍不住笑出聲,若無其事地向后伸手,正隔著裙握住她的腳:“我娘子身子不好,不求百子千孫,只求能有一兒半女也不枉我期盼一場。”
緋心聽得心驚肉跳,寧華夫人去年為他產了一女,如今俊嬪業已經身懷六甲,何以來期盼她?她有寒虛之癥,連她自己都心灰意冷,又有什么好期盼?
云曦突然轉臉看著她的表情,眼神莫測,笑容深沉:“娘子在家操勞,出來也難舒胸懷,之前還道羨慕旁人比翼和美,為夫還以為是真。如今想來,倒像是娘子在誑人呢。”
緋心聽了心里一緊,這話當然她明白是什么意思。當日她在船上,借著左含青的事跟他剖陳了一通自己見解。當時她也承認,見一眾姐妹與他相處合宜,心里十分羨慕。但羨慕歸羨慕,她同時也向他更是坦承她的心跡。如今別的他都不論,單就這事來點刺她,偏還找這個時機,對面還有兩個半大孩子。
一想這些天,她事事順他的意,臉面喪了無數,這便也罷了。如今明知她難生養,還要點她痛處,偏又當著孩子說這些個事。他是皇上,便隨便拿她戲耍。也怪自己為聲名所累,一心想回家風光,就諸事皆忍。但饒是如此,她心里也添了痛堵,加上剛才又睡死了出了丑,越發有些惱羞成怒。但她再怎么怒,也不敢對著他吼叫,不過是低著頭極小聲地嘀咕:“哪里就敢誑你,活膩了不成!”
云曦的眉毛一下子揚了起來,眼里卻掛了笑。他萬沒想到緋心居然敢碎碎念,平日里有時她也引經據古地跟他辯,說出的話也極不中聽,但通常都是振振有詞的大道理。如今沒有大道理,簡直就像是使小性兒,明明心里不樂意他的話,又不好意思犟,只能縮在那蔫頭搭腦地動嘴唇。她聲音太小,他便是離得近也聽不太真。但他能猜個八九,索性徹底轉過身去捏她:“你有理了,我說錯了嗎?”
緋心一見他又開始渾不吝地動手動腳,一時扭著臉伸手去推他,極小聲地說:“別介,疼。”
說著,臉已經燙了一片。
對面兩個小人兒,四只大眼一眨不眨瞅著他們。突然連朋捅捅邊上的連花:“家姐,他們像咱爹娘。”
連花一瞪眼:“扯屁,大爺和奶奶是富貴人!”
連朋一縮脖子,被姐姐一眼瞪回去不言語了。這邊云曦和緋心愣了。緋心臊得沒地方躲,使勁往云曦背后縮,云曦的手摁著她的腳,回頭向著連花笑道:“你個女孩子家,如何張口說這渾話?”
連花訕笑著,悄悄掐兄弟一把,臉上仍是討好的笑意:“小的爹娘都是鄉下人,哪里比得了大爺和奶奶呢?”
“哪里學的這些?”云曦嗔著,這會的工夫,車已經行到了東門。今天已經初六了,先鋒營并一些先行官估計已經提前到了平州,所以出城的時候查得很嚴,便是有通行令,守門的還是掀了簾看了看,見有大有小,有男有女,便也就沒說什么。而且車也是本城常跑道的。他們雇了兩輛,沒要車夫,龐信駕著這輛,后頭跟著鄭懷駕了另一輛裝著東西。緋心擔心他們翻后頭的東西,但汪成海拉著他們說了些什么,估計又點了些銀子,便是如此也耗了一會,然后這才緩緩起行。
連花瞅著外頭,待車走才說:“大爺聽口音像是北方人,是過來看皇上的嗎?”
云曦知道她是小孩子性,再早早出來營生,也懂不得太多,遂笑笑:“你聽得倒是準,正是聽說皇上南巡,想過來瞧瞧陣仗。”
“小的也想看呢,不過今天晚上就封城了,不讓進了。”連花搓著手,“昨天我娘說了,讓小的賣了扇就趕緊回去,省得讓兵來轟,要罰錢的。不過實在不舍得大買賣,才又多待了一宿。”
“為何?皇上巡皇上的,你們過你們的,還不讓人活了?”云曦聽了眼神微動,輕聲說著。
“嫌我們給平州丟人。”連朋一直呆坐著,突然插了一句嘴,說完馬上看自己的姐姐,見她沒拿白眼翻他,一時嘿嘿笑了兩下。
“什么意思?”云曦聽了問,緋心一時也有點聽住了。
“前幾日貼了告示了,不過現在都揭了呢。”連花說著,連朋捅捅她:“家姐,娘不讓說這些個,說多了要關起來的。”
“大爺問話呢,你還想不想要果子了?”連花瞪他,一時看著云曦,突然湊過來說,“大爺,要是小的說得好,大爺給個賞吧?”忽然又一噤聲,上下打量他,“大爺是不是當官的呀?”
緋心聽得忍俊不禁,到底是小家小戶出來的,饒是機靈也是有限,家里也沒教在點子上。云曦笑笑:“自然給賞,一會不是去摸魚采菱角嗎?若是你路上再說得好,我一并出十兩銀子怎么樣?”
“真的!”兩個活寶同時眼睛里顯出元寶樣,眼睛都直了。半晌連花才結結巴巴地確認,“不,不興誑人的。”
“我一個大人,怎么騙孩子?”云曦笑,“你且先說說,什么叫給平州丟人?”
“您想啊,皇上來了,要是看到平州窮人多難看。皇上不高興,平州就得倒霉。”連花說著,“前些天發告示了,家住城里的,這幾天不許出門。官里說街上太亂,這幾天要是想做小買賣擺攤兒,就得去官府指定的街擺,統一管理。但攤兒費好貴的,不租就不許出來,省得出來丟人!”
“這里離江都不過百多里,江都你去過么?是不是也這樣?”云曦突然問。
“江都歸省里管的,平州不是。好像是歸什么……”連花撓撓頭,有點不清不楚,接著說,“反正這里跟江都不一樣的,小的沒去過江都。不過聽莊上人說過,那邊東西便宜得很。”
“何時聽的?”
“一直都便宜得很,莊上有人去過,說東西很便宜。”
“怎么到這里就貴了?”
“要想倒過來做買賣就貴了,路上要錢的,過關卡要錢的,加起來就貴了。”
緋心聽了,心里已經梳理明白了八九。平州是直屬州,上歸直隸,不屬于淮東淮南任何一省。但又地處南方,離京城很遠,這里便借著山高皇帝遠,各省長官管不著這里,儼然自據一方,當地官員成了土皇帝。路設關卡,索要費用,導致貨流價高,物價貴也因此而來。但有一點緋心想不通,為什么放著水田不種,要去挖塘養魚?這里集中稻田,每年為皇家供米量之廣大,從不缺少,按理說至少米價不會很貴,但這里什么都貴,有些不通。
她正想著,云曦已經問了:“這里的米很好,桂花球只這里有啊,怎么還會很貴?”
“好田全是陳家的,要三成租。哪里給得起啊?”連花說著,“我們莊上,也只有十戶人租種得起,其他人都在灣子養魚了。本來灣子這里都沒人管的,現在看我們養魚,也要租稅的。”
云曦瞇了眼,陳家,和之前的細枝全連上了,他全都明白了!三成租,好得很!朝廷明令,各地租成不得超過十五稅一,他居然開價三成!
“大爺,一會要是碰著我娘,可千萬別說是小的說的。”連花吐吐舌頭。
“不會。”云曦笑笑。他回眼看了看緋心,緋心輕拉著他的衣襟,給他一個小小安慰的微笑。雖然他此時面色如常,但緋心知道,他快氣炸了!
車子緩緩而行,眼見觸目綠油油的一片望不到頭,淮東淮南一帶,近幾年稻米產量很高。此時稻子皆抽了穗,有些開了花,一片清香。錦泰自昌隆朝起,重視水利,朝廷圍湖墾田,清陽湖東西兩隅,大片田野。一些山丘之地,也有木棉,茶葉,放眼而去,清郁滿眼,讓人滿心舒暢。
龐信按著連花的指向,過了這片稻田并一個莊子。聽連花說,這里是陳家莊,這一帶的好田,全是陳家莊的。莊主在平州也有好幾個當鋪,是平州的豪紳。關于這個,之前云曦已經有耳聞。過了陳家莊,再行一陣,便是淮河與清陽湖東南隅連通之地。這里人稱東灣子,四周開始起伏不定,有丘陵小山,田地也是開得東一塊西一塊,盆凹之地有不少塘圍,想是這里便是連家莊一帶。這里雖然沒有大片良田,但景致好,所謂的灣子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溝渠,一側是山包,另一側平緩之地有田,山包上也有田,間隔著有一戶戶的人家。地也越發難走,馬車行得極慢。
“小的家快到了,這下頭有小的家里的塘,有這么大的青魚。一會讓朋子掏一條給大爺吃酒。”連花一邊比畫著一邊說,“小的一會去田里摸田螺,我娘炒得可香呢!”連花忽然又彎了眼,笑瞇瞇地說,“今天晚上平州就封城了,不如大爺別回了。住小的家里吧?便宜得很。”
緋心瞪眼看著她,這小丫頭做買賣的心思真不是一般二般,給他們弄到這么個窮山溝里,如今連客棧的買賣都想攬上了。
“這邊上的棚子都干什么使的?”云曦瞅著什么都新鮮,一時間指著一叢叢的小草棚問,“也有人家在這里住?”
“看塘用的,有淘氣的孩子討厭。沒事來摸魚,通塘眼,把魚都放到他們家里去。所以現在都弄這個!”連花說著,一時屁股離了座,往這邊湊。
“你也干過吧?”云曦輕笑著打趣。
“小的才不做這事。”連花一臉正義凜然,“陳家莊的把著好地,田里養螃蟹,拒河口放苗出大魚,又攔在我們莊外頭,收魚的都不來這里。就這樣還不甘心呢,都是他們弄的。這叢山過去就是清陽湖東角溝子,風景可好了。北方可瞧不著這些的。”
緋心聽了不語,陳家莊占據良田,魚蟹之類的定也比這里要強百倍。這里雖然看著有山有水,明秀非常。但瞧房子已經知道,比剛才那莊子窮了不知有多少。
一時間,河灣里有了人跡,眼見有個女子腳踩一個烏紅盆,手執長蒿,極是巧妙地在彎曲的細窄里鉆來鉆去。河里生了密密的野生菱角,她不時揪起整株來,翻出紅菱丟進盆里。一會的工夫,盆里已經覆了一層。
她頭上頂個荷葉當帽,一把烏油油的發甩在身后,纖巧身姿看起來也極是英爽。一時間看到岸上的車,連花也看見她了,一鉆身探出頭去喊:“金子姐,看到我娘了沒?”
被稱做金子的女子揚著頭,揮了把手:“沒見大娘來。花兒,又進城了?”
“是咧,攬大生意了!”緋心瞧不見她的臉,但聽她的聲音頗是得意,一手還拍著雕花的車窗向人家顯擺,“跟她說聲,我帶弟弟晚些回。”
“知道了!”那女子說著,人已經隨水遠去了。
云曦一臉驚奇地瞅著那景兒,一時突然說:“你說帶我摸魚,這河可蕩不起船來。”這根本就是河溝,而且窄得很,到處水生植物,哪里能撐起船。再說,看這里的樣子,也不像有人撐得起船的。
“再往前就能蕩起船的。”連花臉通紅,怕云曦說她誑人,一時間聲音也沒那么堅定,偷眼看云曦,“真能蕩得起的。”
“這個怎么玩兒?”云曦瞧著那人遠遠的蕩走了,一時也心癢,“船我坐膩了,你教我如何擺弄這盆兒如何?”
“好好。我家有大盆兒,兩個人都能托得起!”連花一聽,馬上來了勁頭,又開始吹,揚著聲說,“趕車的大爺,停吧,到了。”
緋心剛一下車,撲面的清香倒是讓她神清氣爽。眼前河溝蜿蜒,于蔥綠之間漸隱漸沒。對面青山,身側片片魚塘,遠處丘包處散落著幾處民居。埂間不時有戴著斗笠挽著褲管的村民,瞅見有車馬,皆是遠遠地瞅著,并不近前,直至見了連花,這才垂下頭各自忙碌,想是她這般拉買賣也不是頭一遭。
“這塊是我家的塘,一會大爺要釣要摸都可以,得著了都是您的。”連花下了車,連鞋也脫了,別在腰上,赤著腳把他們往塘邊引,讓他們瞅里頭的魚:“您看,有魚的,大魚,不誑人!”
連朋跟著跳下來,比連花矮了一個頭,兩下把褲子擼上去,一副只消云曦說摸就跳下去的樣子!
魚塘不是很大,十幾丈方圓的,邊上搭了個小草棚子,上頭挑了一盞破燈籠。塘邊還挽了一條極小的舟。一會的工夫,汪成海深一腳淺一腳地過來,看著四周低聲說:“公子,這車放哪啊?”
“往里引引,就停在塘邊上吧?”云曦指著那小棚子,“連花,你把這棚租給我如何?晚上我連塘都幫你看了。”
“哪?這怎么敢?”連花看著那小棚,伸手向前指,“我家就在前頭的,有空屋子,比這里好!這里晚上蛙聲可大了,睡不著。”
緋心一看這里,臉先綠了一半。那棚子小不說,連門都沒有,打個破草席。而且黑糊糊的,不知道沾了多少污上去。先不說臟不臟,光蟲子就頂受不住,加上一近了村野,溫度也比在城里低,一晚上過去,人先要死一半!
“爺,在這里耍耍罷了,晚上還是回去吧?有通行符,斷不能連有令都不讓入吧?”緋心憋了許久,拉著他的衣襟低聲說。
云曦回頭一笑,拉著緋心向連花道:“你先也弄個大盆教我怎么劃,棚子你交給我不用管。丟了我管賠!”說著,給汪成海一個眼色,自己拉著緋心往河邊走,“我們先四處逛逛,不遠去!”
緋心讓云曦拉著,這里枝草連密,她裙長袖寬,勾勾拉拉的很不便利。連花一揚頭,連朋馬上過來帶路,很有眼力見地在前頭把草踩平。龐信令手下幫著汪成海弄車馬,自己遠遠跟上緋心他們。眼見這里田地莊戶不分,農戶錯落,不時有人往來。見了他們,一時也都友善地笑笑,越走道越窄,有的把塘挖的只與河溝一徑之隔,根本車也沒法往這里來。
他們行了一陣,眼前橫出一條河來,與之前的河溝相匯。說是河,其實也談不上,便是稍寬深些罷了。左右看去也不見橋,估計最深也難過腰去。緋心近前的時候,正有一個男人準備上岸,竟是光著的,衫褲并鞋都頂在頭上。緋心一見,嚇得七葷八素,喉間低呼人整個往云曦后頭縮。
云曦開始也微是一怔,那男人一時抬頭,瞅見連朋,再一看,還有好幾個生人往這邊看,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著拿衫褲擋著,微側了身往草深的地方挪,嘴里叫著:“哎呀臭朋子,死啦到銀子里去咧,帶人來這!”
連朋跳著腳嚷:“又光腚,我都不光腚你光,嚇到貴客奶奶,家姐打死你!”
云曦突然回了頭看緋心,見她一臉驚恐的樣子,再是忍不住唇間蕩出笑意來。他畢竟有極好的修養,不愿意當著面兒嘲笑人,所以那抹笑直至對著緋心才展開來。他撫著她的眉眼低語:“入鄉隨俗罷,是咱們嚇著了他!”
一會那男人出來,撒了腿就跑,臉漲得通紅。緋心低頭再不敢看半分,心里亂跳難休,更有些恥意難耐。其實她沒瞧見什么,但云曦的開解讓她心里稍平,的確,是他們嚇到了他。這里人貧苦些,總怕糟踏了衣衫,所以過渡總是如此。
一會的工夫,連花頂著個大盆,跑著奔來,一并來的還有一個婦人。三十四五歲的年紀,穿著粗布的衣衫,頭發以一條青花布帶系住,腰間系了條圍裙,一邊走著一邊把手不停地往圍裙上蹭著。婦人生得嬌小,五官也算清秀,遠遠地見了他們已經咧著嘴,滿臉的笑容:“大爺和奶奶好!”她的聲音微微啞,有著濃濃的南方腔,“這里很好玩,后頭還有田,回來摸螺來吃。晚了住在這里唄,有大屋,豁亮干凈的。”
“打擾了,我們不過是貪看這里的風光。剛才已經和連花說了,就住你家看塘的棚子。”云曦微微笑著還禮,雖然連花沒介紹,但一見這架勢,八成是她娘親。
那婦人見了他,眼一亮,抿著嘴笑:“大爺生得好俊。”
緋心見她言語無禮,一時微蹙眉頭。那婦人一見緋心的表情,忙補充了一句:“奶奶生得也好俊的人兒。”
緋心無語,云曦卻笑了:“內人面皮薄,見笑了。”
婦人笑著擺手,指了指連花的盆:“這東西不是隨便可撐得的,大爺一會小心些。”說著又叫連朋,“一會仔細看著些,別只顧著玩。”
緋心一瞅這東西,一個盆一會扔在河溝里。瞧人家撐得自在,但哪里就隨便可以玩得的。一直拉著云曦的衣擺,想勸他,但見他興致高昂,而且邊上龐信根本一句話也不說,弄得她也不知如何勸起。
這條七拐八繞的河溝邊上此時站滿了人,嘻嘻哈哈搡搡,簡直比看大戲還熱鬧。不對,這幫人簡直都入了戲,跟著演戲的人同喜同悲,一時吆喝一時嘆氣,一時還叫叫嚷嚷地提醒。而演戲的人……正是云曦和緋心!
云曦已經滿頭大汗了,袖子擼到肘彎上,赤腳挽著褲腿站在盆里,七搖八晃扭著腰,手里的長桿子左右亂點,舞得簡直像是戲臺上耍大刀的,一會左揮一時右頂,晃得極是嚇人。緋心坐在盆里,坐在這種盆里已經夠丟人的了,更可怕的是岸上還站滿了旁觀者。緋心覺得這根本就是一場浩劫,這已經不是奇恥大辱可以形容的了。
開始只是三三兩兩有路過的覺得新鮮,后來就開始呼朋喚友湊過來看,一時間男男女女,擠得滿滿當當。連花撐了一個小烏盆在前邊指導,連朋整個都浸在水里,就露個小腦袋在他們后頭當保護并推盆兒的。其實這盆兒禁不得兩人,但連花是一心只想讓客戶滿意,生是讓弟弟在后頭托推著。
不僅是他們,汪成海都成泥猴了,滾得滿身都是泥,在后頭拖拖拉拉。罪魁禍首就是他!開始沒那么多人看的,后來他非下來幫忙,結果沒一會讓溝里的草纏了腳,開始呼天搶地地哀嚎,直道有水鬼拖他!嚇得緋心三魂七魄散個無數,引得來了一幫人圍觀,哄笑得云曦恨不得一桿子敲死他!
人就是這樣,當你突破了最后的底線,也就有些無所畏懼了。緋心開始的時候,真是覺得痛不欲生,不僅面如火灼,根本就是撕心裂肺。她哪里這樣讓人指點圍觀過,別說什么面子里子了,根本就是讓她徹底崩潰!
但是,當這種心理的提防被徹底摧毀,當人們開始由看熱鬧變成熱心地指點,當云曦有了細小的進步,人們都高低不齊地呼著“好咧好咧”的時候,緋心也開始專注在這場游戲里,因為她已經沒有什么面子好保留,也用不著再有任何矜持。
她也慢慢放開手腳,盡量不再死死扒著一邊給他制造障礙,當她舒展了身體,并且配合盆的移動而慢慢搖擺的時候,云曦也漸漸掌握了竅門。
所以,當她按照連朋的指示,成功地撈到一叢碧綠,用力把它們拽上來,并成功地從根里翻找出紅通通的菱角的時候。她竟有種喜悅填了滿心,她迫不及待地將它們揪下來,顧不得滿手的泥水,大聲叫著:“有了有了,找到了一個!”
岸上的人都應和著:“有了有了!”云曦抹了滿頭的汗,低眼看緋心眼中的狂喜,真的就是狂喜。便是答應讓她同隨南來,她也沒有這般明顯的狂喜溢在眼里!
說實在的,剛才他被人連番哄笑,連他都有點急了。都不知這幫村民在看什么,有這么可笑嗎?連花不是時常帶外地人來這里玩,這場景他們該見多才是。偏圍過來瞧他們,害得他白白地更緊張起來。
有一度緋心整個人都窩在盆里,像是隨時都會抽過去一樣,面色慘白得嚇人。但她緩過來了,他知道,她不是被逼到盡頭無可奈何,這和以前不一樣。她是沖過去了!雖然過程于她而言,可能是一場浩劫,但她的意志承受住了最大的考驗。這于別人來說不算什么,但對她而言,就是最大的考驗,比面臨生死關還要重大!
所以這一剎那,她有著驚人的美艷。她那被拘禁二十年的天真爛漫,在這一剎那,破繭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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